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章

说,浙江有这样一件情节离奇的逆伦重案,在召见军机时,询问始末,恭王便指定宝鋆答奏。他这样做有两个原因:第一,宝鋆对本案的经过情形,比较熟悉;第二,刘锡彤是他的同年,他如果有意加以回护,此时便是一个机会。

    可是宝鋆很见机,看这件案子演变到目前,杨昌濬以下有关的地方官,已有犯浙江人众怒之势;而且案牍具在,要想为刘锡彤开脱,亦是不可能之事。唯有在措辞中,尽量少提刘锡彤,便是关顾老同年之意了。

    等他约略讲完,慈禧太后已知王书瑞所说的问官“意存瞻徇”确非虚语,便即问道:“这件案子是什么时候发回去的?”

    “是去年秋天。”恭王答说,“到浙江已在冬天了。因为国丧的缘故,不免耽误。”

    “耽误亦不致耽误这么久!”慈禧太后又问,“发回去的时候是怎么说?教杨昌濬亲自提问,还是准他派人复审?”

    “旨意上说明,派杨昌濬‘督同臬司亲提严讯’。不过杨昌濬曾经声复,为了筹措西征协饷,公务太忙,特委湖州府知府复审。”

    “这就不对了!如果交办事件,都可以这样子自作主张,连个阳奉阴违都谈不上,事后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你想,朝廷的威信何存?”

    听这语气严重,恭王不敢接口,想了一会儿答说:“杨昌濬倒还不是跋扈的人,办理这一案如有失当之处,将来结案以后,再请旨议处。”

    “好吧!”慈禧太后问道,“这个折子,你们看怎么办?”

    “自然是严催结果,给浙江一个限期。”

    “原奏请派大员,我看不如派人下去!”

    “像这样的案子,派人下去,似乎不合成例。”

    “那,是不是非要杨昌濬审问不可呢?”慈禧太后不以为然地责问,“既然意存瞻徇,审来审去还不是老样子?”

    恭王语塞,只有伸手向后,示意跪在他身后的武英殿大学士文祥回奏。

    于是,文祥膝行两步,出班上奏:“学政亦是朝廷的大员。请懿旨,是不是可以派浙江学政胡瑞澜提审?”

    文祥是国之贤良,一向受两宫太后尊重,所以慈禧太后立即答说:“可以!责成他秉公严办,不准官官相护。你们写旨来看!”

    于是由在养心殿走廊上携带纸笔在待命的“达拉密”,根据慈禧太后的意思,很快地写好一道上谕,叙明情节以后,接着写道:“此案情节极重,既葛毕氏供出实情,自应彻底根究,以雪冤枉,而成信谳;着派胡瑞澜提集全案人证卷宗,秉公严讯确情,以期水落石出。毋得回护同官,含糊结案,致干咎戾。”

    这道上谕,语气严峻,而且很明显地看得出来,朝廷已知此案为冤狱,要求胡瑞澜为犯人洗雪冤枉。旨意如此,浙江的京官无不额手相庆,称颂圣明。

    接到上谕,胡瑞澜大伤脑筋,气急败坏地说:“这不是找皮绊吗?”

    “找皮绊”是湖北的乡谈,找麻烦之意。这道上谕,确为他带来很大的麻烦——一省的学政,专管秀才,无拳无勇,一切要仰仗地方官,而如今要他与作为浙江全省最高地方官的巡抚作对,这件事如何办得通?

    “各位看看,这教我怎么办?”他向他的门客问计。

    学政的门客,都是书生,只会替他代看文章,遇到这样棘手的事,亦是计无所出。其中有一个较通世务,认为此案牵涉到巡抚与臬司,与藩司无干,而且藩司卢定勋,是道光二十一年辛丑恩科的进士出身,彼此同年,不妨向他请教。

    “此计大妙!”胡瑞澜愁怀一宽,“我马上去看他。”

    到得卢定勋那里,道明来意,也让他看了上谕。卢定勋沉吟了好一会儿,先问一句:“年兄,你打算怎么办?”

    “就是不知道怎么办,才跟你讨主意,你怎么反倒问我?”

    “不是这话。我们是同年,如果是别的事,我就替你做主了。这件事不同,关乎年兄的声名得失,出入甚大。所以我先要问一问你的宗旨,是公事公办,还是能敷衍得过去就算了?不过,我要提醒你,这是特旨交办事件!”

    胡瑞澜的原意,只要敷衍得过去就算了,但听得最后一句,不免懔然,想一想问道:“怎么是公事公办?怎么能敷衍得过去?”

    “若说公事公办,年兄,你先要了解你的身份,办这件案子,你就是钦差。不妨堂而皇之地行文地方官,第一,调两个候补知县来替你办案;第二,传首府替你办差,预备问案的地方、刑具等;第三,传唤人犯,亲自审问,或者委员代审。审明了专折复奏,一切《会典》律例,按部就班去做,这就是公事公办。”

    “那一来,杨石泉不就大不高兴了?”

    卢定勋笑了,“老年兄如果顾虑到这一点,”他平静地说,“那就只有想法子拿公事敷衍过去,算了!”

    “这个法子怎么想?”

    “法子用不着想,自有人会想。”

    “谁啊?”

    “嗐!”卢定勋有点好笑又好气的神情,“你到巡抚衙门走一遭,不就有人替你想法子了吗?”

    胡瑞澜恍然大悟。只要去看杨昌濬,拿上谕给他一看,他自然会着急,自然会替他想法子。当下连连点头说道:“是,是!我糊涂了!我这会就去,看杨石泉怎么说?”

    卢定勋不即回答,沉吟了好一会儿,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我再提醒你,这是特旨交办事件!”

    “我知道。”胡瑞澜随口答了一句,兴冲冲地告辞上轿,吩咐到梅花碑。

    梅花碑是个地名,又叫佑圣观巷,是巡抚衙门所在地。胡瑞澜的轿子一进西辕门,就看到照墙下已排好了高脚牌之类的所谓“导子”,不言可知,杨昌濬正要出门。

    胡瑞澜不愿空跑一趟,拍着扶手板催促轿夫:“快,快,快抬进去。”

    轿子抬到大门,杨昌濬的八抬大轿,正从二门出来。主客二人不约而同地吩咐停轿,双方的跟班聚在一起询问究竟,一个说:“抚台有紧要公事去拜驻防将军。”一个说:“学台有要紧公事来拜抚台。”彼此有相持不下之势。胡瑞澜性急,跨出轿子来大声说道:“石泉、石泉,我有‘廷寄’给你看!”

