千篇小说 - 历史小说 - 争霸天下在线阅读 - 第1节

第1节

,却不知道说什么。

    “他或许……给的就是你们逃的机会。”

    最终他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句,然后垂下头不再说话。

    方解一愣,听到老瘸子的话忽然觉得自己又背负上了一个天大的人情。卓先生说给沐小腰三天时间,老瘸子提醒他之后,他才明白原来卓先生的意思是,你们抓紧这三天时间赶紧逃吧。

    他当时对沐小腰没有清楚的表达出这个意思,或许是忌惮着什么。

    “即便现在没人知道沉倾扇是夜闯兵部那个人……”

    大犬摇了摇头:“但现在长安城的所有城门都有重兵盘查,咱们怎么走?”

    沐小腰指了指指了指自己之前丢在桌子上的包裹说道:“卓先生送的,他说咱们没准用的到。”

    大犬把包裹打开,发现里面是几套簇新的飞鱼袍。

    方解心里一震。

    “卓先生……”

    他低声叫了一声这个称呼,然后转身对着宫城方向遥遥一摆。

    “十几年前他就是真性情的人,因为这个而被关进铜墙铁壁的大牢里,皇帝惜才不杀他……那是真的铜墙铁壁,否则根本就关不住他,只是被押了这么多年,他性子到现在依然没改变分毫。”

    老瘸子沉吟了一声,语气敬佩。

    “他曾经是江都丘家的人,当年数万精锐屠刀下唯一活下来的丘家的人。虽然他不姓丘,但丘家对他有大恩,他本能逃走,却固执的坐在丘家老太爷身边,两人对饮,坦然面对蜂拥而入的兵甲。”

    老瘸子说。

    ……

    方解站着,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

    坐在椅子上的息画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问:“要走?”

    “嗯。”

    方解点头。

    “镇守大隋南疆的罗耀,朝廷的左前卫大将军……在平灭商国之前他曾经险些身死,这件事,你知道吗?”

    息画眉忽然问了这样一句话,似乎和要谈的事情没有关联。

    方解摇头。

    息画眉语气平淡地说道:“罗耀其实有两个儿子,前几日在演武场夺了头名的罗文,应该是他才次子才对,是他长子死了之后才有的第二个儿子。那一年,罗耀不过是一个五品别将……他的长子罗武带着一些家丁手下游泰山的时候,看上了一个女子,强行占了人家的身子……后来才知道,那女子竟然是鲁郡郡丞的女儿。”

    “罗武担心事情暴露出来,竟然带着家奴一夜之间将那个郡丞一家老小三十几口全都杀了。事情虽然做的很隐秘,但终究被查了出来。后来更是被人揭发,罗武竟然在泰山上当年太祖皇帝休息的石椅上坐过。这件事传到帝都,先帝震怒,本来已经拟好了旨意将罗耀一家抄斩,但就在要用印的时候,罗耀到了京城。”

    “他带着四个兵丁入城,赤裸着上身,身上绑着荆条。罗武就跟在他身后,样子如同一只吓坏了夹着尾巴的野狗。四个兵丁抬着一口大箱子,也不知道装的是什么东西显得很沉重。而进了城之后,罗耀就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震惊的事。”

    “就在太极宫外面,他亲手剜了自己儿子罗武的心。然后命兵丁打开箱子,在太极宫前长跪不起。荆条在他身上刺出无数的伤口,血糊糊的一个人跪在那里的场面也不知道吓坏了多少人。”

    “先帝让当时还是四皇子的当今陛下去看,陛下只看了那箱子一眼就变了脸色。箱子里,装着三十二颗人头。包括罗耀的父亲,小妾,还有两个女儿。还有他的弟弟,弟媳,才十三岁的侄子,只有妻子楚氏没在其中。”

    “陛下问他何必如此?”

    “罗耀说,求见皇帝一面,只为认罪伏法,然后便自裁谢罪。国有国法,杀人偿命。孙郡丞家死了三十二口,臣也杀至亲三十二人为他抵命。大隋皇威,国法军律,臣不敢有一丝一毫亵渎,但教子无方论罪也当杀,臣之所以还不死,就是想来帝都,当着帝都百姓和满朝文武的面,说一声臣知罪。”

    息画眉一口气将故事讲完,缓缓舒了一口气问道:“他最终没死,因为先帝感念其忠心,免去死刑,改为鞭笞三十。可他后背上被荆条刺的没一处完好的地方,连鞭笞都没办法打下去,最后还是免了。他现在是大隋南疆之屏障,武将该得的荣耀他都得到了。如果当时不是他的心足够狠……那就没有现在的扈国公。你难道以为……当初他真不知道自己的儿子飞扬跋扈欺男霸女?”

    “到了后来,就因为当初他杀了自己全家,手刃自己的儿子,以至于先帝每每想起居然觉着有些亏待了他,之后封赏不断!”

    说完,她看着方解的眼睛等待着答复。

    “很好,真好。”

    方解缓缓出了一口气,似乎也被这个故事震撼了。

    “这个故事很棒。”

    方解说。

    “这不是故事。”

    息画眉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别人身上发生的都是故事,所以……我不是故事里的主人公,我也做不到这一点。如果我现在点点头,让卓先生带着大内侍卫把沉倾扇带走。一同被带走的或许还有大犬,他们被定了罪,砍了脑袋,在您的帮助下我或许真能苟且偷生活下来。然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参加演武院的考试。按照我的性子,说不得三年之后也能如前阵子罗文他们似的,在演武场里和另外两个人一决胜负,然后飞黄腾达。”

    “这真的很有可能,因为我信得过自己。”

    他认真地说道:“从很久以前我就确定,自己是一个既然定了目标就一定会不惜代价达到的人。我从来不以自己是这样一个小人而觉得耻辱,也不羡慕那些被百姓尊为圣贤和善人的人。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做一个扫地不伤蝼蚁命的佛徒。也从来不相信,正大光明就比阴狠毒辣更容易出头更容易成功。虽然我的年纪并不大,但我懂得的道理似乎比一些老人还要多一些,看这个世界,也比任何人都冷一些。”

    方解微笑着说道:“可我怕,怕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闭上眼之后会有恶鬼来咬的脚趾头。很久很久之前我妈曾经告诉我,做了亏心事鬼就会叫门,会啃人的脚趾头。我做过亏心事,但也有底线。我坚信的是……只要不去触碰自己定下的底线,恶鬼就不会来找我。人可以为了自己的前途对外人用尽手段百般算计,但对自己的亲人,心里必须很干净,这……就是我的底线。”

    他转身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问息画眉:“息大家……您猜,罗耀他现在每天晚上,睡的好吗?”

