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章

看呢?”

    “一个人在这种地方,遇见亲人一定会哭哭啼啼,你虽跟她不认识,一提起来,有你弟弟的情分在那里,就跟亲人一样了。说不定她会动感情,哭出声音来不方便。”

    “是的。”杨大姐问,“那么,我如果不说破身份,又怎么说呢?”

    “造个因由很方便。好在小白菜见你能够到里头来跟她见面谈话,一定是有来头的,如果有冤枉,定会实说。”

    此言大有道理。杨大姐考虑下来,觉得隐藏身份跟小白菜见面,是个极好的建议,盘算下来有许多方便,因而欣然许诺:“好的!我听萧二娘的安排。请你吩咐,我算什么身份就是什么身份。”

    “不必说得太详细,含含糊糊反而好。”萧二娘想了一下说,“秀贞,你仍旧是叶太太,是杭州城里一位大官家的女西席,这家的老太太听说小白菜遭了冤枉,很可怜她,所以派你私下进来跟她谈一谈。你懂了吗?”

    杨大姐听她一说,便全都领会了,“是,是!我明白。”她说,“我会随机应变。”

    “好!不过,你自己不要动感情,一露马脚,小白菜起了疑心,你就听不到真话了。”

    “是!”杨大姐很诚恳地受教,“多谢你提醒我,我会当心。”

    “那就走吧!在我住的地方跟她见面。”

    “那可是太好了!”杨大姐惊喜而感激,“太好了!”

    原来杨大姐人虽豁达爽朗,但世俗之见仍不能免,年近岁逼,也要讨点顺利,总觉得入狱已是万不得已之事,再要进入死囚号子,是件大晦气之事,如今不想能在无意之中,解消了心里的一个疙瘩,这一喜非同小可!

    “你先到我那里去等,我再去提她来。”

    “是!”杨大姐又摸了个小一点的金戒指在手里,拉住萧二娘问道,“你有没有女儿?”

    “有一个。”萧二娘照实答说,神情之间,未免诧异。

    杨大姐心想,一个最好。如果有三四个破费就太大了。“喏,萧二娘,”她将金戒指塞过去,“是我送你家小姐的,就算压岁钱好了。”

    笑面虎当然笑纳,心里也还有些懊悔,早知如此,不如多说一两个。但转念想到,杨乃武这场官司倘能翻过来,细水长流还有得打,捞外快的机会尽有得是,也就释然了。

    出了密室,杨大姐觉得双眼眩痛,闭一闭眼再睁开,只见笑面虎跟郑兴在低声接谈,便站远了等待。不一会儿,郑兴招招手说:“秀贞,你跟着萧二娘去好了。总要记住,心要定,话出口之前多想一想。还有,辰光不能多久。”

    “是!我只要问几句话。”

    萧二娘的卧室就在死囚号子后面,这个地方是没有人走得到的死角落,在这里跟小白菜相会,比在死囚号子里好得太多了。

    像郑兴那么一样,一床一桌以外,别无长物。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墙上挂着一根皮鞭子,这当然是用来镇压犯人的,萧二娘大概亦知道此物刺眼,一伸手摘下来,就往床下一丢,接着揭开藤制的茶笼,倒了一杯热茶给杨大姐。

    “你请坐!我马上去领她来。”说着,萧二娘摸一摸大襟上拴着的一串钥匙,很快地走了出去。

    杨大姐面窗而坐,双眼只盯着通路。不久,发现人影,她的一颗心立刻跳得很厉害了。定眼看去,跟在萧二娘身后的小白菜,穿一套极脏无比的灰布棉袄裤;头发很多,乱糟糟地挽一个不成样子的髻;可是,漆黑的眼睛与白皙的皮肤所散发的动人的风姿,依旧不减——杨大姐曾见过她一次,不过,回忆已无法印证了。

    等她们推门入内,她已站了起来等着。萧二娘便向小白菜说:“这位就是叶太太。你有什么心里的话,可以跟她说。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小白菜木然不答,只不断地打量着杨大姐,眼中好奇多于疑虑。杨大姐便含笑招呼:“品莲嫂,你请坐。”

    小白菜动作迟缓地坐了下来,杨大姐将自己的那杯茶推到她面前,这时才发现小白菜的一双手,形状可怕,又红又白像红芽子姜,但粗细不一、弯曲不直也像红芽子姜的形状一样。杨大姐知道,这是挨拶以后,没有好好治疗的缘故。

    “品莲嫂,你没有想到有个陌生人来看你吧?”

    “没有。”小白菜慢吞吞地回答。

    “我姓叶,是一位老太太托我来的,这位老太太好行善事,她家的大少爷很有势力。这位老太太听说你遭了冤枉,托我进来跟你谈一谈,想帮你的忙,看看能不能帮你找一条生路出来。”

    “哦,”小白菜问,“这位老太太姓啥?她为什么这么好?”

    “原是为了行善,要打抱不平。至于姓啥,请你不必问,因为,做这样的事,总要有点顾忌,只能私下帮你的忙。”

    “怎么帮法?”

    小白菜问到怎么帮法,可以视作一个愿不愿意谈下去的条件。如果回答得不能令她满意,可能就无法获得令人满意的结果,想到这一层,杨大姐就不得不昧着心骗她一骗。

    “我家的那位少爷,在京里做大官,势力不小,他又最孝顺老太太,只要老太太可怜你,关照一声,他一定会出力救你的性命。”

    听到这话,小白菜的原显得呆滞的双眼,突然有了生气,“真的?”她说,“世界上真的还有好人?”

    “好人多得很。不过,忙也要帮得上,如果你不肯说实话,想帮忙也帮不上。”

    “我说,我说!”小白菜急急答道,“我为什么不说实话?”

    杨大姐点点头,暗中调一调呼吸,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我们老太太要我问几句话,第一,真凶到底是哪个?”

    “真凶?”小白菜嘴角微撇,露出自嘲的苦笑,“假凶都没有,哪里来的真凶?”

    杨大姐又惊又喜,但旋即警告自己,不可激动!所以仍旧用平常的语气问下去:“这样说,你丈夫不是砒霜毒死的?”

    “不晓得。总归我连砒霜是啥样子都不晓得。”

    “既然如此,你怎么供说,是杨乃武给你的砒霜呢?”

