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章

建议。

    谈到这个话题,颇足以令人兴奋。杨恭治很佩服詹善政长于肆应,能有此意外机缘,实为可喜之事。至于回余杭去细搜案情,詹善政推杨恭治担任,因为他刚回去过一趟,这一次应该杨恭治回家看看;再则杨恭治也是秀才,要写这个“节略”之类的东西,他的笔下也提得起来。

    “你回去不轻松,过年是谈不到了!”詹善政说,“如果年初五赶不来,初七、初八无论如何要到。我这几天在这里也还要探探路子,案子到底太大了,路越多越宽越好。”

    “我知道。年初八之前一定赶到。”

    因为睡得太晚,所以到第二天上午九点钟还没醒,而姓郑的却又来了。

    为伙计所唤醒的詹善政,拿冷手巾匆匆擦一擦惺忪的睡眼,出屋相见。果然是个很漂亮的小后生,二十上下年纪,还是又红又白的一张娃娃脸,见人有点腼腆。

    “我姓郑,我爸爸叫我来的。”

    “哦!”詹善政问道,“令尊的大名是?”

    “我爸爸叫郑兴。”

    “啊!啊!”詹善政既惊又喜,“原来是郑老弟。来,来,请里头坐。”他扬手招呼伙计,“泡茶来!去买点心。”

    将这位不速之客,延请入屋,动问来意;又说,昨晚上猜了好半天,始终不知道来客是何许人。小郑答说:“我爸爸关照,不要对别人提起他的名字。所以我不好交代这里的伙计。”

    “啊,啊,是我失迎。”詹善政蓦然意会,郑兴这样叮嘱他的儿子,当然是为了保密,看起来是有极要紧的话说,因此,他去关上了房门,方始低声问道,“郑老弟,有话你尽管说。”

    小郑点点头,先问一句:“你姓杨,还是姓詹?”

    “我姓詹。”

    “正好,我爸爸关照,有话最好跟你说。今天年三十了,监牢里面,准许给犯人送东西进去,问问你们,是不是有吃的、用的要送给杨举人?”

    一听这话,詹善政有意外的惊喜,“原说犯死罪的,不准接见送东西。”詹善政又有些失悔,“应该早早打听,早早预备的!”

    于是詹善政一面招待小郑吃点心,一面抽身到对面房间叩门,将杨恭治唤醒了,告知其事。

    “郑兴好像很帮忙,但也好像是故意卖情面,是另有作用的?”

    “依我看,两样都有。他既然帮了忙,我们当然应该意思意思。应该怎样表示,我来看情形办。现在我跟你商量一件事,现有这样的机会,光是送点吃食进去,未免太可惜了!”

    “你的意思是,”杨恭治问,“你我两个之中,想法子进去一个?”

    “那一定不行!杨大姐进去一趟费好大的事,老郑负不起这个责任。我是想,可以趁此机会通个信。”

    “啊,啊!这也对。”

    “那么,我们分头办事,我去买吃的东西,请你赶快写信。”

    这封信怎么写法,大有讲究:第一,要告诉杨乃武一些什么。第二,如何措辞,不可说得含糊不清,引起误会,但也不能不含蓄其词,以防这封信万一落在外人手中,引起意外的麻烦。第三,当然不能长篇大论,更不能照一般书信的规矩,不用称呼,不用客套,更不能用普通的信笺,得要配合传递的方法,选用适当的纸张。

    因此,等大致商量停当,杨恭治写这封信很费了一番脑筋,首先是用什么纸,就大费斟酌。竹纸、连史纸、宣纸都不合用,因为不够坚韧,易于破碎,坚韧的有一种高丽笺,却又太厚太硬,不便隐藏。想了半天,决定采用白绫。

    好在离客栈不远之处,就有一家绸缎店,杨恭治不愿假手于人,亲自上街,买回一尺绫子,只裁取一寸大小的一块,然后磨浓了笔,先起草稿,再用蝇头小楷,极细心地抄在白绫上。

    一切齐备,詹善政亦已回来了,备办的是一大块煮了的火腿,一大包绍兴香糕,一篮橘子,还有一块猪油糯米年糕。

    “这样东西不对了!”杨恭治指着糯米年糕说,“莫非你不晓得他从不吃糯米东西?”

    “我怎么不知道?就因为他从不吃,我才要送。”说着,詹善政掏出一把新买的德国小洋刀,在那块厚约五六分的糯米糕中间,很细心地开了一道口子。

    杨恭治恍然大悟。唯其是杨乃武从来不吃的东西,才会引起他的注意,猜想到其中必有夹带,从而仔细检查,发现年糕中所藏的信。

    “你这个脑筋动得太好了!早知道,我该多写一点!”杨恭治说,“这么大一块年糕,又有弹性,藏一大块白绫在里面,一定看不出来。”

    “时间来不及,只好算了。”詹善政说,“好在开了这条路子,以后通信也容易。”

    说着,他将那方寸大小的一块白绫,很细心地塞入年糕之中,在边缘上捏一捏紧,泯没了那道口子,由外表去看,丝毫不见异状。

    处理停当,时已近午,杨恭治也到了预定动身的时候。因为有此意外机缘,行止似乎有重新考虑的必要。可是,这时候无法与詹善政商议,只说:“我想陪你一起去。作兴里头有啥要紧话传出来,我好带回去余杭。”

    “会不会有话传出来,很难说。就有,也不会是今天。我看你还是趁早赶回去吃年夜饭的好。”

    说到吃年夜饭,杨恭治不由得伤感。江浙人家,最重这年三十合家团聚的一顿晚餐,若有远人未归,往往守候至午夜。想到杨乃武家今宵触景生情,格外凄凉,他反而更坚持了。

    “不!”杨恭治说,“能够有个好消息带回去,这顿年夜饭方能吃得下。就算里头没有话传出来,至少也要知道乃武已经收到我们送进去的东西,回去告诉他们,也算是一种安慰。”

    “也好!那就一起走吧。”

    于是,将食物装入一个藤制提篮,匆匆赶到县司衙门监狱。郑兴已派人守候在那里,问明姓名,只准詹善政一个人携着提篮入内。

    “你到茶店里等我。”詹善政对杨恭治说,“我交代完了就回来。”

    杨恭治无奈,只好到茶店里坐等。这一等,等了有一个时辰,也就是两个钟头,才看见詹善政手提空篮,步履匆促地奔了来。

    “怎么样?”杨恭治急急迎上去问。

    “回去谈!”詹善政低声答说,重重地点一点头,又使个眼色,表示有很重要、很满意的收获。

    其实,一路走,一路已谈了起来。詹善政说,郑兴实在很热心,很够朋友,本来他早就可以回家了,只为守候詹善政,空耗了许多工夫,也因此受了几句埋怨,怪他去得晚了。

    “埋怨归埋怨,帮忙仍旧归帮忙。他问我:‘你有没有啥夹带?’我心里想,这件事是犯禁例的,当时还有人在旁边,说破了也许害他为难。所以我说:‘夹带是没有。别的东西都无所谓,乃武最喜欢吃糯米年糕,务必拜托郑头交到。’他点点头,又说:‘逢年过节犯人家里送东西来,我们总是格外方便,王法不外乎人情,上头也晓得的。不过,有一点点规矩,你想必也知道。’”

    说到这里,杨恭治插嘴问道:“什么规矩?”