    第0086章 当年那人的一纸手令

    方解离开息画眉房间的时候问了一句,息大家,您猜罗耀他现在每天晚上睡得好吗?息画眉无言以对,甚至心里隐隐生出一种愤怒。可是当方解离开的背影消失在她视线里的时候,她忽然醒悟,若是这个少年真能做到罗耀那一步,自己是不是更应该愤怒才对?

    罗耀睡不睡的好,谁也不知道。

    但罗文已经两天没有睡好了。

    演武院头名的身份已经落在他头上,可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那个在演武场连杀自己十几个家奴后悄然而去的少年,这两天夜里都如梦寐一样让他辗转难眠。皇帝陛下的旨意还没有下来,从四品郎将的官职还没有确定。这也是他不安的一个缘故,可和那个少年比起来这个担忧简直微乎其微。

    只要那个少年活着,他就无法踏实下来。

    他的头名,是骗来的。

    如果大隋皇帝陛下知道,联手破城的办法不是他想出来的,那么别说头名的资格,只怕一个欺君之罪就能让他锒铛入狱。他没有见过他的哥哥罗武,他是罗武死之后才出生的。但罗武的事一直以来就是他心里的一个阴影,他曾经不止一次的问过自己,如果有一天自己也犯了错,父亲会不会如多年以前那样亲手剜出来自己的心脏?

    每一次想到这件事每一次问自己的时候,他都会汗流浃背。

    因为他知道,他的父亲,左前卫大将军罗耀,这个站在大隋武将荣耀巅峰的强者肯定会做得出来。

    如果欺君的事被父亲知道的话,他的下场有多凄凉他完全能想象的出来。但是他忍受不住演武院头名的诱惑,忍受不住从四品郎将直接进入战兵的诱惑。他从某些隐秘的渠道打听到,朝廷在不久可能就有很大的军事行动,有可能就在西北边陲,而今年演武院的头名将赴驻守西北的右骁卫任职,这是莫大的一个机遇。

    他有自信,凭借自己的本事肯定能在战争中脱颖而出。

    或许用不了多久,人们提到他罗文的时候,就不会在后面在加上一句:他是大将军罗耀的儿子。

    他想甩脱父亲的影子,想甩脱大哥罗武的影子。

    他不想做小罗将军,他只想做罗将军。

    靠在书房的椅子上,罗文看着桌子上演武院颁发的那张嘉奖令怔怔出神。他没给罗家丢脸……罗耀的儿子既然进了演武院就一定要拿头名。这是他离开雍州的时候,他父亲罗耀拍着他肩膀说的话。

    罗耀的儿子……想到这五个字,罗文的眼神里就闪过一丝恨意。从出身到现在,无论他做多少事,无论他做的有多成功。人们都不会将这成功归结于他的努力和拼争,而是归结于他是罗耀的儿子。有些时候,人们甚至会带着恶意的说,罗文……就是很多年前在太极宫外被剜了心的那个罗武的弟弟?

    他做的好,他成功,人们会认为这是很正常的事,因为他是罗耀的儿子。如果他失败,人们会立刻跳出来讥讽道:你们看那,罗耀的儿子还和以前死了的那个一模一样,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大将军的儿子成功是理所当然的事,付出的再多也没人关注没人赞美。但若是他失败了,那么背地里会被多少人戳脊梁骨他能想象的出来。

    他的父亲,那张严肃的脸犹胜过风言风语。从小到大,他都不敢和父亲面对面坐着,不敢看父亲的眼睛。

    这些事,让罗文痛苦不堪。

    “二郎……”

    罗文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xue,声音有些嘶哑地问道:“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查到了没有?”

    “少爷……还没有,现在属下手下的人手不多,已经都散出去打听了。可是帝都实在太大,想找一个人就如同大海捞针一样。请少爷再给属下几天时间,属下一定会把那个家伙从长安城里翻出来。”

    “在两个地方安排人时刻盯着,如果他想把我欺骗陛下的事揭发出来的话,这两个地方是最合适的……演武院和兵部。”

    “兵部那边应该不会去的。”

    罗二郎想了想说道:“现在兵部被人夜袭杀死一百多个武官的事虽然被官府压着百姓们还不知道,但已经有风言风语在传。那个少年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去兵部。他被人诓骗进了演武场的事如果是真的,那么陷害他的人必然和兵部脱不了关系。”

    罗文嗯了一声,知道自己是关心则乱,连罗二郎都想到了这一层,他却竟然忽视了。

    “盯着演武院那边吧,一旦发现那个少年郎靠近,立刻杀了他。别怕死几个手下,只要发现就不能留下活口。”

    “属下明白。”

    罗二郎应了一声,犹豫了一下问道:“今儿中午李家公子,虞家公子请您在红袖招吃酒,庆贺您夺了头名……去不去?”

    “去!”

    罗文点了点头道:“如果不去,显得失了风度。而且……我听说红袖招是当年帝都第一等的歌舞行,销声匿迹十年之后才返回长安。那可是当年忠亲王杨奇立起来的歌舞行,是当年长安城里最雅致风流的地方。只是不知道十年过去,红袖招是不是风采依旧。无论如何,我也想去见识见识。”

    “好。”

    罗二郎点头道:“属下现在就去安排。”

    ……

    红袖招。

    张灯结彩。

    这是红袖招回到长安城后,经过多天准备,官府的批文下来之后的第一天开门营业。一大早,红袖招的下人们就将门前的街道扫的干干净净。红红的灯笼挂了起来,红绸挂满了窗子。

    而最引人瞩目,也最让人惊讶的就是时隔十年之后,红袖招在长安城依然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只看门前那块红袖招三个大字的匾额题款就令人震惊。这三个字,竟然是大隋礼部尚书怀秋功亲笔写的。

    青衣皂靴的仆从在门口分开两列,个个都是清爽干净的青年小伙。天鹅绒的地毯一直铺到了门外面,仅这一样就能看出来红袖招的大手笔。

    吉时还没到,已经有不少贵客前来道贺。

    最先来的,竟然长安府的府尹崔大人。带着几个随从,抬着一块绣着梅兰竹菊四君子的屏风缓步走进大门。息画眉笑意嫣然的将崔大人接了进去,两个人边走便谈显得极为熟络。这让在外面为官的百姓都为之惊讶,隐隐间人们又想到了十一年前红袖招第一次开业时候的盛况。