    “县官逼我,要我说下砒霜毒杀亲夫,不是我自己供的。”小白菜将手伸了出来,眼圈也红了,“叶太太,你看,我这双手!十指连心,那种痛,到现在想起来,睡梦里头都惊醒。等绳子抽紧的那时候,县官要我说毒杀亲生父母,我也会说。”

    “原来是屈打成招。那么,”杨大姐很谨慎地问,“怎么不咬别人,单单咬杨乃武呢?”

    小白菜将头低了下去,显得很痛苦似的,好久,才叹口气说:“我对不起他,不过,没法子!”

    “为啥呢?”

    “县官问来问去,口气当中指的是杨大爷;我在那个时候,也想不起别人,只想到杨大爷。为了熬不起痛,口一滑,只好乱咬了。”

    杨大姐心想,自己兄弟一定也是这样的情形,一上大刑,痛彻心扉,为求解得一时苦楚,心里所想的,只是如何答供,才能让问官满意,立刻松刑,此外都非所计。两相印证,屈打成招的事实更明显了。

    “还有句话,我们老太太说,好像不便问你,不过不问就好像生了病要瞒人一样,不是件好的。所以,我还是要问,请你不要动气。”

    “问好。”

    “你跟杨乃武到底有没有‘花头’?”

    小白菜脸一红,有些忸怩了——这就不必开口,亦知真相,但是,杨大姐还是静静地等待。

    “事到如今,也不必怕啥难为情了。”小白菜突然抬一抬头,很清楚地答说,“有的!”

    “我想也有的。不然,你心里只想起他。”说了这一句,杨大姐略略思索,又问,“他对你好不好呢?”

    “好!”这一字之答,胜于千言万语,使人可以想象杨乃武与小白菜的感情不止于好,而是极好。

    “既然如此,你不该害他。”

    “没法子!”小白菜将头低了下去,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杨大姐立刻警惕,这是句空话。她已经解释得很清楚,自己再这样指责,无非是出于个人对杨乃武特感关切的气话,不但多余,而且很容易露马脚,让她疑心她的真实身份。

    因此,她立刻改口,“是的,你实在是没法子!”她说,“不过,我就不懂,你家小大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我不知道!”小白菜仰脸望着空中,双眼迷惘困惑,“我常常在想这件事,总是想不通。”

    “怎么叫想不通?”

    “如果是毒死的,总有人下毒手,那个人是谁?小大为人懦弱,没有冤家的!就有冤家,当面欺侮他,他也会忍,用不着下这样的毒手。”

    “照这样看,决不是毒死的。”

    “那么是病死的?”小白菜说,“他有流火的老毛病,发起来也会发寒热。不过没有那样厉害。再说,验尸的时候,说尸身发青,嘴里、鼻子里都是血,又是哪里来的?”

    这一层矛盾,杨大姐也无法解释。不过,她另有第三个想法,“会不会是无意之间中的毒?”她说,“吃东西不小心,会中毒。不是说,那天他路上吃了两个团子,走到半路上就吐了。”

    “是啊!说不定是团子里的毛病。”小白菜起劲地说得这一句,神色突然又变为沮丧,“现在也没法子去弄得清楚。说也是白说。”

    杨大姐同样地感到沮丧,不过,她的感觉不能摆在脸上,而且要想出话来安慰她。

    “只要是冤枉的,总归可以想办法洗刷。”

    “想什么办法?”

    这就谈到要紧关头上来了。杨大姐也还不懂如何才能翻案,这是不能胡说的事,否则不但于事无补,且要防到小白菜拿她的话当真,惹出意外的枝节来,将事情越搞越坏。

    于是,她想了一下答说:“老实说,什么办法,我不知道。不过,我把你的话告诉了我家老太太,她一定会找人来想办法。那时,我再通知你。”

    “叶太太,你怎么样通知我?”

    “你看,我今天怎么进来的?”杨大姐说,“我人都进得来,送个信给你,难道办不到?”

    小白菜深深点头,“谢谢你!叶太太。”她展齿而笑——这是她进监狱以来第一次笑,当然,杨大姐也是第一次见,觉得妩媚非凡,心里不由得就喜欢她了。

    这副模样,真个“我见犹怜”,杨大姐因而浮生一个疑问:如果自己是男人,有这么一段私情,当然难解难分,割舍不下,而她又是有夫之妇,无法做一对长久夫妻,那时自己怎么办呢?

    转到这个念头,口中便问了出来:“你对杨乃武很好,杨乃武对你,想来也不错。可是,你是有丈夫的,杨乃武也有太太,你们是不是就这样偷偷摸摸一辈子?再说,杨乃武是新科举人,还要进京赶考;中了进士,马上就会做官,或者在京里,或者在外省,照规矩决不会再做本乡本土的官。照这样看起来,连偷偷摸摸也办不到了。”

    “唉!”小白菜长长地叹口气,“这些话也不必去说它了。”

    “怎么呢?”

    “提起来,像一场梦。不,”小白菜紧接着说,“一场梦没有做成就醒了,醒过来才知道自己下了油锅。这是从哪里说起!”

    “不!你还是要说,说了对你的案子有好处。”

    小白菜不作声,脸上有一种特异的表情,痛苦迷惘之中有隐隐的喜悦,仿佛回味甚甘似的。杨大姐看得出来,她是在回忆与自己兄弟在一起的日子。

    “叶太太,你不要笑我贱。我跟杨大爷是有约的,等他中了举人,就要娶我回家——”

    “有这样的约?”叶太太不觉失声,旋即省悟,这样抢着问话,过分关切,容易露马脚,因而赶紧保持平静的神态。

    而小白菜已有些觉察了,“叶太太,”她问,“你不相信?为啥不相信?”

    “我没有不相信。不过,我不明白,你丈夫肯放你吗?”

    “我始终没有跟他说过。不过,杨大爷跟我都打算过,事情不难,可以成功。”

    “你们是怎么打算的呢?”

    “我婆婆是个媒婆。她应该晓得,小大跟我不配,我们这桩亲事,当初原是配错了的。我婆婆心里也知道,我做葛家的媳妇,做不长的,杨大爷的打算是,多出聘金,让小大另娶一房。只要聘金出足了,我婆婆一定会答应。再说——”小白菜没有再说下去。

    “再说什么?”杨大姐紧追不放。

    小白菜略一迟疑,终于说了出来:“再说举人老爷的势力,又不同了!我婆婆在这一点上,总也要顾虑,不会故意为难。”

    “嗯,嗯!”叶太太心想,自己兄弟如果有此打算,总要跟弟媳妇先说明白,却又何以始终未听见说起?