    上谕分两种:一种是“布告天下,咸使闻知”,无任何机密可言,由内阁发布,称为“明发上谕”;一种是某省大员或数省大员特加指示,由军机处交兵部专差投递,称为“寄信上谕”,简称“廷寄”。廷寄多寄督抚、将军以及统兵大员,学政管一省文教,尽是例行公务,虽可专折言事,但绝少上奏。朝廷如有廷寄给学政,亦大多是整饬士习之类,照例分行督抚。如果学政单独接到廷寄,事不寻常,大致是密查某案。所以杨昌濬听他这一说,立刻取消原定的行程,将胡瑞澜延到签押房中密谈。

    “石泉,麻烦大了!”

    杨昌濬接过廷寄一看,脸色大变,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冷笑着说:“好一个‘有人奏’,倒要看看到底是谁?”

    这“有人奏”三字,是这道上谕一开头的话。不指明某人奏,而用“有人奏”的字样,一方面是为了保全参劾的人;另一方面只表示“姑妄听之”,为被参大员略存体面。杨昌濬的话虽如此,心里却已认定,所谓“有人”又是浙江籍的京官。

    “石泉,”胡瑞澜说,“这一点,你先莫追究,我只请问,该怎么办?”

    “事到如今,哪里还有我说话的余地?”杨昌濬负气地说,“我今天就拜折,自请解任听勘。”

    “这,你误会了!石泉,莫非你疑心我会跟你过不去?”

    听这一说,杨昌濬才发觉自己大为失态,赶紧拱手道歉,“观甫!”他亦别号称胡瑞澜,“彼此交好,又是同乡,我说话比较随便,千万不要见气。”

    一个湖南湘乡,一个湖北江夏,两湖认大同乡,所以曾国藩封侯,在京的湖广会馆亦大摆筵席,唱戏开贺。提到这层关系,胡瑞澜不由得就想到浙江的京官,“他们在京里,总是说我对浙江的读书人刻薄。其实最刻薄的是浙江的读书人,目空一切,肆无忌惮,”他停了一下说,“一个举人而捐班的户部郎中,居然也不把翰林看在眼里,当然更不必谈军功出身的了!”

    胡瑞澜倒非有意讽刺,可是军功出身的杨昌濬,听见这话,心里当然不会好过,恨恨地说:“你是指那姓李的妄人?”

    他俩所谈的是名动公卿的李慈铭。此人于书无所不窥,渊博非凡,而脾气极坏,偏激狂傲,所以杨昌濬视之为“妄人”,甚至因为他是出“师爷”的绍兴人,可能与从前以刀笔营生的杨乃武“同恶相济”,这“有人奏”就是他在“捣鬼”。

    由此而始,两人大骂浙江的士风轻薄。胡瑞澜还提到雍正年间,因为浙江士习败坏,特设“观风整俗使”,而且雍正五年不准浙江举人参加会试,是唐朝开科取士以来,独一无二之事。

    “由此可见浙江的文人,坏的居多!‘观风整俗’正是学使的责任。”杨昌濬很起劲地说,“老兄其有意乎?”

    “责无旁贷,当然想整顿一番,只是无拳无勇,心余力绌。”

    “眼前这件案子,就是一个整顿的机会。只要你有这个意思,事情好办。”

    于是言归正传,商量复审的细节,决定由胡瑞澜行文巡抚衙门,调派委员四名承审:宁波府知府边葆诚,嘉兴县知县罗子森,候补知县顾德恒、龚世潼。边葆诚的地位最高,自然以他为主审。

    委札一下,边葆诚摒挡进省。一到杭州,先去拜访胡瑞澜,因为他亦是道光二十一年辛丑的进士,跟胡瑞澜是同年。

    此人籍隶任丘。任丘边家是海内大族,边葆诚的祖先有个边大绶,明朝末年当陕西米脂县令,因为奉令挖过李自成的祖坟而出名。边葆诚常跟人谈起这件事,自道他家的家风,向来不畏强梁。这次被委主持复审,一半因为他是胡瑞澜的同年,比较好说私话;一半亦因为他是个酷吏,不像湖州知府锡光那样“软弱无用”。

    相见之下,欢然道故,但边葆诚不免感慨,“垂垂老矣,”他说,“望六之年,依旧是一名风尘俗吏!”

    “五品黄堂,亦不能说是风尘俗吏。”胡瑞澜问道,“年兄到任几年了?”

    “我是同治四年到任的。”边葆诚说,“十年了!”

    “一做十年是太久了一点。我想,这趟差使下来,杨石泉总要保一保年兄。”

    意在言外,如能迎合杨昌濬的意旨,自有升官之望。道光二十一年的两榜出身,早就应该戴红顶子,自己连个道员都还没有巴结上,边葆诚当然觉得委屈,现在有此机会,亦当然要好好把握。

    因此,边葆诚问说:“我奉委主审此案,茫无头绪,唯有禀承意旨,勉力以赴。”

    “不敢当,不敢当!此案纠葛已久,非借重年兄的大才,不能定谳。”胡瑞澜说,“请先休息两天,慢慢看完全案再说。”

    “是!”边葆诚又试探着问,“将来总要维持原审吧?”

    “不忙、不忙!且等你看完卷宗,见了抚台再说。”

    胡瑞澜这样答复,是有他的打算的。这一案是不是维持原判,能不能维持原判,对杨昌濬的前程关系甚大;边葆诚虽是同年,但官职不相统属,想照应他亦是力不从心。杨昌濬希望边葆诚如何处理此案,将来作何酬庸,以及边葆诚是不是听命而行,对杨昌濬有何企求,最好让他们直接去谈,自己不必居间参与,免得将来有一方不如所愿,埋怨到他头上。反正自己这种“悉听尊便”的态度,已足以使杨昌濬见情了。

    但不知是为了遮人耳目,还是另有缘故,边葆诚不曾见着杨昌濬。倒是臬司蒯贺荪对他很客气,连日设宴款待,一谈总是两三个时辰。

    流火铄金的天气,边葆诚借杭州府大堂开审,左面是嘉兴知县罗子森,右面是候补知县顾德恒、龚世潼,名为“四堂会审”,其实只是边葆诚一个人问话。

    杨乃武与小白菜都翻了供,但杨乃武说了一句不聪明的假话,道是葛品莲暴毙之前的八月二十四那天,是差役何春芳与葛毕氏调笑,为葛品莲撞见,因而责打妻子。边葆诚抓住他这句假话,在征得胡瑞澜、蒯贺荪的同意以后,施展辣手,昼夜不分地轮流盘问,只为有了一句假话,杨乃武与小白菜的真话也是假话了。

    这有个名目,叫作“熬审”,只对谋反大逆、江洋大盗等强悍的罪犯才用的手段,而竟施之于文弱书生与一个女流,而且还动用了大刑,杨乃武的两条大腿,虽未打断,已成残废。不但夹了杨乃武,还夹了他的妻子,为的是杨詹氏两次京控,被认定是个必须严惩的刁悍泼妇。