    很快,人们的期望就变成了现实。

    没多久,下了早朝之后,各部府的大人们陆续到来,在一辆接着一辆绘制着特殊印记的马车接连而至之后,百姓们的眼睛都有些发直。与这些大人们相比,另外一些来道贺的贵客虽然身上没有什么实权,但身份更加尊贵。

    散金候吴一道和郡王杨开联袂而来,两个人把臂而行说说笑笑。后面跟着低声交谈的,是四五个身上有侯爵,县子爵位的大人物。这些多金且有的是闲工夫的人,在长安城的名气都很大。

    吴一道和杨开进去不久,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停在门口。已经须发皆白的礼部尚书怀秋功被仆人搀扶着下了马车,正在与郡王杨开和吴一道等人说话的息画眉连忙迎了过去,扶着老大人的胳膊往里面走。

    郡王杨开论起来是皇帝陛下的堂弟,三十几岁年纪,看起来精神奕奕。他父亲是先帝的六弟陇亲王杨昧,已经病故。杨开不是嫡长子,不能继承亲王爵位。而继承了亲王爵位的那个,因为经常流连青楼画舫在三年前得了不可说的毛病一命呜呼了。

    他们这些闲散王爷,身上都有着一样的特质。那就是绝不会去沾染皇权,不会去触碰朝政,宁愿做一个养花遛鸟的闲散之人。所以京城里的几位王爷,包括唯一的亲王杨胤,都是看起来很有才华很有风度的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因为他们有大把的时间来玩,想学什么就学什么,又不能丢了皇族的脸,学就要学精。

    旭郡王杨开快步过去,拉着怀秋功的手笑道:“你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跑出来凑热闹,万一上个台阶绊倒了你爬都爬起来。都说你清心寡欲,我看你还是贼心不死……惦记着十年前那流花水袖呢吧?”

    怀秋功哈哈大笑,一边走一边说道:“王爷的嘴还是这般的阴损,也就是我这老家伙扛得住你挖苦。不过说起来,若不是为了流花水袖……王爷你会一大早跑来眼巴巴的等着?”

    “说我最阴损,你这老家伙一样的阴损!”

    杨开笑骂了一句,指着吴一道说道:“怀老认识这个人么?”

    怀秋功微笑道:“咱们大隋大名鼎鼎的散金候,谁不认识?”

    吴一道连忙以晚辈的身份行了大礼,怀秋功也不避让,坦然受了。这让吴一道心里极高兴,要知道这位怀老可是出了名的冷硬,一般人想要巴结多半被他讥讽挖苦一顿。他既然肯受了吴一道的晚辈之礼,就算是承认了这个人以后可以和自己来往。

    官场上的事,往往一个小动作都代表着不少含义。

    息画眉陪着几个人走进去,显得落落大方。

    快进门的时候,怀秋功的脚步忽然一顿,指着门口站着的两个青衣皂靴的下人笑道:“红袖招竟是比十年前还要精致了,你看这两个迎客的小童都这般清秀俊俏,这样的人儿,若是换了一身锦衣还不得让长安城里待嫁的姑娘们望穿秋水?”

    站在门口的小童脸色微羞,垂首不敢言语。

    怀秋功哈哈笑道:“脸皮儿这般嫩,有意思。”

    他贴着郡王杨开的耳朵压低声音道:“你最爱这一口,是不是回头求了息大家将这两个小童让给了你?”

    杨开脸一红,咳嗽了几声掩饰尴尬。

    吴一道看到这两个小童的时候,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微不可察的颔首示意,他便跟着众人走了进去。那唇红齿白的小童也对他微微示意,但很快就将头转向一边。

    “小腰姐。”

    这小童问身边的另一个小童:“你穿男装真漂亮。”

    “再多话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他们两个低声交谈,没注意到大街对面有一道阴冷的眼光正盯在方解身上。三个身穿锦衣的年轻男子器宇不凡,站在街对面看着红袖招的大场面忍不住连连赞叹。身材最健硕高大的正是虞啸,他指了指对面笑道:“人都说十一年前红袖招开业的时候,朝廷大员来了十之七八,今儿见了这场面方知所言不虚。二位,咱们走吧,进去瞧瞧。”

    李伏波嗯了一声,一贯的清冷作风。

    两个人走了几步却发现罗文没有跟上来,回头问道:“怎么了?”

    罗文的视线从那个青衣小童的身上收回来,连忙笑着说道:“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上不了台面了,你们看看那些都是什么人物,连旭郡王和怀老都到了,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更了不得的大人物前来。”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街口那边有随从高声喊道:“怡亲王到!”

    “怡亲王”,听到这三个字,在场的百姓和宾客全都脸色一变。

    息画眉的神情也为之一僵,但很快就恢复了笑容:“诸位大人,咱们一同去迎迎怡亲王殿下?”

    众人应了一声,一起往外走,只是每个人的脸色都有些不自然。

    十年前,正是这位怡亲王一纸手令,封了红袖招!

    第0087章 善因善果

    怡亲王杨胤能来红袖招,这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当侍从在街口处高呼怡亲王到这四个字的时候,即便沉稳如怀秋功这样的老者脸上都是微微变色。十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最起码还没有久到能让人忘记一切的地步。

    方解听老瘸子说过,十年前息大家为了寻找忠亲王杨奇而离开长安城,奔走四方,她才离开没多久,怡亲王杨胤就用一纸手令将红袖招从长安城赶了出去。那些失去了主心骨的姑娘们只好四散,沦落风尘者比比皆是。

    当年的事在长安城里传的沸沸扬扬,也正是因为这个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取代忠亲王位置的举动,让杨胤失去了比息画眉失去的还要多的东西。他本以为,忠亲王杨奇离开了长安,是陛下从暗中下的手,这是陛下要铲除忠亲王势力的一个讯号,所以他立刻做出了决定,但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决定非但没有迎合皇帝的意思,反而招惹来皇帝的愤怒。