    “叶太太,”小白菜又开口了,“这件事真是冤孽!想想也要怪杨大爷不好。”

    “噢,他哪里做错了?”

    “如果早接我到家,不一定要等中了举以后,那不就没有这件天大冤枉的祸事了?”

    谈到这里,只见笑面虎在窗外闪过,与杨大姐打了个照面,眼色与手势中都表示,谈得够久了,应以尽快结束为宜。

    因此,她就不能再谈与案情没有直接关系的话了,可是要紧的话,想起来亦很多,只能挑最有关系的谈。“品莲嫂,”她说,“我一定劝我们老太太,尽量帮你的忙,不过,有几件事,要请你心里先有个数。”

    “哪几件?”小白菜坐一坐正,是很用心听的神态。

    “第一,你这件案子,跟杨乃武是分不开的!你有生路,他亦有生路,他如果受了冤枉,你的冤枉更加不容易洗刷。这一点,想来你总知道?”

    “是的,我完全知道。”

    “那就好!”杨大姐紧接着说,“这件案子要翻,或者要从杨乃武那里翻起;不过他一个人翻没有用,要你跟着一起翻,两下对得上头,翻起来才有力量。”

    小白菜点点头,睫毛很快地眨动,想了一会儿问道:“我跟他的话,怎么才接得上头呢?”

    “说真话就接得上头。”

    “说真话就接得上头!”小白菜摇摇头,“他们不相信的!说真话没有人听。”

    “不说真话,根本没有希望翻案。”杨大姐又说,“这一层,你心里先有个数就是。到那时候,应该怎么说法,我再想法子来通知你。”

    “一定!”小白菜立即接口,“一定要通知我。”

    “第二,我们今天见面,照规矩是绝对不可以的。所以你不管在什么地方,跟什么人,都不能露口风,说我跟你见过。”

    “我知道。这一点轻重关系,我懂。”

    “还有,跟人谈话,也不可以吐露。譬如说,你跟人谈起这件案子,不小心会说一句:我听人说,怎么样,怎么样,那就露马脚了,因为你在这里是什么外面的人都不能见的,人家就会问你,你是听哪个人说?这一来,你不是没法子回答了吗?”

    “嗯,嗯!”小白菜连连点头,“我懂了,我懂了,我总小心就是。”

    “还有,万一我私下来看你这件事被发觉了,上头要查问,说你有没有跟一个叶太太见过面,你怎么说?”

    小白菜反问一句:“叶太太,你要我怎么说?”

    “你要一口咬定,没有这回事。”

    “好的!”小白菜说,“你亦是好意,我不能害你。”

    这句话对杨大姐来说,是绝大的安慰,一方面觉得她本性善良,颇识好歹;另一方面觉得她很听话,事情看起来又多了一两分希望。

    “就这样了!有机会我再来看你。”说着,杨大姐站起身来。

    “叶太太,”小白菜拉住她说,“我拜托你一件事,带句话给我娘,请我娘不要牵记我,就当从没有生过这个女儿!”一面说,一面她的眼圈就红了。

    杨大姐于心不忍,但又感觉到很为难。想了一下,决定说实话。

    “品莲嫂,这可对不住了。”杨大姐脑筋很清楚,“你想想,我要带了这个口信给你娘,你娘问我,口信是哪里来的?难道我好说,我私下跟你会过面了?”

    想想不错,小白菜只好含泪点点头,作为罢论。见此光景,杨大姐大为不忍,心想得要对她有所慰藉才好。

    “这样,”她说,“口信是无论如何不能带的。不过,我自己,或者托人,总去看看你娘就是。听说你娘家境况不好,我请我东家老太太送你娘家几两银子。”

    “谢谢,谢谢!”小白菜感动地说,“真是雪中送炭!”

    回到长泰客栈,杨大姐在杨恭治与詹善政心目中成了一个了不起的英雄。不过英雄伟绩,却不能公开宣扬,只有私下谈论。即便如此,犹须防到隔墙有耳,一听到外面有脚步声,立即停止。这样断断续续,一直谈到黄昏,才将入狱经过说清楚。

    可是,杨、詹二人却不知她此行有收获。固然事实真相,能够了解的,都了解了,但与猜想比较,并没有增加多少。葛品莲的死因依旧不明。此外,倒是有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发现,原来杨乃武与小白菜已有藏娇之约。然而这一事实,对翻案并无用处,如果让问官知道了,反而会坐实了“恋jian情热”四个字,于杨乃武、小白菜更为不利。

    细想一想,无论如何算是个安慰。第一,杨乃武的确没有谋杀葛品莲,他决不是如外间传说形容的,那种无恶不作的坏人;第二,既未谋杀,就是冤枉,总可以想得出为他申冤的法子。

    “回去过了年再说。”杨大姐说,“我们吃亏的,是没有一位大人先生可以帮我们的忙,譬如京里就找不到路子。我想,现在案子到了刑部,能够托托人到刑部去打点打点,先拿案子拖下来,这里就好慢慢想办法了。”

    “我也是这么想。”詹善政说,“在杭州这么多时候,我也常常在茶坊酒肆听人谈这件案子。起先,大家众口一词,提起来总说杨某人该杀!最近这个把月,论调好像不同了。杭州人是‘杭铁头’,性子直,是非分得很清楚,我们不妨想想办法,能够拜托杭州的大绅士出面申冤,事情就有挽回的希望。”

    这番话,杨大姐颇为注意,“你说,”她问,“大家的论调,怎么不同?”

    “有人说,杨某人平常不安分,诚然不错,不过,就事论事,不可一概而论。功名大事,进京会试有许多琐琐碎碎的事情要料理,哪里会有工夫做这件事?杨乃武既然深通律例,脑筋过人一筹,莫非对这一点是非轻重缓急都分不清楚?”

    “这话说得很透彻啊!”杨大姐很兴奋地说,“我们倒请教请教内行看,是不是就拿这些理由写在状子上,由亲人出来告?”