    胡瑞澜的复奏,是十月初到京的。由于慈禧太后的万寿之期已近,凡是凶杀案之类的不祥刑案,不宜上奏;因而一直到十月十五,方始由军机处奏请裁决。

    这天正好召见师傅,一个是翁同龢,署理的刑部侍郎;一个是夏同善,早就接到了杭州的来信,尽知胡瑞澜、边葆诚枉法的实情。所以当慈禧太后问到此案,两人异口同声地答说,此案不宜根据胡瑞澜的复奏定谳。

    因此,十月十六日特颁一道上谕:“前因给事中王书瑞奏,浙江余杭县民妇葛毕氏毒毙本夫葛品莲,诬攀已革举人杨乃武,因jian同谋,问官回护瞻徇,请派大员查办。当派胡瑞澜提讯,兹据该侍郎声称:‘反复讯究此案,实属杨乃武因jian起意,伙葛毕氏将伊夫葛品莲毒毙,供证佥同,案无遁饰,按律定拟。’并声明‘此案原拟罪名,查校并无出入’等语。着刑部速议具奏。”

    接着,有位言官上奏:“重案讯办,未协舆情,请提交刑部办理。”这位言官的官衔是户科给事中,名字叫作边宝泉,虽为汉军镶红旗人,其实就是边葆诚的族人。

    这边宝泉是同治二年的翰林出身。他倒是个有心人,眼见洪杨以后,督抚权重,视朝廷政令如具文,渐成尾大不掉之势,所以一当了御史,专门抨击弄权的封疆大吏。到任不久,就参了权倾一时的直隶总督李鸿章,接着又参江西巡抚刘坤一。这一次发难,明责胡瑞澜,其实笔锋力扫杨昌濬,而暗中又有为他的族人边葆诚开脱的意味在内,文章做得极好。

    这篇文章一共分三段,第一段是说流言竟成事实:“此案传闻异辞,已非一日;外间议论,佥谓胡瑞澜与抚臣杨昌濬,平日相好,其办理此案,外示严厉,中存偏袒;于案中紧要关键,并未虚心研讯,势必仍照原定罪名拟结。今胡瑞澜所奏,果与前次传闻无异,是物议必非无因。”

    第二段论此案不能平反的症结所在:“近来外省已经办成之案,虽经京控,而发交原省查办,平反者百不得一,久已相习成风。且胡瑞澜学政办理同省重案,所派承审之人,不过府州县官,与钦派大臣随带司员者不同。外吏之升沉,cao之督抚,仰承意旨,视为故常;一旦特发公论,以疑难大案,引为己责,而致亲临上司干失人之重咎,虽愚者不肯为此。而胡瑞澜素本文臣,从未办理刑名事件,其受人牵制,不能平反,本在意料之中。”

    因此,第三段文章建议:“伏思朝廷慎重人命,凡关罪名出入,不惮再四研求;可否特降谕旨,将全案人证卷宗,提交刑部,详细研讯。如胡瑞澜所奏果是,不过稽迟杨乃武数月之死;而既经刑部复审,自足以伸国法而破群疑。倘有不实不尽之处,立共平反,庶嗣后各省承办重案,不敢再蹈瞻徇回护之习,于吏治民生,均有裨益。”

    话是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朝廷还不愿意公然表示,要裁抑疆臣的权柄,所以用“外省案件纷纷提交刑部,向亦无此政体”的理由,仍旧责成刑部“详细研求,速行核议具奏,俾成信谳”。这与两天之前的上谕,只有“着刑部速议具奏”一句话来比较,可以看出,边宝泉这一奏,显然已受到朝廷的重视了。

    因此,翁同龢特意命浙江司检齐原案,花了两天的工夫,细心研究,看出好几处毛病,一一用笺条签出。其中最说不过去的是:第一,京控提到余杭县令之子如何如何,至少该有本人的一份“亲供”自辩。而仅据差役一句话,“本官之子,早经回籍”而轻轻放过,于理不合。

    其次,葛品莲之死,据说死于砒霜,买砒霜的是杨乃武,卖砒霜的是钱宝生;而杨乃武前后两次所供,买砒霜的日期不同,一说八月初三,一说八月初二,究竟是在哪一天?何以不提钱宝生到案对质?

    不仅如此,翁同龢还托他的换帖弟兄步军统领荣禄抄了杨詹氏京控的原呈来看,又特意拜访夏同善与朱智长谈,相当深入地了解了案情,方始指示秋审处总办余撰,拟定奏稿,主张逐层指驳,发交胡瑞澜再审。

    谁知刑部尚书桑春荣不以为然。争辩了好几天,由于另一位侍郎绍祺与浙江司、秋审处的司官,都支持“指驳再审”的主张,桑春荣亦就只好让步了。

    复奏一上立即裁可,由朱智秉笔,发了一道明发上谕,措辞更为严峻,说的是:“前因浙江学政胡瑞澜奏,复讯民妇葛毕氏因jian毒毙本夫葛品莲分别定拟一折,当交刑部速议具奏;旋据给事中边宝泉奏,案情未协,请提交刑部办理,亦经谕令该部详讯研求。兹据该部奏抄,察核此案原题情节,与现供歧异甚多,请饬再行严讯等语。命案重情,亟须核实研讯,以成信谳;着胡瑞澜按照刑部所指各节,提集犯证,将复讯与原审情节,因何歧异之处,逐一研究明确,毋枉毋纵,总期情真罪当,一切持平,不得稍涉含糊,意图迁就;并将详细供词,声叙明晰,定拟具奏。”

    另外由刑部咨复浙江巡抚,详细指出“原题情节与现供歧异”之处,计“情节互异者一,可拟者二,疏漏者一”。部文虽不公开,但亦无保守秘密的必要。许多关心本案的浙江京官,都托人在刑部秋审处抄来原咨,竞相传观,无不大大地舒了一口气,一吐胸中的积郁。

    消息传到浙江,自是“几家欢乐几家愁”。最兴奋的是杨家,而最觉凄惨的是刘锡彤。刑部指驳歧异之处,关系最重的是两点,一是指他的儿子刘海升既然牵涉在案内,何以不传讯,不递亲供?这一点还不要紧,因为刘海升早就死了。

    刘海升是死于海难。其时招商局成立不久,浙江的漕米,改由海运,即归招商局派轮承办。漕船向例可以附搭乘客,倘或与押运漕米的委员有点关系,且可免费。刘海升为了杨乃武一案“避风头”,决计北归回盐山原籍。这年二月里搭上运漕的福星轮,由吴淞口出海,直放天津。