    自此之后,他就再没有机会掌权朝堂。

    仅仅是从这一点来说,他比忠亲王差的就太远了。忠亲王不入朝堂,但满朝文武无人不尊敬他。他想入朝堂,可满朝文武没一个人巴结逢迎他。

    以至于,他毫无悬念的远离了权力中心。

    虽然他是亲王,虽然他是皇帝留在长安城唯一的弟弟。

    身份尊贵,不代表权柄就重。幸好,他用了十年让自己习惯了现在的生活,也爱上了现在的生活,就连百姓们都知道长安城里最懂风花雪月最懂享受的人是谁。

    大隋自立国以来,为了保证皇帝皇位的稳固,基本上每一任帝王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将兄弟的权利一分不剩的剥夺了去。这已经形成了惯例,也隐隐间逐渐从惯例变成了一个规矩。失去争夺皇位资格的皇子,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

    大隋皇位的更迭,从来不缺少手足相残的故事。

    怡亲王杨胤离着很远就下了马车,缓步走向红袖招。以旭郡王杨开为首的贵人们,连忙迎了出去。息画眉依然搀扶着老大人怀秋功,看起来脸色很平淡古井不波。

    站在门口的方解仔细看了看迎面而来的那个身穿王袍的男人,低声对身边的沐小腰说道:“小腰姐,如果有机会咱们按住那个王爷揍一顿好不好?”

    “不好。”

    扮作迎客下人的沐小腰压低声音道:“你别辜负了息大家一番心意!”

    方解笑了笑道:“我只不过是说说,骆爷说十年前就是这孙子封了红袖招,息大家对咱有恩,这孙子是息大家的仇人,是红袖招的缔造者忠亲王的对头,如果有机会我倒是真想狠狠抽他两个耳光。”

    沐小腰知道方解的性子,绝不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

    她看了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怡亲王杨胤吸引了过去,贴在方解耳边说道:“现在正是机会,咱们该走了。”

    方解点了点头,趁着没人注意悄悄出了人群。

    只是,他和沐小腰都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有一个身穿锦衣的年轻男人,一直死死的盯着他。这个年轻男人的眼光阴沉冷酷,嘴角上撇出一道阴测测的笑意。他回身吩咐自己的随从几句,然后看了看走在自己前面的两个同伴,皱了皱眉后转身离去。

    方解和沐小腰到了红袖招后院,等在那里的大犬已经有些着急了。见方解回来,他立刻迎了上去。

    “怎么样?”

    他问。

    “现在就走。”

    方解只说了一句话,然后将躺在躺椅上的沉倾扇抱了起来,快步走到一辆马车旁边,动作轻柔的将她放在马车里。沉倾扇也换了一身青衣皂靴的装扮,和红袖招那些下人的装束一模一样。

    “息大家为了让咱们几个能顺利逃走,提前开业。兵部的事那么大,这个时候开业极为不智。她能帮咱们到这一点,恩情已经足够大了。”

    方解低声说道:“一会儿出城的时候你尽力不要动,城门的兵丁问起来,只说咱们都是红袖招的下人,出城二十里去采山泉水煮茶侍奉贵客。红袖招今天的场面弄的这么大,守城的士兵必然都知晓。尤其是现在怡亲王都来了,不管是谁都要给红袖招几分面子。咱们身上都不能带着兵器,出城应该不难。”

    方解将计划简略说了一遍。

    “只怕连累的息大家。”

    大犬叹道。

    “无妨,息大家自然有说辞。一旦被人查到,她只需推说红袖招的几个下人被人打晕了抢了衣服去,谁能查出什么?”

    方解跳上马车,挥动鞭子吆喝了一声。那拉车的驽马随即嘶鸣一声,拉着马车缓缓的出了红袖招的后院。临出门之前方解看了一眼马厩里那三匹北辽地的战马,眼神中透着一股惋惜之意。

    那是三匹好马,尤其是赤如烈火的那匹。

    一条小巷子的路口,罗文隐身在街角看着方解赶着马车离开红袖招。他回身吩咐罗二郎道:“一路盯着看他们去哪儿,如果是出城不要急着动手,等他出去之后再说。如果是去别的地方,盯准了,今儿晚上动手。”

    “喏!”

    罗二郎应了一声,带着几个家奴快步离去。

    长安城外几十里外,一位一袭白衣面如冠玉的公子拍了拍身边白虎的额头,他看了一眼前面隐约可见的大隋帝都轮廓,然后低声说了一句:“去林子藏起来,如果饿了自己寻些吃的,但记住,不要随意伤人性命。这里不是大雪山,遍地的妖魔尚且不敬佛祖,更不要说你这大雪山上看门的畜生,若是妄自送了性命……只能说你因果就在此间。”

    那白虎似是听懂了一样,转身一跃跳进了林子里。

    这位白衣公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然后缓步走上官道。大隋的帝都已经近在咫尺,而他……看起来心无波澜。

    ……

    马车行走的很平稳,甚至有些缓慢。大犬接过方解手里的马鞭,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如果一会儿到了城门口被拦下来,怎么办?”

    方解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听到大犬的问话之后回答道:“守城门的官军如果要查,随便他们去查好了。如今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拼一拼。那天夜里见过沉倾扇模样的只有那个九品高手,他总不能分身出去守着大大小小几十个城门吧?”

    “嗯。”

    大犬嗯了一声,显得没有什么底气。

    “你在想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大犬问。

    方解看着路边的商铺,看着大街上的人来人往忍不住有些无奈的笑了笑:“不久之前,咱们还在百般算计如何在帝都立足。还想着靠自己手里的本钱,是不是先找点什么生意做赚钱补贴用度。前几日咱们两个还踅摸到了一个位置不错的商铺要卖,就差跟那个老板把价钱谈妥了……那商铺确实不错,有些可惜了。”

    大犬知道方解所说的可惜,不是指的那间铺子。

    “或许还会回来的。”

    大犬说。

    “谁知道呢?”

    方解有些怅然地说道:“咱们走了十五年,没有重复去过任何一个地方。所有走过的路,似乎都是错过的风景。帝都还能不能回来,我不知道。但最起码樊固咱们是回不去了……现在该考虑的是,咱们要去哪儿能去哪儿?”

    大犬想了想说道:“除了帝都之外,大隋境内最安全的地方是哪儿?”

    “清乐山。”

    方解根本就不需要考虑就能回答出这个问题。

    “那好,咱们就去清乐山。”

    大犬说。

    方解微微摇头道:“即便是去了清乐山,以我的体质也根本没有办法进一气观修行。不入一气观,又怎么能说的上安全?大隋大大小小的宗门无数,可惜的是没有一座宗门是对我敞开的。”

    大犬不死心的伸出手捏着方解的脉门,随即眼神一变。

    “三处了。”

    他说。

    一脸的惊讶。

    方解一怔,看向大犬问道:“你确定?”