    “是的!”杨恭治说,“如果我可以出面,就我来告状申冤。”

    “谁能出面,谁不能出面,大清律例上都有规定的。”詹善政提议,“我们该当专门请一位讼师,或者到绍兴去请一位做过刑名师爷的人,来办这件案子。”

    “是啊!”杨恭治也附议,“当初我也这么说过。只为一时找不到够资格的人,如果请的人不在行,白花钱是小事,误了事情可不得了。如今,我看李景山、郑兴都很热心,不如请他们举荐一位。”

    杨大姐接纳了他们的意见。当时商量决定,她在杭州再多留半天,应该向郑兴去道谢致意,顺便商量这件事。如有结果,留下詹善政在杭州接头。

    于是第二天上午,备了两色水礼,又去拜访郑兴。昨天在监狱中说话不便,此时方将与小白菜会面经过,细细告诉了郑兴,最后方始道明来意。

    “要讲讼师、代书,我认识的不晓得多少。不过,本事都有限,户婚之类的小官司,不妨请教他们,这桩官司太大了!没有一个人挑得起来,就算挑得起,不一定有把握,花费倒是决不会少。我们总算有缘,我不能不替你们打算打算。这样,有位老先生,你们不妨去碰碰看。”

    郑兴举荐的一位老先生,名叫邹观生,早年一直在北直隶游幕,精通刑名,谁知偶尔疏忽,判牍上一个字的出入,将一桩盗案中不该死罪的从犯,定了绞罪。而这名从犯是三代单传,这一处死,他家便绝了后嗣。不久,邹观生老妻病殁,独子夜行遇盗,不幸丧命。邹观生认为是作孽的报应,心灰意冷之余,辞幕回乡,在西湖上出茶叶的龙井隐居。他跟郑兴是酒友,一个月总有一两次,不是他进城来访,便是郑兴携樽就教,盘桓竟日,交情很深。

    “这位邹先生平时不谈刑名,不过到酒吃得差不多了,你不问他,他亦会谈他平生办过的得意案子。帮人打官司,当然更谈不到,所以要碰你们的运气。如果他肯帮忙,案子或许有点希望。”

    “是的,我想有郑头的交情在那里,邹先生一定肯破例的。郑头,”杨大姐问,“你看是登门去拜访邹先生呢,还是摆桌酒请他?”

    “摆酒倒不必,你们抬一坛好酒去,算是我送的。”郑兴说道,“论我跟他的交情,要请他出来帮人打官司,也还办不到。不过,邹先生喜欢打抱不平,看这桩案子太冤枉,或许肯伸手来管。”

    说着,郑兴找张红单帖,提笔写了自己的名字,上面注明邹观生的地址,交了给杨大姐,关照要一早去,晚了恐怕他去东到西,不知到哪个寺里找和尚下围棋去了。

    杨大姐持了这张帖子回到长泰,即时备办了一罐五十斤重的陈年花雕,嘱咐杨恭治、詹善政第二天一早去访邹观生,倘或不在,就在那里坐等,定要见到为止。说完,她动身赶回余杭去了。

    詹、杨二人寻到地方,已经近午时分,但见小小一座瓦房,双扉紧闭,门上一把大锁,邹观生不在家。

    “怎么办?”杨恭治问,“得找个地方去歇脚,回头再来。”

    詹善政的鼻子很尖,向空使劲嗅了两下说:“等等,让我来仔细看一看。”

    他从屋前绕到屋后,炖rou的香味愈浓,而且毫无疑问地出自双扉深锁的这座屋子中。既然如此,邹观生就一定会回来吃午饭,稍等一会儿,便可相见。

    不久,从竹径中出现一位清癯老者,手里提着一把锡制的酒壶,缓步而来。看那气度,十之八九可以断定,正是他们专程来访的人。

    果然,等那老者从大襟上摘钥匙要去开门时,詹善政上面拱拱手问道:“老先生贵姓是邹?”

    老者将他打量了一下,点点头说:“不错,我姓邹。尊驾何人?”

    “敝姓詹,这是舍亲,姓杨。我们俩受了臬台衙门郑头儿的委托,特地给邹老先生来送酒。”

    邹观生抬眼望去,一坛酒已由脚夫抬到面前,不由得欣然色喜,但随即正一正颜色问道:“你们两位是郑兴的朋友?”

    “是的。”

    “这坛酒真的是郑兴托你们送来的?”

    “真的。”詹善政说,“邹老先生隐居在此,不闻外事,如果不是郑头委托,哪能寻得到此?你老人家看,这是郑头亲笔写的地址。”

    邹观生真的接过字条来看了看,“笔迹不错。不过,他自己为什么不来,要托你们两位?”他说,“两位跟我说实话,可以商量。”

    “是!”詹善政向杨恭治看了一眼,决定说老实话,“实不相瞒,有点很急的事,要请邹老先生指点迷津。郑头说,邹老先生生来侠义心肠,喜欢打抱不平,叫我们尽管来,不会碰钉子。”

    邹观生笑了,“我就知道郑兴的这坛酒不容易喝。好吧,”他说,“进来再说。”

    开门入内,詹、杨二人开销了脚夫,转身看时,邹观生人影不见;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他从堂屋后门闪了进来,一只手提壶,一只手拿着一只小铜勺说:“我们一面喝酒一面谈。”

    于是詹、杨二人帮他打开酒坛上的泥头,邹观生小心翼翼地满一壶酒,招招手,往后走去。

    两人跟进去一看,一张白木方桌上,已摆了三副杯筷,一砂锅的红烧rou,一大碗冬腌菜。另外有个火盆,上支铁架,坐着一个烧饭的铁锅。主人既然如此洒脱,客人也就不必说什么谦虚的话,只静静地站着,看邹观生烫酒。

    “请坐!”邹观生斟着酒说,“有事请说。”

    两人坐了下来,向邹观生敬了酒,詹善政才指着杨恭治说:“邹老先生,他的堂兄,也就是家姐丈,是这三个多月来,人人在谈的人物:杨乃武!”

    “噢,是为这件案子。”

    “是的。”杨恭治说,“家兄沉冤莫白,要仰仗邹老先生救他一救。”

    “这件案子的底细,我还不大清楚。”

    这是一种准备保留态度的说法,如果不愿帮忙,就可以在听完案情之后,找出理由来推托。詹、杨二人虽都还年轻,但这几个月奔走杨乃武的官司,饱历世态,已深谙人情,知道杨乃武这一案轰动全省,人人皆知,邹观生的回答,另有作用,所以不谈案情始末,只极力为杨乃武辩冤,反复强调,杨乃武绝无谋杀葛品莲之理,以及出事之日,杨乃武根本不在城内,可以找许多人作证。