    二月十七起碇,船到佘山海面,忽然起雾。福星轮当即一面改慢车,一面“放气筒”,且鸣且行,走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快到黑水洋时,为怡和洋行的澳顺轮拦腰猛撞,船舱进水,不过三分钟的工夫即告沉没。全船乘客及海员共计一百二十人,被救的不到一半。海运委员蒯光烈及刘海升都在遇难之列。

    人死可以不论,死无对证的事,总比较容易搪塞。但另一点,为何不传爱仁堂店东钱宝生到案对质,却是全案关键所在。过去大家都知道,这一点是全案关系最重之处,但犯人既已承认下毒,自不能请求传证;问案的人明知有传询的必要,只是意存偏袒,尽可装糊涂。如今刑部指驳,上谕督责,就非得传证不可了。

    这一到堂上,钱宝生如果和盘托出,当初如何在威胁利诱之下,作了伪证。辛辛苦苦铸成的“铁案”,便是遇到了熊熊的烈焰,一下子会消融得不成样子。转念到此,刘锡彤直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了。

    “快,快!”他大声吩咐,“快去请陈秀才来,立等见面。”

    陈秀才就是号竹山的陈湖。原以为胡瑞澜一奏便可结案,谁知结果如此,也不由得变色了!

    “如今没有别的办法,”刘锡彤几乎是哭的声音,“唯有切切叮嘱钱宝生——”

    “钱坦。”陈湖中途插嘴纠正他。

    “钱宝生!”刘锡彤声色俱厉,让陈湖吓一大跳,“竹山,请你也记住,爱仁堂的店东叫钱宝生,又名钱坦是另一回事。”

    “是,是!”陈湖也省悟了,“一切都要照原供。”

    “对!名字叫钱宝生,是同治十二年八月初三,卖了四十文的砒霜给杨乃武。一口咬定,包他没事。”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当初有谕单给他——”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刘锡彤又不耐烦了,“当初写谕单给他,不教他到案对质,我已经做到了;如今是京里的圣旨!你吓他一吓,自然会乖乖儿就范。”

    陈湖心想,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连垂帘听政的两宫皇太后都被惊动了,小小一个七品知县,还能吓得倒什么人?此事唯有多说好话,动以利害,才能办得通。

    主意打定,先去找到钱坦的弟弟钱恺,略说经过,赶到仓前,一见了面,钱坦的脸色很难看——这已非一日了。从杨乃武的案子越闹越大,他的麻烦也越来越多,上门的客人总要提起其事。先是不明究竟,问问经过;从真相渐白,知道杨乃武受到诬供,对钱坦的态度,也便由疑问而化为质问,那种冷峻怀疑的眼色与语气,实在教人受不了。

    现在一看陈湖上门,先就有了戒备厌恶之心,不管陈湖是如何赔笑说话,他总是有气没力地懒得答理,最后谈入正题,一听要到省城里作证,他的脸色变了。

    “我不去!当初答应过我的。”

    “不错,当初有谕单,与你无干,现在也还是与你无干。不过京里有人在闹,不能不敷衍一下子。我陪你上省城,只要过一堂,照以前说过的话说一遍,包你没事。”

    “如果有事呢?”

    “什么事?”

    “拿我打啊,夹啊,或者把我关了起来,那怎么说?”

    “那是决不会有的事。你想,案子还是这一个案子,审的人也还是这些人,难道自己打自己嘴巴,说前一次审错了,只有这一次才审得对?”陈湖又说,“钱老板,你不要怕!本来没事,你一怕,不肯去,倒像做贼心虚似的反而自己找麻烦了!”

    对这番话,钱坦亦以为然,左思右想,无可闪避,长叹一声,滚出两滴眼泪:“唉!不晓得啥个冤孽?”

    这是无可奈何,唯有硬着头皮应承的表示。陈湖既怕他变卦,又怕他到了堂上所供不符,所以陪着说了许多好话,多方譬解,看钱坦情绪稍微好转了些,方始告辞。

    等他走后不久,杨家的人来了,有男有女,有大有小,浩浩荡荡一大群,而且还有专门送礼用的一具“条箱”,抬着跟在后面。

    仓前也算是水陆码头,过往的旅客甚多,所以钱坦并未注意。及至条箱抬入店堂,莫名其妙,急忙从柜台里走出来问:“喂,喂!你们是哪里的?”

    “钱老板,敝姓杨。”杨恭治上前搭话,“家兄就是杨乃武。家嫂、家姐特为来拜访,几样粗东西不成敬意。”说着,便叫揭开条箱盖子,吃的有整条的火腿,穿的有整疋的杭纺,这份礼很像个样子!

    钱坦却无心细看,一听是杨乃武这个名字,他心里就发慌了,口里连连答说:“不敢当,不敢当!”一双眼睛却只顾看着门口。

    门口停下来两顶轿子,出来两个妇人,前面是杨大姐,后面是杨太太,手里还牵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后面又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大孩子,都是杨乃武的子女。

    进得门来,杨太太带着两儿一女,一起跪倒,“钱老板,”她哀声说道,“请你做做好事!”

    钱坦大惊失色,“这是为啥?这是为啥?”他一面仓皇地喊,一面也跪倒还礼。

    这时老板娘已经赶到了,首先去搀扶杨太太,可是她不肯起身,只说:“要请钱老板答应一句,救救我家乃武!”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杨太太,你请里面坐。”

    就这片刻,看热闹的人,已在店门口挤得水泄不通。少不得有爱仁堂的左邻右舍,挺身出来,帮着劝慰。于是杨大姐说一句:“弟妹,该进去见见钱家老伯母。”

    此来说定了的,全归杨大姐一个人指挥,所以杨太太依言起身。钱坦夫妇将杨家大大小小都接到后面。钱家老娘亲自烧香去了,由老板娘周旋接待,乱过一阵,孩子们由爱仁堂的伙计带开,堂屋里三客两主,开始谈论正事。

    “钱老板,”杨大姐低声下气地说,“今天实在是来求你。你的苦衷,我们都晓得,已经打听过了,实在是逼得没法子,只好那样说,我们一点都不怪你。说实话,换了我是你钱老板,也只好那样说。”

    钱坦不作声,好久,才叹口气说:“唉,叶太太!我也不晓得怎么说才好!这种无缘无故惹出来的烦恼,真正没有道理!”

    这话骤听不明白,要细想一想才懂,是隐隐然怪杨乃武不该将他牵扯在内。平心而论,是杨乃武错在先,怨不得人家。于是,杨大姐只好施展苦rou计了。

    一个眼色抛过去,杨太太又是一跪。这一次老板娘的动作很迅速,等她膝盖刚一着地,便拿她硬拖了起来。

    “说来说去是我家乃武的错!不该为了一上夹棍,信口胡说,我先替他赔罪;将来等他出来以后,再来谢钱老板的救命之恩。”

    “没有这话,没有这话!”钱坦连连摇手,“我怎么救得了他?”