    大犬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有件很奇怪的事,我谁也没有告诉……因为我不确定这件事到底是为什么,所以我有些惶恐……”

    他从马车上找了一个水碗,用左手拿起来放在自己的右手上。然后他的右手缓缓攥紧,一秒钟之后,咔嚓一声……那个瓷碗竟然被他捏碎。碎片落了一地,发出一连串很清脆的响声。

    大犬的眼睛瞬间睁大,眼神里都是不可思议:“好了?”

    “好了。”

    “什么时候?”

    “前天开始能勉强活动,昨天我试了试能握紧了拳头,今儿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很自然的穿好了衣服系上扣子……用的是右手。”

    “这不可能!”

    大犬低低的惊呼了一声。

    “我也知道不可能。”

    方解在大犬的大腿上使劲拧了一下,大犬立刻疼的哼了一声:“你干嘛?”

    “我想试试看是不是在做梦。”

    肯定不是在做梦,因为大犬会觉得疼。

    两个人都陷入沉默,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就这么沉默了好一会儿,方解忽然长长的舒了口气低声说道:“我现在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在樊固的时候,那晚在云计狗rou铺子里和那个青衫男人一块喝了酒,之后我就不省人事。再之后,你们说我身体里的什么什么毒被解了,是你和小腰姐想了十几年也没有办法解掉的毒……现在想起来,只能是那个青衫男人在我身体里动了手脚。”

    “他应该是个牛逼的一塌糊涂的人物吧?”

    方解感慨道:“所以我觉得,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他看着大犬认真地说道:“就如同,现在我错过了大隋的帝都。”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已经能遥遥看见城门。城门口看起来虽然与往日没有什么区别,但方解不需要仔细去搜索,就能在暗处找到许多危险。这座城门附近,最少埋伏了上百名精锐的战兵,或许还有来自大内侍卫处,大理寺和刑部的高手。

    外松内紧,百姓看不出来什么。但毫无疑问,现在大隋的任何一座城门都比以往严密了许多倍。

    ……

    方解在被兵丁拦下来的时候跳下马车,陪着笑脸过去说道:“这位官爷,我们是城里新开业的红袖招的伙计,奉命到城外去取山泉水招待贵宾。散金候送上的好茶,专门为了招待怡亲王殿下,旭郡王和礼部尚书怀老,只等着泉水煮茶呢。”

    “红袖招?”

    拦住方解的校尉知道这个名字,十一年前他就知道了。他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对于红袖招的名字丝毫都不陌生。

    “为什么昨日不取水备着,非要今儿出去?”

    “贵人们喝茶极讲究,之所以用城外龙首塬上的山泉水,是因为那泉水清冽甘甜,若是昨儿取了水放在桶里沉淀一夜就不算是活水了,而是死水,这煮茶的讲究也很多,我是不明白其中道理的,只是听了命令赶紧去取。”

    “得检查你的马车。”

    校尉语气平和地说道。

    方解做了请的手势:“您请快些,我有些急。”

    校尉嗯了一声,带着人走了过去检查马车。诚如方解预料的那样,见过沉倾扇的那个九品强者不可能分身守住所有的城门。而那个校尉手里的画像本身就是根据描述画出来的,与沉倾扇本人没有几分相似。再加上沉倾扇做过易容,想看出来极难。那校尉带着人检查之后,发现马车上只有一口小缸几个木瓢再没有其他东西,随即摆手示意放行。

    方解连忙道谢,上了马车对大犬使了个眼色。大犬压制着内心的紧张,稳稳的甩了一下马鞭。

    进了城门洞,大犬忍不住长长的舒了口气。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的衣服后背已经微潮。

    “等一下!”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那个校尉的疾呼。

    喊话的声音很大,大犬的肩膀不由自主的颤了一下。方解回头,就看见那个刚才拦路的校尉带着几个官军大步追了上来。

    与此同时,就在城外不足三里的官道旁边。一袭白衣的妙僧尘涯走到一个茶铺前坐下来,要了一碗凉茶。他看着官道上的来来往往的行人,视线飘忽,最终落在已经清晰起来的长安城城墙上。

    “好大一个壳,有人从壳里面走出来,有人要进到壳里面去,我也要进去了……这壳里,是否有什么妙不可言?在这壳面前我竟是如此渺小,如一粒微尘。我在自己心里种下了一粒尘,我又是进入这壳里的一粒尘。我身为尘之时,当去心中之尘,此行大善……此壳大善。十五年前种下了善因,我来取那善果。”

    他笑了笑,竟然如女子般明艳如花。

    第0088章 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方解从马车上下来,微笑着问快步追上来的守军校尉道:“军爷,还有什么事?”

    那个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校尉大步上来,看着方解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回去之后如果可以的话,代我对息大家说一声恭喜……我是忠亲王当年麾下一小卒,王爷当年在红袖招开业的当天,不以我们这些小卒身份卑微,特意开了几十桌请我们这些本上不了台面的人吃酒……酒席散尽,我们被分入各军,自此再没见过王爷。十一年了,我经常还能梦见那天晚上那一场酣醉。”

    这个人竟然是当年忠亲王的一位亲兵!

    方解的心里一震,肃然道:“放心,我见了息大家必然转告。”

    “多谢。”

    那校尉报了抱拳,转身离去。

    大犬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把已经悄然戴好的钢刺手套又摘了下来塞进袖口里。方解看着那校尉离去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被一种悲凉的情绪充满。这几天,他听到过很多次忠亲王杨奇的名字,每一个关于这个男人的故事都让他心潮澎湃。

    协助当今皇帝登基大宝,其功之伟无人可及。如果他不离开朝堂,他就永远是站在文武百官最前面的那个人。但他在自己人生即将站在最巅峰的时候悄然下山,在山脚下经营属于他的那片风景。

    越是去想,方解越是好奇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这样一个有大智慧的人,舍弃了自己拥有的一切远走。

    十年渺无音讯,他到底去了哪儿?

    他还活着吗?