    “那还用说,当然是红包。等我摸出来递过去,老郑随手交给手下,特别关照:‘是我的朋友,请弟兄们照应。你把东西拿进去,顶好不要动,尤其是那块年糕。提篮摆在号子里头好了,回头我去拿。’等那人一走,老郑跟我说:‘你在这里坐一息,把提篮带回去。’”

    “这,”杨恭治又兴奋地插嘴了,“看样子,提篮里面,或者有花样。”

    “大概是!”詹善政答说,“老郑交回提篮的时候,特别加了一句:‘篮子当心,不要乱放。’这不是言外有意?”

    于是两人不再多说,加紧脚步,就像年底下收账讨债的那样,在大街上匆匆而过,巴望早早回到客栈,看提篮到底有何花样?

    到得长泰客栈,詹善政在屋中搜索提篮,为了防备有不相干的人窥见,或者客栈伙计有事闯了进来,由杨恭治在院子里把风。这只长方形竹架藤面的篮子,一共两层,拉开第二层,只见包食物的纸胡乱捆成一团,用根麻绳缠两缠,丢在里面,谁看都是食物处理以后,剩下的一堆废物,不会去注意。可是在詹善政却如获至宝,急急拆去绳子,将那一卷摊开来,一张一张地检查,果然,中间夹着一张有字迹的纸。

    这张纸是张连史纸,并非包食物所用,杨乃武在狱中,怎会有这样一张纸,是件很奇怪的事。更可怪的是,居然还有毛笔,字迹亦并不潦草,见得是在相当从容的情况之下,写成一封回信。

    他在里面看信,杨恭治则在外面默忆自己写给杨乃武的信。清清楚楚地记得,是这样写的:“沉冤已渐为人所知,援手有人,决意京控,并请公车讼冤。家中均安,勿念,自宽自重。”并未具名,因为杨乃武认得出他的笔迹。

    “恭治!”

    听得这一声喊,杨恭治回身相望,詹善政面有喜色,便知已有收获了。

    进屋从詹善政手里接过信来看,只见写的是:“示悉,慰极!京控从速进行,倾家荡产在所不惜,供词花押,已藏伏笔,若有明镜,必能鉴其真情。花押请细玩。狱中颇蒙矜怜,不知何以为报?”

    下面虽未具名,却画着一个花押。如果这封信落入他人手中,照花押追究,是件很危险的事。杨恭治诧异地说:“看样子,他在里面亦很有办法。你看,居然能有笔有纸,写这么一封很整齐的信,岂不可怪?”

    “也许是老郑特别照应,真得好好谢一谢人家!闲话少说,这一句:‘花押请细玩’,你倒看看,有什么名堂?”

    亲笔签名谓之“押”。向来不识字的人承认笔据,只画一个“十”字;但识字的人,为防他人假冒签名,可以自己设计一种写法,将三个字或者两个字的姓名,并成一个字,骤看不知所谓,细看方知究竟,其名谓之“花押”,早在唐、宋便已流行,一直相沿至今。

    杨恭治曾经在钱庄里学过生意,庄票以及其他有关银钱出入的单据,经手人签署,常用花押,看得多了,深明奥妙——原来花押设计得巧妙的,“横看成岭侧成峰”,一方面是姓名,一方面又是另一句话。杨乃武的所谓“请细玩”,便是暗示花押中隐隐藏着另一句话。

    持向亮处,凝神注视,好久,好久,只听杨恭治情不自禁地喊道:“找到,找到了!原来要这样看!”

    “怎么看?”

    原来杨乃武的花押,内隐“屈打成招”四字。不说破莫名其妙,一说破宛然成文。经杨恭治一指出来,詹善政不能不佩服杨乃武的巧思。

    “这真所谓舞文弄墨了!”他感叹着说,“不过,心思是白费,就算有明镜高悬的清官,细心去看供词,哪里会想得到花押中会有花样?”

    “这就全靠旁人的一句话了!如果有人点破,一看果然,对整个案子的看法,当然就会不同。”

    詹善政拿他的话,仔细想了一会儿,很起劲地说:“对!对!这就用得着陈丹了!”

    杨恭治也想到了。这次陈丹进京会试,只要随意说一句:杨乃武是屈打成招,花押里面有这四个字,那才是他心里的“亲供”。这句话传到刑部,自然要慎重推究,不会轻易定谳。

    “你赶快回去吧!”詹善政催促着,“一到请你就把这些情形告诉我jiejie,好让她心里稍微轻松些。”

    “好的!我马上赶回去。准定年初七之前,一定回来。”

    詹善政等于是在陈丹家过的年。陈太太很贤惠,认为陈丹能够进京会试,而且弟兄和好,完全出于詹、杨二人所赐;知道詹善政一个人留在杭州,客中佳节,又是为了照料至亲的官司,心境一定凄凉万状,所以特地派一名老家人到长泰来请,说是:“我家太太请詹老爷去过年。”

    由内眷出面相邀,完全拿他当通家之好看待,詹善政觉得不必辞谢,否则倒是自己见外了。因此,欣然答应,买了好些爆竹、风筝、拨浪鼓之类的玩具,到陈家去吃年夜饭。这一下,不但成了陈家夫妇的上宾,而且也博得了陈家孩子的欢迎,“詹伯伯、詹伯伯”叫得好亲热。

    一夜过去,到了同治十三年正月初一,陈家来拜年的客人很多。詹善政觉得自己的身份,仍以隐藏为宜,所以带着陈家的孩子到城隍山去兜了一个“喜神方”,顺路逛了逛城隍山,中午将孩子送回陈家,吃过饭便要告辞。

    “你到哪里去?”陈丹问。

    “回客栈。”

    “那不行!你是内人请来的客人,我要问了她再说。”

    “不必如此!陈先生,我老实说,你的至亲好友都没有见过我,看见了,少不得要问起。那时候你怎么说,说了实话,你不方便,我亦不方便,所以还是我避开的好。”

    “那不要紧!我只说是表亲好了!一表三千里,谁知道你的来历?”