    “救得了!一定救得了!”杨太太说。

    “一定救得了的!”杨大姐说,“钱老板,只要请你说实话好了!”

    钱坦默然。人家的要求并不过分,实话直说,理所应当。可是说了实话会有怎样的后果呢?一想起来,不寒而栗。

    杨家多少也了解他的处境。是商量好了来的,由杨大姐与杨恭治姐弟二人,轮番向钱坦央求,说他一说了实话,因为与前供不符,可能会有罪名,但一定设法替他上下打点;如果入狱,无论如何不会让他吃苦头。至于爱仁堂的生意,如果需要帮忙照料,只要他提出可行的办法来,譬如进货要垫本钱之类,杨家亦必定尽力。

    另外是杨太太向老板娘下功夫,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苦。说到宁波府边知府动刑所受的苦痛,声泪俱下,害得老板娘也陪了一些眼泪。

    在这样的情面包围之下,钱坦终于答应:上得堂去,会翻供说实话,杨乃武根本不曾在他店里买过砒霜。只要有这句话就够了!至于未买砒霜而说买过,其故何在,杨家认为不必问,堂上问他,他自然会说另一番实话。此时一问,陡然勾起钱坦的忧虑,大可不必。

    等杨家千言万谢的告辞而去,钱坦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言不语,连晚饭都不想吃,只是坐着发愣。老板娘见此光景,唯有极力解劝,而钱坦只是摇头叹气,不断地说:“难做人了!难做人了!”

    谁都可以想象得到他的为难。不说实话,对不起杨家,而且从此亦将不齿于乡里;说了实话呢,县大老爷的“纱帽”不保,还牵涉到陈湖等人,他们岂肯善罢甘休?别的不说,堂上一顿板子,就会打得人死去活来。

    “难做人”只好不做人了!第二天一早,爱仁堂内哭声震惊四邻,钱老板自己吃了砒霜,报丧条子也送了杨家一张。杨太太大吃一惊!詹善政恰好在jiejie家里,连连顿脚,“糟糕了!糟糕了!”他说,“姓钱的要倾家荡产了!”

    “怎么?”

    “现在没有工夫跟你谈其中的道理。”詹善政说,“我马上要去找杨大姐商量。”

    詹善政上京两次,见识大非昔比;杨大姐更是冷静而有魄力,明知上门吊孝,钱家一定会当他们冤家,怪他们逼死了钱坦,可是决不能少此一行,而且越快越好。

    于是,找到杨恭治,备办了素烛、清香、银锭等物,专程赶到仓前。詹善政颇善做作,在灵床前跪倒磕头,放声大哭。哭的不是钱坦,而是想到这样一个重要人证,忽然失去,于杨乃武的官司不利,为至亲痛哭。

    钱家本来对这两位吊客含着敌意,而这分敌意居然因詹善政的眼泪,消融了大半。哭罢起身,见有丧家男子招呼,问起来才知道是钱恺。

    “钱二哥,”杨恭治说,“昨天到府上,初见令兄,哪知一夜工夫,会有这样的变化。”

    “谁也没有想到!”钱恺痛心地说,“阴错阳差,前世一劫。”说着,掩面流涕。

    “钱二哥,你先不要伤心,还有大事要办!”詹善政说,“人亡了,可不要再弄成个家破!”

    “家破人亡?”钱恺惊得收住了眼泪,“怎么会?”

    “怎么不会?钱二哥,你可有隐藏些的地方,我有要紧话跟你说。”

    钱恺不答,只招招手,将他带到最后面的一间厢房,那里一半堆着药材,一半作了钱恺的卧室,连杨恭治在一起,三个人都坐在床沿上谈话。

    “钱二哥,你报了官没有?”

    “地保来过了,已经接过头,下午去报官。”

    “千万报不得!”詹善政说,“你马上去通知地保。”

    “为啥?”

    “你想,钱老板如今是这件钦命案子里的重要证人,忽然说是服毒自尽了,上面自然要追查原因。那时,县衙门里派了人来,不由分说,先拿了你传了去审问,怎么得了?”

    “啊!”钱恺懼然而惊,“这倒不可不防!”

    “当然要防。快去追地保!”詹善政说,“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千万迟不得。”

    “好,好!我派人去找地保。”

    “还有,”詹善政问,“这个地保为人怎么样?”

    “你问的是哪一点?”

    “是老实,还是jian刁?”

    “不大老实。”

    “不大老实,就要使点手段。你派人先去骗了他来,跟他谈了,再作道理。”

    钱恺答应着去了。地保住得不远,听说钱家有事商量,立即赶到。詹善政见此人生得瘦刮刮,脸上骨多rou少,俗语所说:“脸上没有四两rou。”是很难惹的人。

    “我姓詹。”詹善政自告奋勇地出头,“贵姓?”

    “我姓吴。”吴地保说,“从前没有见过你老?”

    “我是丧家的远亲,特为赶来帮忙。老吴,我们对面坐!”

    对面就是一家酒店。吴地保跟着他到了那里,詹善政挑了一个隐蔽的座头落座,好酒好菜叫了许多。吴地保不发一言,只用略带怀疑的态度看着。

    “不必客气。一朝生,两朝熟!”詹善政从身上摸出一张银票,故意先亮一亮,是十两银子,然后折得小小的,推到吴地保面前,“一点小意思,不要嫌少。”

    吴地保见钱眼开,尊他一声:“詹老爷!这是为啥?请你说明白了,我才敢收。”

    “没事!钱老板服毒,你只当不知道有这回事。”

    “咦!不是说,要我去报案吗?”

    “不要报,不要报。急病死,何必报官相验?”

    “急病死的?不对吧!詹老爷,你话我不懂,而且——”他迟疑着没有再说下去。

    “你是说,丧家自己为啥不跟你说,要我来出头,是不是?”

    詹善政到这时候不能不说实话了,否则会引起误会,疑心他牵涉在人家的命案之中,有杨乃武前车之鉴,绝不可大意。于是他说:“老实告诉你,钱老板的服毒,是为了难以做人——”

    他从钱坦当时被迫作伪证谈起,一直谈到昨日杨家全家登门叩求。然后分析,何以呈报服毒自尽以后,县衙门差役会借追究死因,搞得钱家破家荡产的缘故。詹善政自道见义勇为,不能不挺身出来为钱家出主意;地保是本乡本土的熟人,理应帮帮钱家的忙。何况这样做法,不须担何责任,何乐不为?