    但很快,方解就将这悲凉的思绪通通甩开。他现在要考虑的不是那个大隋的传奇人物是否还活着,而是自己这些人该如何好好地活下去。沉倾扇说当初幕后主使之人定下十五年的期限,十五年之后那个幕后主使会有办法让方解回去。没出樊固的时候就已经到了十五年之期,但已经过去了半年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

    所以方解更担心。

    既然那个人耗费心力布置了这一个让人觉着毫无头绪的十五年之局,没道理半途而废。而自己到底在这个局中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到底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之初就被人强加上一个什么样的身份。这些,都让人心里不得不时刻揪得很紧很紧。

    只是不管他如何去分析,如何去揣测,也猜不到为什么十五年之期会有了变化。

    因为有一个人,将西边某处搅了个天翻地覆。当年布局的那个人不得不先应付眼前的危局,而暂时忽略了对方解的控制。

    但这不代表他放弃。

    马车很顺利的出了长安城,几个人都不由自主的稍微松了口气。坐在马车上的方解回头望向那座雄伟之极的大城,望着那高可入云的城墙,望着城门口的人来人往,望着那些身穿甲胄的兵士,又望了望城门上面那招展的大隋国旗……眼神里的含义很复杂。

    在樊固那三年他全都用来准备如何在帝都立足稳定下来,但是才进了城半个月的时间,他就不得不离开这个地方。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化作东流之水,奔腾倒海不复回。所有的谋划,算计,比不上变化来的无可阻挡,梦想被一泡sao黄尿冲走,消失无踪。

    “方解,为什么不通知横棍和麒麟他们?”

    大犬忍不住问。

    “如果通知他们四个人,咱们身边的力量也不至于如此单薄。此去清乐山万里迢迢……咱们四个人终究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现在是四个人,咱们从樊固来的时候只有三个人。”

    方解说。

    大犬一怔,刚要说什么就被方解打断:“人都有选择自己未来如何生存的权利,他们四个好不容易挣脱开我这个让他们痛苦了十五年的梦寐,何必再去把他们强拉回来?而且……到了今天,即便去拉也未必能拉的回来。”

    大犬沉默,他知道方解说得没错。

    十五年之期已经过了,横棍和麒麟他们四个好不容易熬到了今天,他们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再跟着方解去冒险。现在他们跟着沫凝脂,跟在清乐山一气观的道人们身边,而且身处帝都,他们很安全。

    傻子才会继续冒险。

    方解笑了笑说道:“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正常的,傻子总是不多见。现在能凑齐四个傻子已经很不容易了,最起码闲得无聊的时候还够人手打打叶子牌。四个傻子打牌……肯定很有意思。”

    就在这个时候,方解的眼神忽然一凛。

    在官道正前面,道路正中蹲着一个男人。

    他蹲在那里低着头,也不知道聚精会神的看着什么。这个人手里拿着一根手指粗细的小木棍,在官道上画着圈。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道袍,衣服还绣着很复杂的纹路。那些纹路看不出来起始于何处,归结于何处。连绵不尽,圆转如意。

    道宗道人看衣衫就能看得出身份,穿灰色棉布道袍的是最普通的弟子,青色道袍的弟子身份高一些。蓝色道袍是宗门长老前辈才能穿,而大红色的道袍是神官装束,身份尊崇。一气观中只有一个人能身穿墨黑色的道袍,那就是萧真人。

    但蹲在前面的这个人,显然不是名满天下的道宗领袖。

    方解摆了摆手示意马车停下来,他自己缓步走了过去。

    “项青牛,你在做什么?”

    方解走到蹲在地上的胖子身边问了一句。

    项青牛抬起头看了方解一眼,然后指了指官道。在官道上他层层叠叠的画了好几圈,在圈子里有几只蚂蚁来回奔走似乎是找不到了回家的路。

    “我只是想看看,几只惊慌失措的蝼蚁能不能从这圈子里冲出去。”

    项青牛认真的回答道。

    方解看着那圈子里几只来来回回爬着却找不到来时路的蚂蚁,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圈子再大,蚂蚁终究还是能爬出去。”

    “不对。”

    项青牛一字一句地说道:“蝼蚁能爬出我画的第一个圈子,但我可以画第二个圈子,第三个圈子,很多个圈子。不管弱小的蝼蚁如何拼争努力,永远也逃不出去。因为我手里有一根小木棍,我可以随随便便画出几百个圈子来。蝼蚁又怎么可能逃的出去?一个圈子圈不住,一百个圈子呢?”

    方解没回答,因为他知道项青牛说得没错。蝼蚁太弱小,而画圈子的人相对蝼蚁来说太强大。只要画圈子的人愿意,他可以一直这么玩下去直到他失去兴趣。如果他烦了,累了,厌倦了,就会用那根小棍轻而易举的将蚂蚁都碾死。

    “怎么样,刚才说的话是不是很高深?我蹲在这里以画圈来点化你,这动作是不是很有世外高人的风范?”

    蹲在地下的项青牛问。

    方解点了点头道:“道理似乎一点错误都没有,但你这个形象蹲在这里画圈玩蚂蚁的举动……真的很傻逼。”

    ……

    “你怎么在这里?”

    方解问。

    “不会是就只为了冒充高深莫测的得道高人,然后偷来一身墨黑色的道袍蹲在这里玩蚂蚁等着我来赶紧装个逼让我看看的吧?”

    不等被气的无话可说的项青牛回答,方解忽然表情严肃下来认真地问道:“如果你真的是在等我,那么……你是怎么知道我会来的?”

    项青牛冷哼一声道:“我刚才说了半天你还是一点领悟都没有,枉费我在师兄面前替你吹了半天牛逼说你是天下第一等聪明人。我问你,我刚才在干吗?”

    “画圈玩蚂蚁。”

    方解回答。

    项青牛又问:“谁是蚂蚁?”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问道:“你的意思是我?”

    “恭喜,你总算没白痴到无可救药。”

    项青牛哼了一声说道:“你以为自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帝都,就当你从来没有在这里出现过?屁!你看到我手里的这根棍子了吗,就是能轻易碾死你们这几只蚂蚁的实力。比如大内侍卫处,比如大理寺,比如刑部,这些衙门都是这根棍子,只要轻轻在你身上一戳你就变成了一摊烂rou,而且是不起眼的烂rou。”

    “之所以到了现在这根棍子只是在画圈而不是碾死你,是因为在你不知道的很高层次有人替你说了话,以至于棍子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按下来,但不代表不会按下来。”

    方解皱眉,然后问:“能让棍子不戳下来的,似乎只有那只拿着棍子的手了。”

    项青牛忍不住鼓掌笑道:“我就说你还是足够聪明的,那么你猜是谁让这只握着棍子的手暂时停下来,没有用小木棍戳死你?”