    “不,不!”詹善政说,“至少令弟知道我的来历。他或者会跟人谈起,那样一来你们昆仲之间,言语不符,容易使人起疑,引起许多闲话,对哪一方面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

    陈丹想想他的话也不错,放他走了。不过,到了傍晚,仍旧派人送了饭菜到长泰,第二天中午又携酒相就。在詹善政,当然感激又感动,两人的交谊,亦就更觉不同了。

    然而,交谊虽深,究竟还不到无话不谈的地步,所以杨大姐入狱私探以及杨乃武狱中寄信两事,他仍旧瞒着不肯告诉陈丹。但有些情况,不妨变换一种方式透露,尤其是杨乃武的那个花押,非得让陈丹知道不可。

    “噢,”他装作突然想起的神情,“陈先生,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乃武在杭州府初审受刑,诬供以后,我找到一个机会,匆匆忙忙跟他说了几句话。他说,他供单上画的花押,藏得有文章在里头。那个花押,我托人仿了一份下来,一直看不出啥;昨天晚上无聊,又拿出来看,看来看去看出点名堂来了!”

    “居然有名堂!”陈丹亦很有兴味地问,“是啥?”

    “我拿来你看。”

    詹善政起身开了箱子,背着陈丹,取把剪子,将杨乃武信上所画的花押剪了下来,摆在桌上,让陈丹仔细端详。

    “只看得出杨乃武三字,另外有啥名堂?”

    “你横过来!”詹善政把纸片移了一个方向。

    “啊,啊!仿佛有字!”陈丹细看了看说,“是‘屈打成招’!妙!妙!”

    詹善政不自觉地微笑着点头,是显得相当得意的神情。

    “令亲的心计,真是很深。”陈丹想了想赞叹,“明明一盘卸甲丢盔的死棋,居然有这么一着人所不防的仙着!看起来翻案有望了。”

    詹善政大喜,“陈先生,”他问,“请你说说你的看法,何以翻案有望?”

    “这一案的致命伤,就在令亲所供,与小白菜的话,完全相同。如说屈打成招,想翻案时,总是如此说法,复审的官儿,照例是不理这一套的。可是,当堂画花押,有这句话在里面,就是言之在先,与事后的翻供情形不同。倘或有那公正廉明的官,自动发现了这个秘密,不等人犯上控,自己提案来审,效用就更大了!”

    “是,是!如果是这样,就好像‘包公案’里面的故事。”

    “如今哪里去寻包孝肃这样的人?”陈丹喝口酒,凝神静思了一会儿说,“我们杭州有一位大老,一定肯主持公道。”

    “哪一位?”詹善政急急问说。

    “夏侍郎,你知道不知道?”

    这是指兵部右侍郎夏同善,他是咸丰六年的翰林,由江苏学政内调,占的是兵部右侍郎的缺,却在“南书房行走”,是所谓文学侍从之臣。为人很正派,也很热心。詹善政听说过这个人,点点头说:“夏侍郎大名鼎鼎,当然知道。陈先生,你跟夏侍郎很熟?”

    陈丹与夏同善虽不很熟,但如出于主张公道,自然可以率直而言。而且举人进京会试,同乡京官照例应该照应,像夏同善这种居于高位的同乡,至少也要请大家吃顿饭,叙叙乡情,那时就是代为诉冤的好机会。

    他很热心,除了夏同善以外,又列了一张名单,不是翰林就是部里的司员,关照詹善政去打听,辗转相托,替杨乃武说几句公道话。只要清议能够重视其事,刑部必不敢草率,案子就大有平反的可能了。

    到了年初七,杨恭治如约重回杭州,带来了好些消息。第一,县衙门的捕役阮得,到杨家去敲小竹杠;第二,风传“刘大少爷与小白菜有一手”;第三,刘锡彤必欲置杨乃武于死地,就是为暗中庇护儿子。

    “照此看来,”陈丹问道,“会不会是‘刘大少爷’指使小白菜下的毒?”

    “不会!”

    “何以见得?”

    这话在杨恭治就无法回答了。他是听杨大姐所说,小白菜根本就不曾下毒,可是小白菜的话不能说给陈丹听,因为那一来,追问缘故,就会泄露杨大姐入狱私探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是决不许透露的。

    “是这样,”詹善政替他解围,“实在说起来,葛品莲是生病死的,根本不是服毒。”

    “那么,怎么说是‘七窍流血’呢?”

    “听说,杭州府驳下去以后,刘大老爷听信了门丁的话,重新拿尸格改过。原来不过口、鼻之间有点血水。”

    “还有,”杨恭治接着说,“验尸用银针探喉,本来先要用皂角水拿银针洗过以后再用,仵作也没有这么做,马马虎虎,敷衍了事。”

    “这真是草菅人命了!”陈丹愤愤地说,“浙江有这种地方官,是浙江人的不幸。刘锡彤这样子胡搞,将来受害的人,不知道还有多少!这件事,我到京里一定要说。”

    “杭州府陈知府,也不见得是好官。”詹善政说,“我还听人说,陈知府专门与读书人为难。不知道可有这话?”

    “怎么没有?不过,”陈丹冷笑一声,“哼!杭州人是出了名的‘杭铁头’,让他等着,总有一天教他尝尝杭铁头的滋味。”

    见此光景,詹、杨二人都深感安慰。同时也都有了领悟,杨乃武这件案子,渐渐变成非浙江人的地方官,如何为祸浙江的一个实例了。在京的浙江同乡,为了维护桑梓,亦必借杨乃武这件案子,有所表示。这是很有利的一个转变。

    “好了!”陈丹作了一个结论,“我们分头进行,京里的事交给我。”

    陈丹倒真是热心,二月初十到了京里,趁会试还早,先忙着为杨乃武的案子奔走。不过,他第一个要找的,不是现任兵部侍郎的夏同善,而是他的一个亲戚朱智。

    朱智字茗笙,举人出身的军机章京。原来清朝的制度,大政都归军机处所出,仿佛唐宋的“中书门下”,内阁大学士名为宰相,并无实权,唯有大学士兼军机大臣,才是真宰相。

    但是,军机大臣每天跟皇上见面,一切军国大计,面取进止,只不过可否一语之决,称为“承旨”;这可否一语,要化为指授详明的圣旨,全靠军机章京,这个撰拟上谕的工作,称为“述旨”。因此,军机章京在朝中是一种很特殊也很重要的人物!尤其是咸丰十一年慈禧太后与现领军机、头衔叫作“议政王”的恭王联络,击败肃顺,收回大权的“辛酉政变”,军机章京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因而更受重视。