    这番话加上那十两银子的红包,终于将对方说动了。钱家的老娘很明白事理,对詹善政肯这样急人之急,热心设谋,为她家挽回了可能会破家的一场大祸,十分心感。一口答应,如果省里来传唤钱坦作证,她愿代死去的长子,上堂作证。

    驳审的部文早就到了,但无人主持,一直搁在那里。学政胡瑞澜正忙着岁试“按临”各府——省各州县已入学的“生员”,亦即秀才,照规矩说,应该在家用功苦读,为了考较文字优劣,有无进步,每年由学政作一次考试,称为岁试。岁试由学政排定次序,亲临各州县出题阅卷,称为“按临”。其时,胡瑞澜正在海宁州、嘉兴府一带,预定十二月初方能回省。

    臬司衙门当然也知道此案已遭驳审,只是没有人过问其事。蒯贺荪在十一月初一,照例随巡抚到文庙拈香,当夜暴疾而亡。因此便有许多议论,说蒯贺荪职掌一省刑名,论这场冤狱的造成,他要负最大的责任,遽尔毙命,实在是报应。

    除此以外,还有许多流言,传布得最广的是,说杨大姐曾经到东岳庙去焚表哭诉,求得一支签,是一首七绝:“荷花开处事方明,春叶春花最有情。观我观人观自在,金凤先到桂边生。”有人解释诗意,说官司要到明年春天,始有转机;六月里荷花开处,真相可以大白,八月里必有结果。

    又有人说,签诗中隐藏着两个人名,一个很明显,最后那一句,明明道出“桂金”;另一个比较隐晦,“春叶春花最有情”,道是春来芳菲满眼,到处可以留情,暗写“春芳”二字。此案的凶手,实在是何春芳与桂金姐。

    然而任何流言,不及一个真实的消息来得惊人。这个消息就是爱仁堂的钱老板,因为左右为难,结果一死以求解脱。杭州的士绅,都为这个消息所震撼了!因为钱坦这一死,无异证实了传了已久的流言,他确是在刘锡彤的逼迫之下,作了伪证。

    钱坦如此,他人又如何?凡是可能作不利于刘锡彤的供词的人证,都有被迫而步钱坦的后尘,走向黄泉路上的危险!

    这一案决不能在浙江审了!杭州的士绅询谋佥同,决定在京里活动,请由刑部提审。

    在京里,主持此案的已变成兵部侍郎夏同善。他兼着弘德殿行走的差使,与翁同龢同为帝师。当初翁同龢主张驳审,便是由于从他口中获知实情,确有枉曲之故。所以在浙江的京官们,推他主持其事,顺理成章;而正直热心的夏同善,亦自觉义不容辞,毅然挑起了这副担子。

    在刑部,除了翁同龢以外,另外一位左侍郎绍祺亦颇主张正义。此人籍隶满洲镶黄旗,与翁同龢、夏同善同为咸丰六年丙辰的同年,公义私谊,都没有不支持夏同善的道理。

    当然,夏同善亦不会独断独行。跟同乡京官商量的结果,认为官位较高,以及本身职司刑名或风宪的人,都不宜出面呈控。因为官位较高,则不免予人以仗势欺人的印象;而刑部官员及御史为此案呈控,更有假公济私之嫌。最好莫如由清议所归的翰林出来说话。

    在京里的浙江翰林,以两个杭州人为首,一个是咸丰十年庚申的状元钟骏声,现任翰林院侍读;一个是国子监司业汪鸣銮,是翁同龢的得意门生。不过,这两个人列衔,又不是在最前面,领衔的是在籍的一个杭州绅士汪树屏,这样安排,表示呈控出于地方的公意,并非浙江的京官,意图干预浙江的公事。

    列衔的一共十八个人,状子递到都察院,详叙种种疑义,认为此案发回浙江复审,绝无结果,唯有解交刑部重新审讯,才能有正确的结果。这样的诉讼,且不说列名的大部分是雅负清望,为公卿所尊敬的名士,也不必问在都察院内部有无安排,只看案情,便非出奏不可。

    都察院的奏折,两宫太后看过,发交军机处核议。领班的恭王便找了宝鋆来,问他的意见如何。

    “刑部提审,我一时倒还想不出有此前例。此例一开,以后怕要多事了。”

    “前例总是有的。”恭王答说,“我亦主张驳,不过驳得掉、驳不掉要好好研究。驳下去,再顶上来,事情就难办了。”

    这是军机处的威望所关,驳下去,顶上来,就必得再驳,再驳再顶,这场官司打到什么时候?宝鋆心想,如果刑部提审,老同年刘锡彤非吃大亏不可,这一案要帮忙只能帮在暗中。

    想停当了,便即答道:“我总觉得此例不可开!不如钦派大员,随带司官,驰驿到浙江提审,比较妥当。”

    “也好!先看看有谁可派?”

    “是的。我看这个折子压一两天再说。”

    这一压下来,马上便有消息到夏同善那里。夏同善找翁同龢,要求他跟恭王进言,仍旧由刑部提审。翁同龢答应了。

    事情很巧,就在这天中午,恭王奉慈禧太后之命,到弘德殿来看两位师傅授读的情形,让翁同龢有了一个从容进言的机会。

    “刑部有个折子没有发下来。”翁同龢闲时提起。

    “是,”恭王想了一下问,“浙江那件谋杀亲夫的案子?”

    “是。”

    “刑部提审,似乎无前例可援。”

    “回王爷的话,皇上亲鞫的案子也有过。”

    “那是谋反大逆。”

    “逆伦亦是十恶不赦的重案。”翁同龢又说,“顺治十四年丁酉科场案,世祖就曾亲自御殿审问,传旨行刑。”

    “有这样的事吗?”恭王怀疑。

    “有!事在顺治十五年四月。”翁同龢说,“前些日子我查旧档发现的。王爷不信,我可以检档呈阅。”

    “不用,不用!”恭王想了一下说,“这一案当然不能轻纵。你看,钦派大员到浙江,如何?”

    “恐怕没有人肯去,去了亦不见得能秉公审理,无非再多死几个无辜之人而已。”

    “是何言欤?”恭王有些不高兴了。

    “王爷,”翁同龢从容说道,“我先讲一段内幕给王爷听。”

    所讲的就是钱坦在左右为难之下,不能不自裁的经过。恭王听完,脸上的颜色缓和了。

    “事情很明白地摆在那里,浙江的大吏非维持原判不可,钦派大员到了浙江,难免受人情的包围。如果公事公办,审问虽可委诸随带的司员,但提传案内一干人证,仍旧要由地方官办差,其中有关系的证人,势必遭受威胁,倘或不从,便会如何?可想而知。”

    “啊,啊!”恭王深深点头,“地方官要借故杀之以灭口,是很容易的事。”

    “正是!”翁同龢突然脸色一正,放低了声音说,“冲龄之主,太后垂帘,是所谓‘孤儿寡妇’的局面,弱干强枝,尾大不掉,往往由此而起,征诸往史,斑斑可考。王爷身当重任,岂可不替朝廷立威?”