    邹观生听得很用心,到紧要之处,甚至停杯不饮,深深注视,听完之后,又沉思了好一会儿,方始开口。

    “我亦看出这件案子,有许多不妥的地方,如今听两位一谈,真正是奇冤!就事论事,恕我直言,杨举人自己深明律例,颇擅刀笔,应该想得到,此案关键,在葛品莲的死因,倘为毒死,则下毒何人?应该不避小嫌,挺身而出,既为自我洗刷,亦为死者申冤。当时以他新科举人的身份,作此堂堂正正的表示,贵县刘大令,又何敢为此草菅人命?”邹观生停下来喝口酒,抹抹嘴又说,“我想,杨举人必是因为与小白菜有了暧昧,衾影自惭,不敢出头。语云:‘无欲则刚’,有此私欲,刚强不起来,以致聚九州之铁不能铸此错!看起来士君子敦品励行,才真是明哲保身之道。”

    这番义正词严的议论,不能不让詹、杨二人心服,而也因此更有信心,觉得邹观生能有此高人一等的见解,就必有高人一等的手段。所以,杨恭治很诚恳地说:“邹老先生分析事理,实在精到,对家兄责备得极是。不过,家兄形迹不检,遭此惨遇,至今为止,亦已足够警惕世人。还求老先生无论如何指点一条能够平反的途径。”

    “难,难!”邹观生大摇其头,“所谓积重难返,一错、再错、三错,从县到省一路错下来,如果不是错到底,由余杭县知县到浙江巡抚,都有极重的处分。两位请想,那些官儿为了自己保前程,还有个不合起来尽力维持原判的?一人一家之力,怎么斗得过他们?”

    听得这话,詹善政与杨恭治的心都往下一沉,容色惨然,相顾无语。

    “事缓则圆。”邹观生歉意地为客人斟酒,“两位先宽宽心,慢慢想法子。”

    “哪里还能慢,还能缓?”杨恭治说,“京里公事一到,命就不保了。”

    邹观生一愣,然后摇着手说:“不,不!决不会这么快,这是逆伦重案,部里格外慎重,就算不驳,专折奏准,已在秋审截止期限以后,起码可以活到后年。”

    听这一说,杨、詹精神一振,“是啊!”杨恭治说,“常常听人提起秋审、秋审,到底怎么回事,请你老教教我们。”

    “是这样,”邹观生慢条斯理地说,“凡是秋后处决的案子,在刑部另有处置,专设一个部门,名为秋审处,调各司的能员,充任总办、会办。大致八位,号称‘八大圣人’。”

    杨恭治突然出现了兴奋的神态,“照此看来,”他说,“家兄的冤枉一定可以昭雪的了。”

    “这,”邹观生诧异地问,“何以见得?”

    “你老不是说,刑部秋审处的八位官儿,称为‘八大圣人’吗?既然是圣人,做的事就决不会有一点错。而况‘圣人’有八位之多,还怕不能平反冤狱?”

    邹观生不觉失笑,“杨兄,你误会了!”他接着解释,“叫他们‘圣人’不是恭维他们做事不会错,是说他们专横,他们所定的结果,不能更改,不能驳回,就好比圣人说的话不会错。”

    杨恭治爽然若失,但仍有些不大相信:“莫非他们的上官也不能改他们所定的结果?”

    “差不多是这样。”邹观生回到正题上,“秋审的结果,分为四种:一种叫“情实’,丝毫没有可以宽容之处;一种叫‘缓决’,凡命案、盗案的共犯,虽然都是死罪,从犯总应该稍微减轻些,往往改为‘缓决’;一种叫‘可矜’,查察案情,其中有迫不得已之处,可资矜怜;还有一种叫‘留养’,独子犯死罪,而老亲年在七十以上,或者是节妇守节二十年以上,只靠这个儿子,都可以申请留养。这四种改判的结果。由秋审处一一注明,到了霜降之前,呈请钦定,就叫‘勾决’,情实者当年秋后处决;‘缓决’及‘可矜’仍旧关在监狱里;‘留养’则打一顿板子,枷号两月释放。”

    邹观生一口气说到这里,有些累了,杨恭治等他歇一歇,缓过气来,方又问道:“那么,这跟家兄定罪的期限有什么关系呢?”

    “这就要谈到秋审的截止期限了。如果不划清界限,漫无标准,前后必致混乱。这个截止期限,以各省离京城路途远近而不同,过远省份,截止前一年封印为止,换句话说,今年十二月二十封印以前定谳的案子,归入明年秋审;以后的案子,就得归入后年秋审。浙江的限期,是二月初十,以刑部奏准之日为准。令兄的案子如果在明年二月初十以前,还没有由刑部奏准,就要拖到后年秋审再说。”

    听此一说,杨、詹二人无不宽慰。不过詹善政对律例比较在行,细想一想,还有疑问:“这件案件,果真冤枉到底,小白菜当然是凌迟处死,家姐夫恐怕亦会落得个斩立决,那就跟秋审扯不上关系了。”

    “凌迟跟斩立决的罪名,亦有归入秋审案内,秋审处主办,三法司会审题奏的。小白菜大概靠不住,令兄我想最糟糕亦不过判一个斩监候。命案跟盗案不同,盗案是害及大众,再则怕江洋大盗暗中勾结同党,越狱劫狱,关在那里,提心吊胆的不大放心,不如立时斩决,既绝后患,又昭炯戒。像寻常命案,何须如此?我看,还不要紧,如今已是年底,二月初十的限期,不过一个多月的工夫,刑部不见得能在这个限期以前,定谳奏准。”邹观生又说,“你们真的不放心,不妨派人到京城里去打听打听。”

    “是的。”詹善政答说,“我们本来也有这样的意思。”

    “如今是个机会。”一直神态平静的邹观生,忽然变得有些兴奋了,他问,“杨举人有没有交情深的同年?”

    “你老是问,在新科举人当中,有没有比较好的朋友?”

    “对!就是这话。”

    “我想总有的。不过,要问过家姐才知道。”詹善政紧接着说,“有便如何?”