    军机章京俗称“小军机”,历来以人文荟萃的江浙两省人充当的居多,浙江人更为特出,势力也最大。军机章京分头班、二班轮值,领班用满洲话的称呼,叫作“达拉密”。两班“达拉密”都是浙江人,而且都是杭州人,一个叫许庚身,一个叫朱学勤。此外,军机章京中还有两个杭州人,一个叫吴兆麟,一个就是朱智。

    见面之后,谈到家乡近事,陈丹首先就提到杨乃武一案。朱智不胜嗟叹地说:“这件案子,我亦略有所闻,总以为杨乃武罪有应得,不道还有这样的内幕,真可谓之为黑幕。我就不明白,余杭县刘锡彤,何敢如此胆大妄为?”

    “一半是他本性糊涂,一半也是因为他有奥援。刘某是宝中堂的乡榜同年。”

    “怪不得了!”朱智想了一下说,“刑部对此案颇为慎重,尚未定谳。我会留心这件事,等刑部的奏折上来,看是如何说法,再作道理。”

    陈丹心想,有军机章京这道关口拦住,不至于贸然定谳,但刑部定议之后,再打回去重新审核,事情就难办了。倘或承办司官,坚持原议,岂不搞成僵局?与其费力于后,不如挽回于前,事半而功可倍。

    把这层意思说了出来,朱智深以为然,想了一下说:“这样,刑部秋审处的总办余撰,是浙江龙游人,他是咸丰二年壬子的进士,资格很老,在秋审处算是首脑。我陪你去看一看他。”

    听完整个叙述,余撰从容不迫地答说:“这件案子的疑问很多,事关逆伦重案,又非寻常命案可比。不过从表面看,杨乃武与葛毕氏都已招供,而且供词如一,所以部里没法子推翻全案,至多只能挑不明白的地方,让浙江声复。枝枝节节,无关大局!杨家既认为这是覆盆奇冤,何不京控呢?”

    “杨家原就有京控的意思。”陈丹答说。

    “既有此意,何不早早动手?”

    “是啊!”朱智接着余撰的话说,“时机也很要紧。像这样的案子,要仔细推求,限期固然可以稍宽,但也不能推得太久。”

    “是的。我马上写信告诉杨家。”陈丹转脸问余撰,“就不知道还来得及,来不及?”

    余撰沉吟了好一会儿说:“此案性质不比寻常,我可以回堂官,尽管拖一拖。不过,误期太久,只怕上头不答应,这个责任,堂官不肯担。”说着,视线转向朱智。

    言外之意,相当明白,这“上头”不是指皇帝,而是指军机大臣。如果误了限期,军机大臣奏请交部议处,刑部从尚书到承办的司官,一定都会得处分;倘或军机大臣谅解,那么,即或皇帝发觉,有所诘责,只要军机大臣肯帮忙说几句好话解释,自然无事。余撰的意思,就是要看朱智能不能在军机处先作一番疏通的工作。

    “不要紧!”朱智认为余撰是过虑,毫不迟疑地说,“到时候有我。”

    “茗笙兄!”余撰提醒他说,“别忘了刘大令是宝中堂的同年,也许已经先有信了!有宝中堂在中间回护,事情就比较难办。”

    “依我看,刘大令恐怕还不至于有信来。为什么呢?第一,刘大令总以为铁案如山,无须担心;第二,倘有这样一封拜托关照的信,岂非自承情虚?”朱智又说,“不过,顾虑不可不周,等我找个机会,先智破了它,让宝中堂避嫌疑不便干预。”

    “正是!”余撰老实答说,“我就希望能做到这一点。”

    “包在我身上!”朱智应声而答,而且还拍拍胸。

    拍胸是承诺一力承当,也表示胸有成竹。离了余家,朱智送陈丹回到“仁钱会馆”。只下车一揖,也不进去看看公车北上的同乡,随即西城去访一位同事。

    他的这位同事,也是小同乡,名叫金曰修,字少伯,同治六年始由宗人府主事考撰为军机章京,资历甚浅,但出身很好,是同治四年乙丑科的进士。这一科会试的“四总裁”中,有宝鋆,有现任刑部尚书的桑春荣,这就是朱智专程登门的原因。

    金曰修是经常拜谒师门的,因为除了师生的情谊以外,军机处常有公事要接头,只要是金曰修当班,而有紧急事故需要跟宝鋆联络时,总是由金曰修专程登门。这天下午,他受了朱智之托,有意挑傍晚时分才去,老师当然留门生便酌,而门生亦必欣然奉陪。这一来便有从容闲谈的机会了。

    “这几天举子云集,新闻很多,你听到些什么没有?”

    “很多!浙江的尤其多。”

    “噢,浙江?”宝鋆问说,“浙江出了什么新闻?”

    金曰修不即回答,反而突如其来地问一句:“浙江余杭县的刘大令,直隶盐山人,是老师的乡榜同年?”

    “不错。”

    “听说刘大令有年征漕浮收,大吏要参他,是老师替他缓颊?”

    “老同年嘛!”宝鋆做出无奈的神态,“七十岁了,还是一名小小的风尘俗吏,晚境可悯,如果再落个革职的处分,于心何忍?所以我替他写了一封八行给杨石泉,不了了之了。”

    “那就何怪乎其然了,余杭出了一件逆伦重案,浙江公车北上的举子,都愤愤不平,说刘大令在朝中有极硬的靠山,此案必成冤狱了!”

    “少伯!”宝鋆唤着他的号说,“是怎么回事?我不懂你的话,你说清楚些。”

    “这是轰动江浙的大新闻,老师大概还不知道。”金曰修提壶替宝鋆斟着酒说,“等门生从头说起。”

    于是宝鋆拈须把杯,细听杨乃武与小白菜的故事。他不但听得津津有味,而且听得极其仔细,有一个细节不了解的,立即插嘴追问,一定要弄明白方休。

    这有个道理。原来宝鋆是恭王的密友,两人无日不见,自军机处退值以后,时常一车同载,在恭王置于大翔凤胡同的别墅“鉴园”中,流连至夕。饮酒、听曲、玩古董之外,聊闲天的时候居多,这桩新闻是极好的话题。但恭王看人料事,常有独到的见解,宝鋆要防他会提出疑问,所以非将始末原委弄清楚不可。

    等将故事讲完,金曰修紧接着又回到刘锡彤与宝鋆的关系这件事上面,“浙江的举子都说,刘大令一定会请老师维持原判,杨乃武一定无法申冤。”金曰修有意嗫嚅着说,“还有句话,门生不敢说。”

    “为什么?”