    恭王恍然大悟,改容相谢,“叔平!”他说,“你真是社稷之臣。”

    第二天上朝,恭王的态度一变,他跟宝鋆说,杨昌濬用心可恶,蓄意跟朝廷对抗。此人并无赫赫功勋,而且也只是一省的长官,尚且如此;然则曾建大功,节制数省的李鸿章、左宗棠又当如何?这番义正词严的话,将宝鋆堵得逡巡不敢赞一词了。

    于是,当天就奏明两宫太后,下了一道上谕,第一段说:“前据给事中边宝泉奏,浙江余杭县民妇葛毕氏毒毙本夫一案,胡瑞澜复讯未协,请解交刑部办理;当以提案解京,事涉纷扰,且恐案内人证,往返拖累,是以未准所请,仍责成胡瑞澜悉心严究。”

    这是解释当初所以未准所请的缘故,只为了纷扰甚多,恐怕拖累无辜人证,是出于体恤之意,而非表示根本不应由刑部提审。

    第二段是说明所以改变原意的缘故:“兹据都察院奏称:‘浙江绅士汪树屏等,遣抱联名呈控,恳请解交刑部审讯。’据呈内所叙各情,必须彻底根究,方足以成信谳,而释群疑。”

    最后便是指示办法:“所有此案卷宗及要犯案证,即着提交刑部秉公审讯,务得实情,期于毋枉毋纵。”而且特别提示,也就是警告:“至案内各犯,着杨昌濬派委委员,沿途小心押解,毋得稍有疏忽,至干咎戾。”

    这道上谕是十二月十四日经由内阁明发。穷京官年底下有各种开销债务要清偿,个个焦头烂额,愁眉不展,但看到这道上谕,为之心胸一畅,平添了几分撑持着过年关的勇气。

    可是,在刑部却有人为此大伤脑筋——此人非别,正是刑部尚书桑春荣。因为第一,宝鋆早有嘱托,希望他对此案格外关顾;第二,浙江巡抚杨昌濬刚派了一份重礼。外省督抚,入息优厚,尤其是东南膏腴之地的封疆大吏,逢年过节,对京中要员必有点缀,送上的红包,在夏天名为“冰敬”,在冬季则为“炭敬”。红包大小,因人而施,像刑部尚书这样的地位,大致一二百两银子,而杨昌濬这次所送的“炭敬”,比往年加了几倍,足足一千两。得人钱财,与人消灾,煌煌上谕,虽不敢公然违抗,但可设法拖延,给杨昌濬一段化解的时间。

    因此,当原任主管文卷的“堂主事”,现已调升浙江司员外的满洲正蓝旗人吉顺,拿着根据这道上谕所拟的咨文,上堂请求画行时,桑春荣摆一摆手说:“先搁在那里,等开印了再说。”

    大小衙门的规矩,每年十二月二十封印,一直要到来年正月二十才开印,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可以不办公事。如果是不相干的例行公事,压一个月亦未尝不可;但这是钦命要件,何可延搁?所以同为堂官的绍祺表示反对。

    桑春荣号白斋,绍祺称他:“白公!我看是马上办出去的好!”

    “为什么呢?”

    “刑部复核此案,几次驳下去,都让浙江顶了回来,威信大损。如今既有上谕,正该及早发出。开印要一个月以后,这搁得太久了!上头如果查问,不好交代。”

    “不然!”桑春荣说,“照我看,胡学使的复奏也快到了,等看他如何说法,再作道理,比较妥当。也许已经审明白了,那就不必再多此一举。”

    “复奏是复奏,上谕是上谕,果然复奏审问明白,浙江自然会申复,请求免提人证卷宗,那时再奏闻请旨,也不要紧。”

    “不,不!不能这么办。”桑春荣执意不允,却又说不出理由。

    绍祺不服,又无奈其何。想了一下,当场关照吉顺:“劳驾,请你看看翁大人在哪里,马上把他请来!”

    听罢来意,翁同龢答说:“既然是去争,总要争到了才好,不然虚此一行,犹在其次,以后就不能再争了。”

    “是。”

    “那么,总得有个言之成理,而且不易驳倒的说法。”

    “其实很好说。绍大人没有想到,我亦不便当场提醒。”

    吉顺提出一个说法,翁同龢欣然同意,随即换了官服与吉顺同车到刑部。

    刑部有处小有花木之胜的地方,名为“白云亭”,堂官聚谈会食,都在此处。平时雍容和睦,此时却有剑拔弩张的意味。绍祺一看帮手到了,抢先迎上来说道:“叔平,请你劝劝白公,杨乃武一案已奉上谕提审,钦命要案,当然应该赶在封印以前,咨会浙江。你说是不是!”

    “请少安毋躁。”翁同龢从容不迫地跟桑春荣招呼过了,方始将吉顺所教的话,说了出来,“白公,夜长梦多,我们先要站稳脚步。既有明发,浙江当然也知道要提审,只为部文未到,下面就可以动手脚,倘或有关系的人,再死一两个,只怕杨石泉吃不了兜着走。倒不如早早发了咨文,杨石泉自己有所警惕,约束属下,不得胡来,反是保全之意。至于本衙门的责任,白公,不出事则已,一出事似乎也很难分辩。”

    “是啊!”绍祺拍着手,很率直地说,“白公,爱之适足以害之。”

    这句话倒很管用,桑春荣虽感不悦,却不能不听了,点点头说:“既然两公所见如此,那就发吧!”他大声吩咐,“请吉老爷来!”