    “开年是会试的年份,新科举人都要进京,有的已经走了,没有走的,元宵之前,一定动身。会试的举子,力量很大,他们到了京里,很可以帮帮令亲的忙。”

    “是,是!”詹善政与杨恭治同声答应,用期待的眼光催促他说下去。

    “这个忙帮起来不费事,只要拿这件案子不合情理,显而易见冤枉的地方,在京里说一说就可以了!”邹观生又说,“这件案子,浙江已经轰动,京里当然亦有所闻。同乡京官见了面就少不得都会打听,如果十个有六七个说杨某人冤枉,同乡京官自然会主持公道。这时候,情形就会有变化了!”说到这里,邹观生陶然举杯,显得颇为得意似的。

    光是这副神态,对来访的客人,便是极大的安慰。詹善政提壶替邹观生斟酒,杨恭治夹了一大块rou放在他面前,笑嘻嘻地说:“你老先用点菜,压压酒。”

    “这个变化有两种,不过结果是一样的。第一种,有人会跟刑部的官儿——大到堂官,小到司官,提醒他们此案要慎重;第二种,有言官会出面说话。”邹观生紧接着说,“这件案子如果能翻,照我看,言官的关系很重要。”

    “是!你老再说下去。”

    “言官闻风言事,根据浙江举人的舆论,就可以上奏。不但如此,哪怕刑部奏准,维持原案,言官一样也可以奏请重审。”

    “噢。”詹善政不信似的问,“言官有那么大的力量?”

    “当然有。”邹观生为他们解释,“言官有两种,一种是御史,就是大家都晓得的‘都老爷’;另外一种叫‘六科给事中’,照六部来分,职掌封驳——”

    “慢慢!邹老先生,”詹善政打断他的话问,“请你再说一遍,职掌什么?”

    “职掌封驳。照规矩来说,皇帝的上谕,到了六科给事中那里,如果认为不合规制,或者有错,就可以将原旨封还,请皇上再考虑,这叫封驳。”

    “啊,啊!我懂了。你老的意思是说,皇帝不该准刑部的奏而准了,六科给事中就可以给皇帝来个驳回。是不是?”

    “大致是这个意思。”邹观生说,“总之刑科给事中,对这件案子可以说话。”

    不过话虽如此,一经明降上谕,再奏请收回成命,事情就比较吃力了。所以邹观生以为能尽早设法,央请言官,如都察院的监察御史、六科给事中;或者有言责的翰林——翰林如兼“日讲起注官”,即可专折言事,名为言责,实为言权。倘或这些受人尊敬的京官,肯出面来管这件事,不仅皇帝要虚心纳谏,刑部亦就更不敢马虎了。

    詹、杨二人,连连称是,衷心接受了邹观生的指点。不过,这件案子要从多方面进行,求人之外,亦须求己。在浙江来说,这一案事成定局,要翻就得到京里去翻。那是怎么个翻法呢?

    “告御状这件事非同小可。”詹善政说,“也要请邹老先生指教。”

    “‘告御状’是俗称,正式的名称叫作‘京控’。这是所谓‘越诉’,限制很严,倘或不照规定,徒劳跋涉,还耽误了事机,不可不弄个清清楚楚。我拿《会典》给你们看。”

    《大清会典》刑部这一部门,有很清楚的记载:“凡词讼惩其越诉。”下面的注解是:“军民陈告词讼,自下而上,先赴州县衙门具控,倘事款妨碍本官,不便控告,及审断不公,须于状内将控过衙门,审过情节,开载明白,赴该上司衙门呈告,再有屈抑,方准来京呈诉。”

    “你们这个条件是符合的,就是说,浙江顶高的衙门,巡抚那里审下来,仍旧觉得冤枉,可以到京里控告。不过,也有两个条件,第一个是‘令其出结,如已在本省各衙门呈告有案,方与勘问;如未经在本籍具控,或现在审办未结,遽行来京诉告者,交部讯明,先治越诉之罪,仍将该犯解回本省,令督抚等秉公审拟题报。’这个条件,你们是有的。难的是第二个条件。”邹观生说到这里,沉吟不语,仿佛在考虑杨乃武这一案的第二个条件够不够。

    “邹老先生,”杨恭治忍不住问,“请教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第二个条件是案情内容,如果京控的呈词,与原案核对,‘只小有异同,无关罪名轻重者’,就不再审理,翻控的还要治罪,非要‘与达部案情,迥不相符,而又事关重大者’,方能受理。”

    “这个条件也是合的。”詹善政说,“浙江报部说杨某人谋杀,其实没有,这就是与案情全不相符。人命案当然事关重大。”

    “你的话不错。不过,空言无法为凭,怎么能找出有力的证据来,很值得研究。”

    “是,是!这将来还要仰仗你老。”

    “老先生,”杨恭治接着问,“京控准了,是不是部里重新审?”

    “不一定,照《会典》的规定,有三个办法,一是由刑部提全案来审,二是发交督抚审办,三是由京里特派钦差大臣到该管省份去审。这三个办法,请旨决定。”

    谈到这里,听得有人敲门,是邹观生的至亲从城里来访,胞侄、外甥带着孩子与过年的食物,小屋中顿时热闹非凡。见此光景,詹善政与杨恭治不便久留,相偕告辞。不过就这告辞的片刻,亦还有许多话,再三道谢,也再三重托,而且再三订约,不是年内,亦必在年初五以前,还要来访。邹观生也是跟这两个年轻朋友,一见投缘,满口地答应了。

    两人回到城里,大感兴奋。彼此都有一种感觉,杨大姐入狱的结果,不过在心理上得到安慰,于案子究有几许效益,却还看不出来;唯有跟邹观生的这一番深谈,倒确是开了一个柳暗花明的境界。这一遭遇,是个极好、极难得的机会,必得切切实实地把握住。

    “恭治兄,”詹善政说,“想大姐是个女流,劳她抛头露面,我不知你心里怎么想法,我可是很难过。现在既有这样一条路子,我们不可轻轻放过!”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杨恭治说,“以我的意思,我们不必回余杭过年,过年这几天跟老郑、邹老先生泡在一起,拿京控这件事办好了它。你看如何?”

    “好!我赞成。”詹善政说,“不光是跟郑、邹两位泡,我们还要找路子,看进京会试的,有没有熟人可以辗转拜托,请他们在京里代诉冤屈。”

    辗转托人当然办得到,然而非钱不行。这一,大正月里,登门拜访,少不得要带礼物,有求于人,则这份礼物,又非寻常酬酢,点到为止可比。

    第二,新年家家有赌局,不是牌九,就是摇摊。遇上了少不得随和凑兴,甚至要特意输几文,作为应酬,这笔赌本,只能多带,不能少带。

    第三,托进京的举子,代为申诉冤屈,当然要送程仪。如果家境过分清寒,盘费至今尚无着落,出手更得大方。助人成行去取富贵,这是雪中送炭的大人情,受者感恩图报,自然格外出力。

    这样一算,当务之急,还是得回余杭去凑钱。詹善政自告奋勇,去走一趟,这在杨恭治自是求之不得。约定两天即回,而在这两天,杨恭治便在杭州打探路子。

    赶回杭州,已是“小年夜”了,不过总算不虚此行。詹家为支助至亲急难,以高利借到一笔银子,总数五百两,尽数让詹善政带到杭州来了。

    “我托人介绍,认识一个姓陈的。”杨恭治说,“他也认识乃武,谈起来很同情。此人进京,还差点路费,为数不多,大概三四十两银子。我因为不知道你能凑到多少,不敢先许人家。现在,你看怎么办。”

    “姓陈的为人如何?”