    “怕老师生气。”

    “不要紧!我本无庇护同年之意,生什么气?”

    “这,门生就说。有人昌言:此案如成冤狱,则将来杀杨乃武者,不是刘知县,是宝中堂。”

    “是何言欤?”宝鋆勃然变色,“莫非认定了我,一定会徇私枉法!”

    “老师别生气。”金曰修说,“照我看,他们亦是唯恐老师插手干预,所以故意这么说,用意是希望老师不要管这件闲事。”

    “我不管,我不管!”宝鋆大声说道,“我快八十了,还来惹这些是非干什么?不过,他们也不能无凭无据,硬说刘某冤枉了杨乃武。将来刑部议奏我倒要仔细看看。刘某枉法,我不会替他说话,但如秉公办理,并无错处,我难道亦不能说话?”

    “当然,当然!如果是那样,我也要劝老师主持正义。”金曰修说,“此案刑部尚在研议,我会替老师随时留心。不过,刘大令倘有信直接寄到公馆里来,门生就不知道了。”

    “真要有信来提到这件事,我自然拿信交给你。”

    得此保证,刘锡彤想托宝鋆回护这条路子,就算堵得很严了。陈丹辗转得知这个结果,十分欣慰,立即写了一封极详细的信,密密封固,附在家信里面,由民信局寄到杭州,嘱咐家人务必送交詹善政亲收。

    这下,就要忙他自己的事了。会试照例三月初八进场。三场试毕,四月十六出闱,自此而始,约莫有一个月候榜的工夫,无所事事,每天只是逛逛琉璃厂、看看同乡。但表面闲雅,内心不免烦闷,第一是闱中不甚得意,只怕要白辛苦一场;第二是詹善政竟无回信,岂不可怪?他心里在想,倘或落第,因为盘缠有限,非买舟回乡不可。到那时杨家京控,无法照顾,似乎于心不安,因此,盼望榜上有名的心更切,因为一中了,在京里起码还有两三个月的逗留,便可顺便料理杨家的官司。至于川资不敷,只要中了就不必着急,总有地方可以借贷。

    四月十三发榜,名落孙山。正在懊丧不已之时,接到家报,内中附了一张五百两银子的汇票,信是他的胞弟写来的,说寄来的款子,供他中了进士后的应酬花费;倘或不中,不妨考虑用这笔款子捐个官。又说这笔钱是卖田所得,杨家所借的款子,坚决不肯收回,“盛情深为可感”。

    陈丹却很明白,杨家的慷慨,是一种酬谢之意,而事实上又非如此不足以照应这场官司——詹善政另有一封信,附同寄来,信很简单,除了道谢并预祝高中以外,只说京控之事,正在筹划,约莫端午前后,便可相见。

    果然,端午前一天,詹善政到了,同行的还有一个杨大姐夫家的老仆,名叫王廷南。京控决定由“叶杨氏”出面,王廷南就是她的抱告。

    “预备到哪个衙门告?”

    “都察院。”詹善政答说。

    “可以。”已经熟读《大清会典》的陈丹道,“‘官民冤抑陈诉’都察院应当受理。收状以后,由京畿道监察御史承办。”

    “就因为由京畿道承办,所以到都察院去告。”詹善政说,“京畿道的掌印御史是杭州人,一定肯帮忙的。”

    “啊!”陈丹想起来了。掌京畿道监察御史,正是杭州人吴凤藻,他是咸丰三年的榜眼,曾经见过一次,“这位吴都老爷资格老,为人正派,能告到他手里,再好都没有。状子呢?”

    “状子草稿早就备好了!请陈先生过目。如果有不妥当的地方可以改。”詹善政开箱子取出诉状草稿,郑重其事地交付陈丹。

    接状细读,才知具状的虽是叶杨氏,而申冤的实在是杨乃武本人。他在狱中做了一份亲供,按照规定,送交家属,指明请他的胞姐叶杨氏,代表具状京控。其中所叙遭诬的经过,当然与浙江县、府、省三次所招的口供不同。

    杨乃武所说的“真相”是如此:当案发之初,有个承办的余杭县捕役阮得,上门索诈,打着县官长子刘子翰的旗号,表示杨乃武如果肯出五百两银子,此案即可不受牵累。杨乃武因为问心无愧,断然拒绝。

    阮得索诈不遂,转而向葛毕氏下手,教唆她诬攀杨乃武供给砒霜,毒死亲夫。他骗葛毕氏说:只要这样作供,便可脱罪。葛毕氏无知女流,信以为真,果然照此诬供。余杭县即据此串诬,将他逮捕到案,酷刑逼迫之下,唯有诬供。

    这番情节,依照《会典》规定,足以翻案了。陈丹考虑了一下,觉得有跟朱智研究的必要,便陪着詹善政一起去拜访。

    见了面,也看了京控的诉状,朱智点点头说:“果然如此,这一案当然要重审。我有几句话想请教詹乡兄。”

    “不敢,不敢!朱老爷请吩咐。”詹善政很恭敬地答说。

    “‘老爷’之称不敢当!”朱智问说,“这个状子是谁做的?”

    “一位姓邹的老先生。本来是刑名师爷,现在在家养老。”

    “令亲真的有这样一份亲供?”

    “是的。不过其中稍微有点改动。”詹善政想了一下说,“譬如指明胞姐具状,就是邹先生的主意。家姐丈本意是要叫家姐具状的。”

    “噢,这又是何道理呢?”

    “邹先生说,妻子具状,当然比jiejie具状来得有力量,不过这要先轻后重,一步一步来。京控是第一步,京控一准,一定发回浙江更审。如能平反最好,倘或仍照原判,那时由妻子出面上控,显得情词迫切,比较更容易动听。”

    “这个想法更高明。”朱智深表同意,“像这样的案子,情节虽重,当事人的身份不够分量,不会钦派大员去提审,十之八九是发回浙江,委由原官重审。那结果亦就可想而知,当然维持原审,看上去一定有第二次上控,甚至还是京控。我再请问,京控告到都察院,可有说法?”

    “有的。”这次是陈丹代答,“他们已经托过吴蓉圃了!”蓉圃是吴凤藻的别号。

    “请问,”詹善政问说,“我可要见一见吴都老爷?”