    吉顺抱牍上堂,桑春荣首先画行,绍祺与翁同龢亦都看过署名,随即抄缮用印,封缄妥当,封套上标明“加紧”,送交兵部驿递。

    新年里各衙门封印,而军机处照常入值,两宫太后亦照常看奏折。年初六发下来一个折子,是胡瑞澜在年内拜发的。

    奏折上说:“臣于十二月初三日,由嘉兴试毕回省,照刑部奏驳各节,行提本犯及应讯人证,逐加讯究。葛毕氏等供俱无异,本可拟结;而杨乃武因案经再讯,以为必能翻动,顿改前供。查因jian毒毙本夫,事极秘密,旁人无从确见,自应以本犯供词为凭,此案本非他人诬指,而杨乃武图脱重罪,逞其狡狞伎俩,播散浮言,闻者率信为真有冤抑。现在杨乃武刁健更甚,案情重大,人言纷纷,实非愚臣所敢专断。请特简大臣,另行复审。”

    由于朝廷已作处置,这个奏折可以不理。不过朱智却抄了折底,分送夏同善及浙江京官,大家都看出来胡瑞澜与杨昌濬已自陷于骑虎难下,而又难乎为继的窘境中了。

    在杭州,这个提审的消息,当然更为轰动,茶坊酒肆,到处有人在谈论杨乃武与小白菜。有那好事的,钻头觅缝在打听杨乃武与小白菜起解的日期,是走水路还是陆路,好赶到要冲之地一睹庐山真面目。

    谁知消息沉沉,始终并无确期。据说巡抚杨昌濬接到刑部的公事,大为不满,有一次定期接见僚属之时,在官厅上大发牢sao,说“正犯既有确供,案子铁定不移。要提人证案卷到京,简直是有意找麻烦”。因为如此,便有种种流言,一说杨昌濬有西征元戎左宗棠撑腰,决定抗旨,已经动公事顶了上去,杨乃武与小白菜不会起解;又一说,杨乃武已经为狱卒受命谋害,根本无法起解。

    实情是杨乃武的刑伤极重——本来已快好了,上年十二月初胡瑞澜由嘉兴回省城,重新再审,只有杨乃武依旧翻供,又吃了一次苦头。新创引发旧伤,寸步难行,必得医好了才能上路。

    元宵节前接到的部文,过了花朝,还不能起解,杨昌濬也有些着急了。刑部行文来催,还不要紧,若有言官上奏,指他有意违误钦限,不知其心何居,那一来可能会奉旨申饬,这个脸可丢不起。因而决定,全案卷宗,正犯葛毕氏,以及其他人证,先行解送;留下杨乃武,等伤势好了,再由海道赶到京里。

    三月二十九,第一批正犯、人证、卷宗到京。押解的委员,一共四个,为头的是候补知县谭正翰,人很能干,知道“小白菜”的名气甚大,如果一下客栈,闲人来看热闹,户限为穿,麻烦多多。所以一进崇文门,关照其他委员,安顿人证,自己带着正犯与全卷,径投到部浙江司。

    浙江司的司员很多,来跟谭正翰接头的,是翁同龢的侄子翁曾桂。翁同龢已在二月初调任户部侍郎,翁曾桂则由绍祺下条子派审本案,目的就是为了能够维持他与翁同龢的主张。所以翁曾桂接见投文的谭正翰一点不敢马虎,接收全卷,照清单逐一检点,特别留心杨乃武的亲供,看那花押,果然一如传说,仿佛“屈打成招”四字拼缀而成。

    接收了案卷,再接收正犯,照例亦要问一遍,为的是“验明正身”。提到浙江司的小官厅,等小白菜磕过头,翁曾桂问道:“你夫家姓什么,娘家姓什么?”

    “夫家姓葛,娘家姓毕。”小白菜低着头答说。

    “葛毕氏,你抬起头来!”

    问案常有叫犯人抬头的命令,目的是看一看相,是凶恶还是善良,是yin荡还是贞节?不过翁曾桂此时唤她抬头,为的是要看看她的容貌,小白菜既有艳名,自然是美貌妇人,凭此便可验明正身。

    “是!”小白菜毫不羞涩地抬起头来。

    她脸上的神色,不但没有羞涩,而且还有些傲慢及不屑的意味。因为这种情形她遇得多了,几乎每一个问官,都要让她抬头向上,仔细看上一看,甚至一次不足,两次、三次,恣意饱览,那双色眼,着实恼人。久而久之,便自然而然地使她的脸上,浮起了这样的表情。

    不过,翁曾桂到底是有家教的世家子弟,看小白菜的目的,不是为了饱餐秀色,所以目光平正,一看即知,确是葛毕氏正身。她那一双圆大而黑的眼睛,丝毫不现凶光,也绝不像一个能下手谋杀亲夫的狠毒妇人。

    他收拢目光,看一看案卷又问:“你是哪一天从杭州动身的?”

    “三月初一。”

    “是水路还是陆路?”

    “是水路。”小白菜答说,“到北通州起旱,一点点路就进京城了。”

    语言明晰,不似全无知识的妇女,翁曾桂暗暗高兴,此案十分复杂,如果遇到犯人头脑不清,答非所问,不得要领,就会非常吃力。这一层顾虑,如今看来是可以减轻了。

    于是,他点点头唤值堂的差役,将葛毕氏送到提牢厅——刑部监狱称为“诏狱”,俗名“天牢”,狱政归“提牢厅主事”所管。收监既毕,方又与谭正翰叙话。

    “请问,还有一个正犯,什么时候可到?”

    “老兄是说杨乃武?”谭正翰答说,“咨文中已有说明,杨乃武在监患病,正派医诊治,一好,马上由海道押解到京。照我想,也快到了。”

    “此案,上头派兄弟主审。”翁曾桂说,“贵省及胡学使前后几次的题奏,我都看过了。其中的关键是在爱仁堂药店的店东钱宝生卖砒之说,既然是杨乃武在杭州府所供,就该提钱宝生到案对质,这一点疏漏,必得辨个水落石出。足下以为如何?”

    “高见甚是!”

    “可是,现在胡学使对驳审的复奏中说,杨乃武顿改前供,而钱宝生忽然病殁。这一个紧要人证没有了,关系甚大。兄弟的意思,想传提钱宝生的亲属到案。我私下请教,不知钱宝生有些什么亲人?”

    “听说,钱宝生的妻子也故世了。现在爱仁堂是由钱宝生的老娘跟一个姓杨的得力伙计在管。”

    “噢!”翁曾桂蹙着眉说,“恐怕其势不能不传钱宝生的老娘到案。我再私下请教,这件事是叙在咨回的公文中好呢,还是另外行文?”

    “悉听尊便。”

    “是,是!”翁曾桂说,“公文不过一道手续,要紧的是拿事情办通。我想拜托老兄,回省复命的时候,带个口信,本部传提爱仁堂的这两个紧要的人证,务必请杨大中丞指派委员,就像老兄这样干练的人,由海道护送到京。”

    “是,是,遵命!”谭正翰说,“不过,我也要老实奉告,我是奉命留在京里,照料这件案子;还有两三位委员,带部文回去复命,只怕沿途逗留,耽误公事。所提爱仁堂有关人证,还不如部里另备咨文,交驿递加紧递送,克日可到。另外,我再写信回去,拿部里重视这件案子的意思,切切实实转达。这样双管齐下,似乎比较妥当。”

    说来头头是道,其实不肯负责,翁曾桂这才发觉,此人手段圆滑,不易对付,存了几分戒心,公事也就越发认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