    “难道是你?”

    方解诧异地问。

    项青牛吸了口气挺了挺让少女都为之嫉妒的胸脯骄傲道:“当然是我!”

    “走吧。”

    他说。

    “去哪儿?”

    方解问。

    项青牛得瑟的笑了笑说道:“前面不远处路边有个茶铺,虽然卖的茶不过是最廉价的茶砖,但行走到那个地方眼看着就要进长安城的行人们,因为已经走了很久必然口渴,所以这个茶铺的声音好的离谱,据说每天最少也能卖出去几百碗茶水,每碗茶水一文钱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了……当然,这不是关键,关键是……有一根棍子在前面等着你,很硬很硬的棍子,如果你不想被捅的话最好走快些。”

    项青牛认真地说道:“如果他瞧着你不顺眼,或是你没有表现出让他决定手下留情的实力,那么他还是会戳死你。”

    “那我为什么要去?”

    方解白了他一眼说道。

    “因为你跑不了。”

    项青牛转身先行,一边走一边说道:“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

    ……

    几间在路边搭建起来的木棚,十几张擦拭的很干净的桌子和几十张木凳,构成了这个每天迎送最少几百人的茶铺,当然,还有那一大锅已经烧开了的水。

    方解让沐小腰大犬和沉倾扇三个人留在碰到项青牛的地方,他自己跟着项青牛到了这里。

    离着很远,方解就敏锐的察觉到这个茶铺里有几个人值得格外注意。在靠右边的那张桌子旁边,坐着四个身穿锦衣的男人。他们面前都摆着很大的茶碗,但茶碗里的水却一口都没有喝过,依然很满。

    居中的桌子边只坐着一个人,是一个看不出具体年纪的男人。猛的看起来也就三十岁,可仔细看的话又觉得他已经有五十岁了。面容上没有什么皱纹,但眼神里的沧桑如果没有经历过许多悲喜是非甚至生死绝不可能那么浓。

    最左边的桌子边,也坐着一个人。

    一个一袭白衣,看起来俊朗秀美的毫无瑕疵的公子。安静而坐,如独立繁尘世外的白莲。他在低着头喝茶,眼睛看着手里的茶碗。可不知道为什么,方解总觉得这个人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

    在茶铺最里面围着一圈幔帐,显然是茶铺主人休息的地方。看里面隐隐约约是有个人坐着,身子坐的很直。

    “过去吧。”

    项青牛指了指居中的那张桌子旁边坐着的男人说道:“死与生,只在他一念之间。我只能帮你求到让他听你解释,至于他能不能听的进去……尽人事吧。”

    说完这句话项青牛转身就走,方解低声问道:“你去干吗?”

    项青牛头也不回地说道:“三件事,第一是我憋不住了要去拉屎。第二,是用拉屎的时间回忆一下《道祖说》里那段祈福的经咒怎么背诵。第三……去买一口最廉价的柳木薄棺预备着,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第0089章 两个人 一个人

    项青牛捂着肚子一溜小跑很快就消失无踪,也不知道钻进哪处草丛里方便去了。看着那肥硕的身影在视线里飞走,方解笑着摇了摇头。说起来和这个胖子不过是萍水相逢,当初在半路上这胖子要讹他却被他识破。然后一路同行,两个人插科打诨倒也快活有点狼狈为jian的意思。

    就连方解都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刻项青牛居然能站出来帮自己。虽然项青牛嘴里说得轻松,但他暗中必然是费了好一番力气才给自己争取来这样一个有可能峰回路转的机会。只是项青牛这样的人,只怕连帮了大忙之后卖力的宣扬自己的人情这种在绝大部分人看来理所当然的事都懒得做也不屑去做。

    方解从来不是一个舍得浪费机会的人。

    他深深呼吸一次,然后缓步走向在茶铺里居中而坐的那个男人。在初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还不适应被追杀的刺激生活,沐小腰曾经对他说过如果你害怕你就深呼吸,在面对危局的时候,一个深呼吸也许有可能让你起死回生。

    静心,越是危急越要心静。自此之后,方解每次遇到难题他都会深呼吸,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走过去站在那人不远处,然后方解发现有些不舒服。

    这张桌子旁边只有一张凳子,那个男人坐了。桌子上只有一碗茶,那个男人在细细品味。也不知道那廉价的茶砖能品出个什么滋味来,虽然方解不知道他是谁,但能让项青牛说出自己的生死只在这人一念之间的话来,这人的身份地位显然高得吓人。方解甚至怀疑,这个人的高度已经脱离了棍子的范畴,而是握着棍子的手。

    大隋至尊只有一个,至尊也是人只有两只手。方解将这个人的高度假设为能达到一只手的地步,可见对这个人的重视有多强烈。

    没有凳子没有茶,方解只能站着只能渴着。但他的脸上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悦,也没有过分的谦卑。

    “见过前辈。”

    方解抱拳行礼。

    那个看不出来具体年纪的男人没有抬头,依然专心致志的品着不值钱的茶。他似乎是在等方解继续说下去,又似乎完全没有在意方解的存在。

    方解沉默不语,微微向前倾着身子。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那人放下手里的茶碗语气有些许不悦地说了一句:“我很忙。”

    方解嗯了一声,然后站直了身子说道:“这件事我不知道如何能为自己脱罪也脱不了罪,夜闯兵部的人是我的人,缘故我虽然很想提但不能提因为涉及到的人会让这件事更复杂,我只能说她是担心我死于非命而不得已才做出触碰国律的糊涂事。但这个人对我很重要,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所以我们只能逃走。”

    那个男人微微皱眉,然后抬起头看想方解:“你这是在浪费我的时间,项青牛说你聪明还真是抬举你了。”

    方解抿了抿嘴唇说道:“她死我活的事我做不出来,或许在您眼里看来这是不值钱的妇人之仁,是白痴至极的想法。事实上,在我决定逃离帝都的时候有人也劝过我,舍弃自己的同伴以求独活。我不是没有犹豫过,但犹豫的却是自己是否有能力做到最好而不是独善其身。”

    “你走吧。”

    那个男人摆了摆手道:“蠢材和自认为坚守所谓道德底线的人我都没兴趣理会。因为后者比蠢材还不如,是白痴。回到你的同伴身边去,既然你这么重情重义那么想必也愿意和同伴死在一起。我能成全你这一点,让你们同年同月同日死。”

    方解嗯了一声,再次弯腰施礼:“多谢。”

    他转身就走,没有一点拖泥带水。

    那个男人微微一怔,倒是没想到方解居然真的走了。他没想到这个被项青牛称为一流聪明人的家伙,竟然连努力一下都不愿意。即便他不会跪下来哀求自己放他一马,最起码也要试着努力说服自己吧。可这个少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强调了一次他坚守的那个可怜的不值钱的所谓底线。

    “这里只有一张凳子,一碗茶……是不是觉得自己被轻视了所以你心里不舒服?以至于你装出一副很坚定的模样来做样子以显示自己并不卑微?”