    “不必,不必!”朱智连连摇头,“这个嫌疑一定要避!见了反倒不好,而且他亦不肯见你。反正只要托到,他家自然会有信到京;即使没有信,他也会秉公办理,不必去见他!”

    不过,詹善政虽不宜去见吴凤藻,而朱智与他本就常有往还,作为闲来访友,顺便关说,并无不可。当时的结论是,抱告尽管去投状,即令吴家的家书未到,亦不要紧,可以由朱智跟他说明白。

    投递京控诉状的第三天,朱智才去访吴凤藻。因为诉状收文以后,分到京畿道先由监察御史看了,才会转到掌印御史那里,去早了,吴凤藻还不知原委,谈不出结果。

    时间估计得正好,“叶杨氏京控的状子,今天上午衙门才看到。”吴凤藻说,“这一案的是非曲直,现在还没法子说。”

    “噢,”朱智想了一下问道,“是不是原案还没有过目?”

    “是的。”吴凤藻答说,“已经去公事给刑部浙江司了,请他们移送全案,大概明后天就可以送到,这一案府、县、巡抚都问过,案卷一定不少。恐怕要三四天工夫才看得完。”

    从宽估计,要六天以后,吴凤藻才能了解全案。朱智便暂且不谈案情,只作为同乡闲叙乡情似的问:“杭州最近有什么新闻?”

    “不知道啊!”

    “近来没有接到家报?”

    “没有。”吴凤藻说,“舍间总是两个月来一次信,算算日子,也该有信了。”

    照此看来,杨家所托的人情,吴凤藻还不知道,这样就更不宜在此时谈论来意。闲谈了一会儿,告辞而去。

    上了车不即回家,转道去访余撰。一见面不必他开口,余撰反先告诉朱智,说是杨乃武京控的案子,他已经知道了,而且看到了诉状的抄本,认为京控应该受理。

    “受理以后,怎么样呢?”

    “那是都察院的事,要看吴蓉圃的意思。不过大致是咨解回浙。”

    “这方面我要请教了。”朱智问说,“咨解回浙,是不是仍由余杭县审呢?”

    “绝不可!连派余杭县会审都不行!谁派了,谁就要倒大霉。”

    余撰将《钦定六部处分则例》取来,指出一条:“督、抚、藩、县、道、府将应行亲提讯究之案,发交原问官收审,或仍令会审者,照例议以革职留任。”这是嘉庆十四年的上谕。到了道光十八年,另有一道上谕:“嗣后京控发交事件,着各该督抚等于审结时,将是否应亲之处,随案声叙。如有应亲提而委审,应亲提委审而仍发原问衙门者,俱着专案报部,照例分别议处。”朱智一看,完全明白,京控发回的案件,督抚应该亲提,或委审,决不能发交原问衙门,否则便失却了京控的意义。

    刘锡彤是原问官,固然不准再参预审问,但照实情来说,杭州府知府亦是原问官。杨乃武诬供购砒,拉出钱宝生来,这一切锻炼成狱,都出在陈鲁手中。然则杭州府是否亦不准参预呢?

    余撰认为朱智所提,确是个疑问,但部里行文,只责成督抚,不便多所干预。将来案子发回浙江,要看杨昌濬如何处置,如果委由陈鲁审问,而居然秉公办理,当然没话可说,否则得视情况而定,此时无法预告。

    “倘或审问不实,如何处分,律例总有规定吧?”

    “当然,”余撰翻着《六部处分则例》问道,“你是指原问官?”

    “是的。”

    “审问不实,亦要情形而定。照这一案来看,如果杨乃武京控属实,那,问官的罪名就重了。”

    “重到怎么个地步?”

    “你看!雍正元年的上谕,”余撰念道,“凡大小衙门问刑官员,于命盗案件,不能虚心研鞫,刑逼妄供,草率定案,证据无凭,以致枉坐凌迟、斩绞者,革职。”

    “啊,啊!”朱智悚然动容,“罪名不轻啊!”

    “人命出入,当然轻不了。”

    “那么,复审的呢?”朱智问说,“是一路错下来的,总不能只处分原问官一个人吧?”

    “一路错下来,就一路都有处分。”余撰又念,“该管各上司不能平反,率据原招审转,州县官应革职者,府州降四级调用,司道降三级调用,督抚降二级调用。”

    “能不能抵消?”

    凡官员有过失,得到降级的处分,有准予抵消、不准抵消两种。准予抵消,即是功过相抵,以前曾有加级一次的纪录,遇到降一级的处分,正好扯个直。大致罪有公罪、私罪之分,过失仅止于职务上的疏忽,并无受贿、徇情、任性等个人因素牵扯在内,就是公罪,否则便是私罪。公罪轻,私罪重,所以公罪往往可以抵消,而私罪决不能够。

    “这是私罪!”

    听得这个答复,朱智大为皱眉,“要平反,很难了!”他说,“一翻过来,从陈鲁到杨石泉都要交印把子,哪还有个不维持原判的。”

    “是啊!”余撰点头同意,“我看官司着实有得打。”

    “能不能想个法子,一下子给它平反过来?”

    “很难。”余撰答说,“律例持平,双方的利害都要顾到,只能按部就班,一步一步走!不过,杨家如果有精通律例的人指点,平反得可以快些。”

    “噢,噢!请你指点一下看。”

    余撰想了一下答说:“这一案发回浙江,大概是发交杭州府审。如果维持原判,杨家应该立刻京控,这是给臬司与巡抚一个机会,因为依律:‘上司有能驳审改正,立予平反者,即照例给予豁免。’错之在先,改正于后,议叙虽不可得,处分却一定可以豁免了!”

    这番研究,将这件案子未来演变的情况,大致都弄清楚了。于是,朱智转告陈丹,陈丹转告詹善政,陪着王廷南到都察院递了状子。回到客栈,随即检点行李,准备启程回乡。

    到了第三天,都察院派人来传唤王廷南,由吴凤藻问话。案情都在状子之中,而抱告并非直接关系人,所以问得很简略。最主要的一点是,询问叶杨氏是王廷南的什么人。

    “是我家主母。”

    “你家主母是不是夫家姓叶,娘家姓杨?”

    “是!”

    “是不是杨乃武的jiejie?”

    “是的。”王廷南答说,“是同胞姐弟,感情很好的。”

    “你来做抱告,是不是确确实实你家主母亲自关照?还是别人用你家主母的名义,指使你来的?”

    “是我家主母亲口关照我的。”

    “好!”吴凤藻特为警告,“这一案本来与你毫不相干,但如你是受人指使,冒用你家主母名义,那可是犯罪的!”