    “看来像很热心。”杨恭治说,“我听人说,此人笔底下很来得,今科必中。”

    如果会试必中,就更值得结交,因为中了进士,无论点翰林或者分发到六部任职,都是京官,帮忙的日子正长。所以詹、杨二人,当天就带了节礼,冒昧登门,这是慕名拜访。

    这个姓陈的新科举人,单名一个丹字,平日替人做些应酬文字,博些菲薄的润笔为生,人入中年,家累极重。中举以后,自然有至亲好友,帮衬上京的盘缠,怎奈时运不济,妻子儿女一个接一个患病,亲友的帮款,都耗费在医药上头了。眼看一年将尽,春闱日近,而上京的行装,尚未备办,心境自然不佳,哪里有心思来应酬生客?只看在四色节礼的分上,强打精神而已。

    “听两位的口音是余杭?”

    “是!”杨恭治答说,“家兄与陈先生同榜,我们余杭县,今年只中了家兄一个举人。”

    “啊,啊!噢——”

    陈丹的尾音拖得很长,声调也很怪,表情更为复杂,惊异之中,有着卑薄、厌恶之意。杨恭治与詹善政看在眼中,难过在心里。

    不过,类似的遭遇,并非第一次,若是不相干的人可以视而不见,对陈丹,当然非做有力的解释不可。

    “家兄是冤枉的!”杨恭治一个字、一个字毫不含糊地说,然后又指一指詹善政,“这位詹兄,跟家兄是郎舅,请他拿家兄的冤枉,向陈先生诉一诉。”

    杨恭治这样做法,出于两个原因:第一,詹善政的口才比较好;第二,杨乃武有些许荡检逾行,以及为士林正人君子所齿冷的行为,以他做弟弟的身份,很不便说,而詹善政到底是外姓,比较不大碍口。

    了解到这层意思,詹善政认为要“先说坏、后说好”,才能改变陈丹的意见,“杨乃武是我姐夫,虽然是至亲,我亦不能不批评他。乃武平时喜欢耍刀笔,过分的地方当然也有,可是替人费心费力,甚至自己赔开销代打官司的事也不少。”他说,“至于这一案,决不敢瞒陈先生,乃武与葛毕氏有暧昧,事并不假,而且也有嫁娶之约——”

    “慢慢,”已听出兴趣来的陈丹,打断他的话说,“一个有夫之妇,一个有妇之夫,如何谈得到嫁娶之约?”

    “所谓嫁娶之约,是纳葛毕氏为小妾,双方已有成议,等乃武发榜以后,如能侥幸,设法跟葛品莲的生母沈媒婆谈判,出一笔聘金让葛品莲另娶。说得难听些,是拿葛毕氏买进来,这一点,家姐也同意的。”

    “嗯,嗯!”陈丹的脸色和缓了,“照此说来,似乎不必出此下策。”

    “就这话啰!”詹善政立即接口,“发榜之后,陈先生知道的,种种应酬,忙得不可开交,还要打点进京会试,真恨不得一天能化做两天。请想,乃武哪里有工夫干此不急事务,何况是共谋杀人,事先要经过细心策划,密切联络,更不是在这种时候所宜做、所能做的事,其为冤枉,不言可知。”

    “然则男女两方的供词,何以又完全相同呢?”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葛毕氏已经信口乱供了,乃武如果不肯承认,或者话跟葛毕氏不符,恐怕早就丧命在严刑之下了!”

    “这就是所谓‘锻炼成狱’。”陈丹说,“请你把全案经过跟我谈一谈。”

    听完始末经过情形,陈丹的感想完全改变了。对于刘锡彤的颟顸,还觉得情有可原;唯独对陈鲁的专横武断,草菅人命,痛恨之情,溢于言表。这也难怪,陈鲁住在杭州,专门与士林作对,陈丹早就对他不满了。

    “两位的来意,我已尽知。照这样的情形,我如果到了京里,自然要替同年讼冤。不过,明天就过年了,而且,”陈丹不愿细谈自己的困难,停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说,“我自己也很忙,只能量力而为。”

    “是,是!就这样已经承情不尽了。”詹善政看着杨恭治,以眼色征询意见。

    所要询问的,就是帮陈丹凑进京会试盘缠的话,要不要说出口?杨恭治立刻微微地摇头,表示不说为宜。

    告辞出门,两人一路走,一路研究。杨恭治说了他的看法,陈丹似乎是个有骨气的人,不肯随便接受他人的资助。倘或冒昧从事,陈丹可能会觉得是一种侮辱;或者口虽不言,心中认为要避嫌疑,对为杨乃武讼冤之事,绝口不提,岂非弄巧成拙。

    詹善政亦以为然,“不过,”他说,“看境况,他确有困难,如果能够不伤他的自尊心,而能够做到雪中送炭,将来得他的益处,一定不少。”

    “是啊!此人热心正直,不管闲事则已,要管定会出力。”

    研究结果,想出两个办法,第一,话先说明白,知道他会试川资尚无着落,愿意相借,问他的意思如何;第二,托词请他带一笔钱进京,转交某人,其实就是让他先用了再说。

    “这两个办法用哪一个,要临时看情形。”杨恭治说,“要做,事不宜迟,此刻就翻回去,才见得我们有诚意。”

    “好!”詹善政想了一下说,“我有个说法,走!”

    回陈家,再次求见。陈丹出现,脸色不甚好看,倒不是因为厌恶来客,而是刚与他胞弟吵过一场架。

    “实在不安之至,到此刻还来打搅。”詹善政低声下气地说,“有件事,想来请教陈先生,我带了一笔款子,是预备京控用的,摆在手边,一时没有用处,想放出去,不知道陈先生有没有路子?”

    这话太冒昧了,“老兄,我们初交。”陈丹问说,“你怎么托我这样的事?”

    这话问得很深刻,但詹善政倒恰好有话,必得有这样看来难以回答的一问,才能以话答话说出口。

    “陈先生的话错了!我们倾肺腑相告,等于以生死大事相托,是这样的情形,银钱小事,就算不了什么了!”