    他问。

    走出去三四步,方解停住。

    他转身看向那个男人,缓缓的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如果能保证我和我的同伴都不死的话,站着渴着又算什么轻视?如果前辈您说可以放过我们这次,然后让我跪下来爬到你脚边舔你的靴子,我也很愿意。”

    听到这句话,有三个人同时皱眉。

    一个是这个看起来有些盛气凌人的男人,一个是坐在最左边那个面貌气质完美无缺的年轻男子,另一个,是坐在茶铺幔帐里人。

    “那好,你先跪下爬过来。”

    坐在凳子上的男人忽然语气平淡的回了方解一句。

    方解深深吸了口气,问:“如果我爬过去,您会不会放过我和我的同伴?”

    中年男人没有回答。

    方解又问:“或者,我死,您放过他们?”

    中年男人还是没有回答。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那个人肃然道:“我虽然不知道您是什么身份,是不是高到我连仰望都看不到的高度。而我只不过是一个从边城樊固而来的小小斥候,在大隋数以亿计的百姓中也算不得出类拔萃。论身份和实力或许您是天际遨游的鹰,而我只是一只疲于奔命的蝼蚁。但如果您不是大隋的官员,而是大隋的敌人用这种方式来让我乞求活命的机会,我只会用横刀来回答您,哪怕我必死无疑。”

    他说完这句话后,撩开衣袍准备单膝跪下。

    这番话说出口,原本对他已经失望之极的某人忽然眼神一亮,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他抬起手在桌子上轻轻敲了一下,然后起身离开。

    茶铺里居中而坐的男人听到这一声轻轻敲打,脸色一变,然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是他的弟子,不必向我下跪……如果当初进长安城的时候你就说出你和他之间的渊源,谁会为难你?谁又敢为难你?哪怕你做错了事,也会给你一个改过的机会。你应该庆幸,你刚才说的话救了你,因为你没有忘本……你没有忘记自己是大隋的子民,也让我看到了你另一份坚守是什么。”

    “很好。”

    他说。

    这个男人站起来,笑着说道:“走吧,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往前迈了一步,忽然扭头看了一眼坐在最左边位置上的那个白衣公子。他微微皱眉,眼神里闪过一丝凌厉。

    白衣公子依然盯着自己的茶碗,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但没人注意到,他悄悄松开了自己左手食指拇指和无名指捏着的法印,手指微微颤抖。

    ……

    方解知道自己赌对了,在生与死的边缘又赌对了一次。

    在大内侍卫处的大院子里,他看着桃树上已经快要成熟的果子微微出神。将他带进皇宫大内的那个男人让他在这里等着,然后就翩然离去。从进宫到现在已经过去将近两个时辰,方解一直就站在院子里,没有人过来理会他。

    他看着那个桃子,真的很想摘下来一个吃掉。

    从早晨到现在水米未进,他很饿。

    虽然他知道那些还没有熟透的桃子肯定不会好吃,说不得酸涩的让人难以下咽。但饿了一整天,渴了一整天,哪怕是看着一颗青桃也会让人忍不住肚子里微微抽搐。

    “你在做什么?”

    就在他盯着一颗青桃怔怔出神的时候,有人在他身后问了一句。

    方解转身,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见过卓先生。”

    他弯腰行礼。

    卓布衣缓步走过来,走到方解身边不远处的石凳上坐下来问:“为什么刚才我看到你盯着那青桃,竟然那么专注?那桃子给了你什么感悟,还是你在想些别的事情?”

    方解笑了笑道:“高人总是会将很简单的事想的复杂起来,您难道以为我是看着那青桃感悟了什么人生道理?真不是……我只是现在感觉很渴,而我看着那青桃就能想象的出来这桃子一定酸涩的厉害,一想到酸涩,我嘴里就会流口水,口水也是水……多咽下去一些,嗓子不会干的特别疼。”

    对于方解这样的回答,让卓布衣有些无语。

    “我实在想不到,在这样的局面下你竟然还有心思开玩笑。”他说。

    方解摇头道:“我真的不是在开玩笑,我是真的很渴。”

    卓布衣瞪了他一眼问道:“你知不知道,在城外茶铺你险些就死了?”

    “知道。”

    方解微笑着说道:“但我没死。”

    “是你运气好。”卓布衣说。

    方解继续看着那颗青桃,继续咽口水:“或许吧,我的运气好像一直都不错。”

    畅春园。

    穹庐。

    皇帝看了一眼躬着身子站在门口的罗蔚然,点了点头说道:“进来说话……那个少年安排在哪儿了?”

    “在大内侍卫处候着。”

    罗蔚然进门,垂着头说话。

    “你觉得如何?”

    皇帝问。

    罗蔚然想了想回答道:“陛下已经有觉得了,所以臣不敢再有自己的觉得。”

    皇帝一怔,随即笑骂一句:“谄媚之臣,当杀。怎么看就怎么说,你拍马屁的功夫还不够火候,最起码比起苏不畏来差的远了。”

    站在一边伺候着苏不畏尴尬一笑,为皇帝斟满了茶又退到了不起眼的角落处。这个时候罗蔚然才发现,明明苏不畏就站在皇帝身边,可偏偏有一种这屋子里找不到他的错觉,他站在那里,就好像是一个衣架,一张凳子,是这屋子里的陈设而不是一个人。

    所以对苏不畏这个才提拔起来的御书房秉笔太监,罗蔚然又多了一分重视。

    罗蔚然垂首道:“臣倒是没看出来这少年到底有什么出彩的地方,但既然他能收这少年为弟子,甚至不惜为了救这少年一命而赐下小金丹这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