    “小的不敢。”

    “你认不认识字?”

    “认识。”

    “认识更好!你具结的时候,仔细看一看里头的文字。”

    于是当堂具了结,可以饬回了。但王廷南有句话问:“吴老爷,小的上千里路到京里来一趟,总要有句确实的话,回去对主母好有交代。”

    吴凤藻已经接到家信,得知杨家曾经重托,但有爱莫能助之感,想了一下答道:“照我的职掌,有人到这里来告,我是可以详细审问,请上头奏报朝廷的。不过,你等于是案外之人,杨乃武受了什么冤屈,问你你不知道,你所说的话,亦不能作数。我只有照你家主母状子里所说,据实转报。不过,这个状子,十之八九是准了,等我跟刑部商量,怎么个处置,有批回给你。”

    “是!多谢吴老爷。”

    “还有,”吴凤藻问,“你家主母另外口头上有什么话,关照你来申诉?”

    这是吴凤藻特意帮忙,多此一问;若有未尽之意,此时正好补充。只是王廷南为人老实,没有想到自己有什么看法,亦可以假借他主母的名义申诉。所以据实答说:“没有。”

    没有话就退堂了。吴凤藻当天就跟刑部浙江司与秋审处接头,果然如余撰的看法,认为唯有将抱告“咨解回浙”复审。

    于是,由吴凤藻主稿,拟了一道都察院与刑部会衔的奏折,经两衙门的堂官判了行,第二天一早递上。军机大臣承旨,面奉两宫皇太后核可,奏折发回原衙门。到了下午,王廷南就接到批回了。

    批回上写明的处置,果然是“咨解回浙”。所谓“解”是解送抱告王廷南,照例要由刑部咨请兵部派员解送,等于原告成了犯人。照刑部的说法,此举虽不合理,却有必要,因为千里迢迢,夜长梦多,抱告可能为被告所害,亦可能为人所诱不回原地,更可能中途遭受意外,总之王廷南如果无法回到浙江,或回浙江而不到巡抚衙门报到,都察院与刑部对这奉旨的“咨解回浙”四字,即无交代。

    这一来詹善政一路供应委员、解差,就得多花好些钱,多受许多不便。于是仍由陈丹托朱智设法,具了一个保结,保证王廷南必在一定限期内“回浙报到”,派委员、解差之事才得作罢。

    临行之前,陈丹与詹善政有过一番长谈,谈到杨乃武的案子,也谈到他自己。落第的陈丹,一方面不死心,一方面羞见故乡亲朋,决定捐一个主事在京候补,以便下一科再参与会试。詹善政当然赞成,因为杨乃武在浙江复审,如果不能获得平反,少不得还要到京里打官司,仍旧要仰仗陈丹照应,才有申冤之望。

    自詹善政回到杭州以后,就不断有信到京。第一封信即让陈丹诧异不止。浙江巡抚杨昌濬居然不顾煌煌则例的明文规定,仍派原问官刘锡彤复审。

    这样,第二封信报告些什么,就可想而知了。据说,情形比初审还要坏,杭州府复审时,传沈体仁夫妇到案,在陈鲁严词逼问之下,沈媒婆竟供称葛品莲身死发觉异样之后,曾经盘问小白菜,盘出下毒的情事,方始报官相验。这一番指证,对杨乃武、小白菜更为不利。

    第三封信是八月初到的。詹善政说,杭州府仍照余杭县所报定案,官司很糟糕。亲属会商,决定由他的jiejie到巡抚臬司两衙门上控,结果落得“归案讯办”四个字。看样子浙江臬司蒯贺荪、巡抚杨昌濬都不会再亲提讯问,将来照杭州府所报,咨转刑部。因而决定,要作第二次的京控,重托陈丹,预为布置。

    到了九月里,由“杨詹氏”具名所遣的抱告,杨家的账房姚士法,由詹善政陪着到京,安置了行李,立即到仁钱会馆跟陈丹见着了面。

    “真是暗无天日!”詹善政垂着泪说,“臬台衙门有话传出来,这场官司无论如何打不赢,就算错了,也要错到底。陈先生,你说,天底下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你不要急!京里的说法不一样,这场官司无论如何要平反。就是你的话,天底下到底有没有王法?有王法就不容他们猖狂!浙江由县到省,固然上下相维,官官相护,可是,京城里能说话的人到底太多!你放心好了!他们打算错到底,我们就跟他们周旋到底!”

    心力交瘁的詹善政,得此鼓励,信心复生。而陈丹这一次不仅热心,且亦真正动了义愤,好在他捐班主事,制签正分发在刑部候补,办事找人,格外方便。第二天便在前门外正阳楼请了一桌客,朱智、余撰、吴凤藻等一班在京里很有办法的同乡都到了。詹善政当筵下跪,泣求申冤。举座动容,无不觉得平反此案,应该协力,是件义不容辞的事。

    “真没有想到,杨石泉敢如此目无王法!”朱智提出他的看法,“这一案,演变至今,已非杨某人个人死生祸福所系,而是我们浙江以后还有没有王法了?杨石泉所恃的奥援是左侯,左侯如今领兵西征,朝廷倚畀方隆。如果杨石泉以为朝廷会看左侯的面子,对他格外优容,那么以后生杀予夺,如取如携,我们浙江人哪里还有好日子过?所以这一案到现在非争不可,非争回来不可!倘或争不回,不但杨石泉可以为所欲为,朝廷的威信亦有绝大的关系。我在想,我们可以多方面进行,一面打官司,一面动折子参他。各位以为如何?”

    “动折子参他,为时尚早,”比较持重的吴凤藻说,“动折子一参,反倒把本案的分量减轻了!我们浙江人固然把这件案子看得很重,别人不以为然,只知道我们是在借题发挥,想攻倒杨石泉。以我说,反正这一案只要争回来,杨石泉以下,由臬司到余杭县都逃不脱责任,所以眼前不妨只对事,不对人。让大家知道,浙江有此冤狱,倘或不能平反,则人人自危,不知道哪一天‘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样,清议关注,当政者就不能不重视,事情比较容易有转机。”

    这番见解,十分通达,连朱智亦放弃了自己的看法。话题便集中在如何就法言法,向哪个衙门去上控。

    照邹观生的设计,打算仍旧向都察院投诉,余撰认为不甚合适。他的见解是,已向都察院上控,会同刑部奏准,发交原省复审,而结果仍然维持原判,就得再上层楼,向比都察院更高的衙门申诉,方合逐步上控的道理。

    比都察院更高的衙门,说起来只有内阁与军机处,但并无直接统属关系,而且内阁与军机处,亦无承受军民呈诉的职掌。这样说来,唯有的一条路,就是叩阍。

    “谈到叩阍,太难、太难!”余撰又说,“本朝除非皇上巡幸,有旨准百姓呈诉冤抑,否则就无从叩阍。而且犯跸惊驾,罪名很重!我看有个衙门,倒可以去闯一闯,闯这个衙门,亦就等于叩阍差不多!”