    陈丹对这话很满意,也有些感动,不自觉地将彼此的感情拉近了,心里对初交所常有的顾忌,也大为减少了,想一想问道:“你有多少款子要放?”

    “二百两银子。”

    “放到什么时候,利息多少?”

    “想放到明年端午,利息好说。”詹善政答道,“既然拜托陈先生,利息多少请陈先生做主好了。”

    “你做事情倒很爽快。”陈丹问说,“款子是不是现成?”

    “是的。”

    听到这里,陈丹愁怀大放。原来他刚才与他胞弟口角,就是为了一个钱字。他家有块祖遗的田地,是兄弟俩的公产,陈丹进京会试,想卖这块田作盘缠,做兄弟的不能耽误兄长的功名,勉强答应了。

    可是,卖田也不容易:有的是价钱不合,卖主不肯卖;有的是知道陈丹的这位老弟很难惹,怕将来有纠纷,“有钱不置懊恼产”,是买主不肯买。就这样拖到年近岁逼,越发难以脱手,因为年关脱货求现,是所谓“杀年猪”,价钱决不会好。

    兄弟争执的关键,就在价钱上头,陈丹因为事实所逼,唯有忍痛牺牲;而做弟弟的却以为吃亏太大,坚持不肯,认为最好借一笔债应急,等过了年再卖,比较划算。

    如今照詹善政所说,恰好解决了他的难题。考虑了一会儿,说道:“詹兄,你这笔款子,我替你做个抵押,限期四个月,利息照钱庄的拆息,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好极。”

    “那这样,我们今天就立个单据,田契抵押,要等开了年才能办,我当老兄的面交代舍弟。”

    “陈先生,陈先生,”詹善政打断他的问话,“这笔款子是哪位用?”

    “老实奉告,我用。”

    “既然陈先生你用,就不必要什么抵押了。”

    “不,不!一定要。”陈丹急忙摇手,“这里头有个道理。”他沉吟了一下,“说起来有些难为情,不过我不能不说。”

    原来陈丹的用意,非做抵押不可,乃是拘束他的弟弟,非卖这块田来还债不可。不然,到时候这块值三百两银子的田地归对方承受,就吃亏了。

    “真是,有时候自己骨rou,反而不及朋友,说起来惭愧。詹兄,你如果不愿这么办,我不敢借这笔钱,因为到了期限,舍弟倘或仍旧跟我扯皮,我拿什么来还?”

    “既然有这样的曲折,我遵命就是。不过,利息就免了。”

    “没有这话。”

    两人谦让了好一会儿,说定只取三厘半的利息。陈丹即时入内,跟他弟弟说明白;又请了他家一位长辈来做见证,拟好一个抵押笔据的稿子拿出来给詹善政看,当然是只字不动,怎么办,怎么好。

    其实,像这种契约,倒是接受抵押的一方,需要有个见证,万一将来有了纠葛,公堂相见时,才比较有利。可是,尽管陈丹这样提议,詹善政很大方地认为无此必要。这是他的聪明之处,类此情事,越少人知越好;而在表面上却又显得充分信任对方,能使得陈丹更加见情。

    事情做得干净利落,当天就成契交银。陈丹不仅解决了一个极大的难题,还有一桩意外的大收获:此事居然感动了他的弟弟,觉得外人尚且如此义气,同胞骨rou反倒斤斤较量,于情于理,两皆不合。一时天良发现,当即作了承诺,只等过了年立刻卖田,了清这笔债务。因此,陈丹喜上加喜,对詹、杨二人感激不已。

    其时已经很晚了,陈家当然留饭。客人欣然接受,因为借此机缘,又可作一番深谈。

    “陈先生预备哪天动身?”杨恭治问。

    “还早!还早!”陈丹答说,“二月初动身都可以。”

    “来得及吗?”杨恭治问说。

    “来得及。我算给你听,杭州到上海三天;上海坐轮船到天津两天;由天津进京,大概要四天,日子扣得准,十天工夫就够了。举人复试,总在二月下旬,从容得很。”

    “是的。”杨恭治口中答应着,看了詹善政一眼。

    这意思是希望他能催一催陈丹,早日动身到京,便可为杨乃武的官司谋干活动。詹善政心中会意,但觉得还不到开口请求的时候,所以没有任何表示。

    这时陈丹开口了,“两位是在杭州过年?”他问。

    “是。是想在杭州过年。”詹善政苦笑着说,“其实哪一天都是过年。”

    这是所谓“度日如年”。陈丹便安慰他说:“人命关天,当道决不会草率从事。公道自在人心,我想,京中大老、刑部官员,一定会跟浙江会试的人打听打听。”

    “正是!”詹善政乘机说道,“公道话越早传到他们耳里越好。”

    这下,陈丹当然要想一想。他也愿意早日进京,就不为杨乃武讼冤,早日到京,也可以多结交些朋友,打听打听会试的情形,揣摩揣摩八股文的风气趋向,是讲究华丽还是质实,那样入闱便很有把握。无奈“长安居,大不易”,盘缠不能不打算打算。

    而事实上却又不容他细作打算,因为,第一,京中物价如何,不甚了解,算亦无从算起;第二,詹善政与杨恭治的殷切目光,使他感受到一种很大的压力。

    “这样,”他说,“我过了元宵就动身。”

    “那,那可是太好了。”

    陈丹心想,既然伸手管了这桩闲事,索性就管好它,因而盘算了一会儿又说:“我看两位亦不必在杭州过年,先回余杭,再把这桩案子的前因后果,没有注意到的细节,再好好搜一遍,务必将真相确确实实弄清楚,最好能够写下来。过了年初五,请两位到杭州,我们细细商量,怎么样着手。两位看,我这个主意行不行?”

    詹、杨二人,自然听从。这天深夜回到客栈,伙计告诉他们说,有个姓郑的来访,久候未遇,已经走了。

    “姓郑的?”詹善政一时想不起这么一个人,问杨恭治说:“你有没有姓郑的朋友?”

    “没有。”杨恭治问,“会不会是郑兴?”

    “啊!是他。”詹善政急急问伙计,“是怎么样一个人?”

    “一个蛮漂亮的后生。”

    “那就不对了!”詹善政大为失望。

    两人多方思索猜测,始终不明白这个姓郑的后生是什么人,只得怏怏丢开,暂且不管,商量陈丹所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