    “是,”朱智问道,“步军统领衙门?”

    “对!就是这个衙门。”余撰答说,“步军统领衙门,掌九门锁钥,周卫徼循,肃清京邑,是京师最高的治安机关。属下郎中的职掌‘勾检簿书,平决诤讼’,就能收受军民诉状。”

    又有人指出,向步军统领衙门投诉,还有一样好处,即是直接奏上皇帝,那就等于叩阍了。当然,这也要有人帮忙。步军统领衙门上上下下都是旗人,不过要找路子也不难,尤其是身为小军机的朱智,从吏部尚书兼步军统领的英桂、户部左侍郎兼步军统领衙门左翼总兵的荣禄,到郎中、员外、主事以及供奔走的小官“笔帖式”,无不直接间接地可以讲得上话,请他们帮这样一个忙,必可办到。

    于是,第二天一早,由朱智派了一个军机处的杂役,满洲话叫作“苏拉”的,陪着抱告姚士法,到步军统领衙门投状。有预先托好的一名笔帖式在照料,带到郎中熙庆那里,略微问一问情由,准了状子。旗人办公事并不讳言关系,熙庆告诉姚士法说:“这件案子,有人打过招呼,好办!明儿一早递了折子,我这儿就算没事了。你也不必再到这里来打听。托什么人,跟什么人接头就是了。”

    姚士法四十多岁,以前足迹不出里门,熙庆那一口地地道道的京片子说得极快,简直一句听不懂,只觉得京里的“老爷”很和气,比县里的差役好应付得多。

    熙庆确是很帮忙,照朱智的要求,当天就办好奏稿,派人送到英桂的公馆,画了行立即抄缮,当天就递到了“内奏事处”。

    年轻的皇帝亲政还不久,虽然性好逸乐,而且最近因为微服私行的缘故,染上了说不出口的恶疾,精神极坏,但皇家的成法,不敢破坏,依旧五更时分便已起身,在灯下看内奏事处用黄匣子递进来的奏折。

    这是件很枯燥无味的事,尤其是看到各省奏报有关漕粮税收的折子,一大片数目字,看得头昏眼花,不知所云。因此,步军统领衙门这件奏折,比较起来,易感兴趣。皇帝就像看“闲书”那样,轻轻松松地看完,而且情节缘由,记得相当清楚。

    于是,在召见军机时,皇帝首先就问这一案,“浙江杨乃武的案子,是第二次京控了!”他说,“第一次发问浙江,杨昌濬仍旧委原问官审问,这我就不明白了,同样的人,审同样的案子,还能审出两个不同的结果吗?”

    这一问正击中了要害!恭王心里明白,杨昌濬必是看宝鋆的面子,回护刘锡彤,而手段甚拙,事到如今,不能不照规矩办了。

    这样想着,便即答道:“逆伦重案,自宜慎重,这一案还是交刑部切实议奏。”

    “还要发回吗?”

    “是!”恭王答说,“除了发回,似乎没有别的办法。”

    “发回不又是原样儿?这场官司打到什么时候才能完结?”

    “人命关天,审问不厌其详,不是坏事。”恭王是皇帝的胞叔,所以措辞之中,微有驳回之意,亦不以为嫌。他紧接着又说,“原问官或者不免有成见。这次发回,指定杨昌濬同臬司亲提严讯,真相必可大白。”

    “好吧!就这样说了!”

    上谕到达浙江,杨昌濬深为不悦。洪杨以来,督抚权重,尽管朝廷责成“巡抚督同臬司亲提严讯”,杨昌濬却嗤之以鼻,“哼!”他说,“西征军事,正在吃紧的当儿,浙江的协饷最重,每月十二万两,按时照解,迟一天都会耽误军用。我哪里来的闲工夫管这种人命案子?”

    结果仍旧是委员复审,这一次委的是湖州府知府锡光。他是旗人,到任才两个月。杨昌濬委他复审,倒是希望往公平这条路子上去走,因为第一,锡光既是旗人,与汉人多少有些隔阂,不易受人情包围;第二,到浙江不久,对本案的始末,还不甚了了,不会有何成见。

    锡光是纨绔出身,“旗下大爷”做官讲究气派,讲究舒服,奏到委札,先派人到杭州布置公馆,这个公馆要作为复审钦命重犯之用,就得有个够气派的大厅,这就比较难找了。好的是湖州府富庶,大把的公款撒出去,终于觅得一座很堂皇的公馆。锡光到了省城里,谒巡抚、拜臬司、访道府、会同僚,应酬了半个把月,方始出票传案内有关人犯及证人,定期审问。

    开审不久,忽然传来一个天崩地坼的噩耗:皇帝出天花,在十二月初五驾崩了!皇帝无子,慈禧太后亲定大计,迎醇亲王之子载湉承继为文宗之子,入承大统,定年号为光绪。

    国有大丧,除了军务漕粮等要政之外,其他一切政务,都不免搁置。锡光赶回湖州府,按时设奠哭临;同时也到了封印之期,一干人犯证人,还押的还押,饬回的饬回,直到光绪元年二月里,方又重新开审。

    这一次审问,杨乃武、小白菜都翻了供,异口同声地供称,是受了刑讯,迁就问官的意旨,自诬成供。而锡光为人平和,轻易不肯用刑,所以,无论案内正犯,有关人证,都比较敢说话。许多过去所不知道的内幕,点点滴滴地被牵扯出现,眼看这一件逆伦重案的原判是摇摇欲坠了!

    于是刘锡彤、陈鲁都大起恐慌,蒯贺荪亦是忧心忡忡。彼此密商的结果,认为非维持原判不可。于是一方面向锡光疏通,一方面在巡抚面前极力剖陈利害关系,终于说服了杨昌濬,认为唯有不让此案发生变化,对他才是最有利的事。

    这些情形,杭州、湖州两府的士绅,都很清楚,少不得有人写信给京里的亲友,表示愤慨。有个刑科掌印给事中王书瑞,是湖州府属长兴县人氏,得知其事,自觉于公于私,都不能不说话了!

    两宫太后还是第一次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