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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祸事了掉了!” “事到如今,也不必谈过去了。总而言之一句话,官司还不算输到底!不过,此刻是要紧关头,一点都放松不得。善政,”杨大姐说,“你要多辛苦,我办不到的事,就要靠你了。” “那当然。大姐,你倒说,什么事是你办不到的?” “譬如说,我是叶家的人,有公婆在堂,不能不回去过年,心里想在杭州钉住这场官司,也是力不从心。” 换句话说,是希望他过年不回家,在杭州照料。詹善政心里在想:杨大姐不但能干,而且厉害,城府很深。这一趟如能达成愿望,入狱与小白菜私下一晤,也许有法子说动她翻供,那一来官司就有得打了! 第二天一早,詹善政雇了两个脚夫,挑着名为“条箱”的长方朱漆大木盒到李景山家送节礼。款式周到,还用全帖写了一张礼单:“谨具绍酒成坛、金腿一双、迎春四盆、细点八盒,奉申年禧。”但下面却未具名。 礼物的选定和礼单的格式,都是杨大姐的设计,其中别有深意。她在想,李景山要去托人情,当然先要送年礼,这一层人家想得到,却未见得有工夫去备办;就算有工夫,也耽搁辰光,倒不如连礼单都替他备好。李景山见有现成礼物,只要在礼单上写上他自己名字,立刻就可以送去,也就立刻可以谈正事了。 果然,等詹善政送上银票,再照杨大姐的话说完以后,李景山指着条箱说道:“太客气了!何必还来这一套?不过,我倒有个用处,索性连条箱带人,我都要借用一用。” “好,好!我叫他们留在这里,听你差遣。” “你道我为啥要借用你的人?老实说,这四样礼,在我这种身份的人,就算很贵重的了。为了你的事,我这四样礼要转送一个人;至于监狱里要打点,该当多少,我还不敢说。尽力照你所说的数目去办就是。” “费心,费力!”詹善政抱拳致谢,接着又说,“请问,能不能早点听回音。” “最迟明天。”李景山说,“或许今天晚上。”他略停一下问道,“你住在哪里?” “众安桥长泰客栈,宇字五号房间。” “好!我一有消息就来通知你,你不要走开。” “是,是!费心,拜托。我在长泰恭候大驾。” 因着事关重大,詹善政、杨恭治陪着杨大姐在长泰枯坐守候,一步都不敢离开。到了中午,正在吃饭时,李景山来了。詹善政丢下筷子去迎接,客气地相邀同餐,李景山摇手说:“不必客气。那位杨大姐在哪里?” “噢!”詹善政不知道怎么答复了。 “是这样——” 李景山先将接头的情形告诉他——那四色水礼,送到按察司照磨倪槐那里,颇有效验。倪槐很客气地动问来意,而且也很直爽地表示,无功不受禄,李景山送礼,必有缘故。只要他办得到的事,无不可帮忙。 于是李景山率直相告,有如此这般一件事,希望他帮忙。倪槐初闻此语,伸一伸舌头,认为匪夷所思,不过,后来口气却松了。 “他说,他是佩服这位杨大姐,女流之辈,有此胆量、魄力,真还少见,愿意尽力帮忙。不过,他也说,这件事他担的风险很大,不但他自己的前程可能不保,更关乎他的亲家——” “亲家?” “是的,亲家。”李景山说,“倒是巧得很,他跟按察司衙门的司狱李佩琼,新近成了儿女姻亲。这件事,大部分的责任都在李司狱身上。” “照此说来,一定可以成功了?”詹善政很高兴地说。 “也不能这么乐观。总而言之一句话,如果倪照磨去说都不成功,就再也不会成功的了!” “是,是!路子是走对了。”詹善政又拜托说,“无论如何要请你费心。” “我不过跑跑腿。如今成败全在杨大姐身上。” “噢,请说。” “倪照磨要先跟杨大姐见面,问她几句话;这几句话问对了,他才肯去进行。他说,唯有问清楚,认为不要紧,进行才有把握。” 詹善政想了一下说:“对!这件事李司狱的责任比倪照磨重。李司狱当然有些话要问他亲家,如果答不出,李司狱就不会贸然答应。既然如此,我倒有个想法,不知道行不行?” “不要紧,有话你实说好了。” “不如请倪照磨直接陪着杨大姐去看李司狱。你道如何?” “是啊!”李景山说,“我倒没有想到。这样做还省事得多。如今我先陪着杨大姐去看了倪照磨再说,倘或要去看李司狱,就由他家一直去了。这样也比较省事。” 于是,詹善政入内,与杨大姐说知经过。她当然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即时换了衣服,出来与李景山见了礼,道了谢,由詹善政陪着,一乘小轿随李景山到了倪家。 到了倪家,先请见倪太太,周旋了一番,方始向倪照磨郑重致谢。李景山道明直接想见李司狱的意思,倪照磨深表同意,随即又转往李家。 “叶太太!”李司狱cao着沉重的贵州口音说,“你想来知道,这件事是法所不许的。” “是!”杨大姐答说,“求李老爷法外施仁。” “我跟我亲家说了,”李司狱指着倪照磨说,“叶太太是个奇女子,我很愿意帮忙。” “不敢当!李老爷说得我太好了。妇道人家,抛头露面,也是万万不得已。一切都求李老爷成全。” “只要帮得上忙,无有不帮之理。不过,这件事不能一时凭高兴去做,后来会发生怎样的结果,事先都要想到。因此,我先要拿事情弄明白,想请教叶太太几句话。” “是!请吩咐。” “叶太太想见葛毕氏,是为了什么?” 杨大姐想了想答说:“我只是想问问清楚,我兄弟不是杀人的人。” “那么,你们猜想,葛毕氏会不会跟你说实话呢?” 这一点杨大姐实在没有把握。不过,这要说了实话,则入狱探访,便是多此一举。所以她很有信心的语声答说:“会的!” “以后呢?”李司狱问,“我是说,你从葛毕氏口中听到了实话,怎么样?” 最要紧的是这句话。杨大姐的用意是不问也可以知道的,探得实情,自然要呈诉翻案。那一来追究到底,可能牵出入狱私探的秘密,岂非替李司狱惹来大祸? 意会到此,杨大姐故意问一句:“这就要请李老爷跟倪老爷两位指点了。” 李、倪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不约而同地点一点头,似乎对她的答语相当满意。 “叶太太!”李司狱说,“你倒真不像女流之辈,公事上的轻重进出很懂。你入狱查访,知道了实情,当然要替你弟弟申冤,这是说都用不到说的。我现在再要问你一句,将来你进状子,会不会把如何访得实情,叙了进去?当然不会,是不是?” “是!”杨大姐说,“我将来要进状子,一定先请教李老爷,有关碍的话,一句不说。” “好!”李司狱说到这里,将杨大姐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 三十四五岁的杨大姐,徐娘风韵,还着实动人,让陌生男人这样盯着看,不由得发窘,脸泛红霞,略添少妇的娇羞,更令人心动了。 “叶太太,有件事,我可得预先说明白,而且请你一定要好好想一想。” “是!”杨大姐到这时候可也有些害怕了,因为李司狱的那双眼睛,有着一种说不出诡秘神色,实在猜不透他此时心里在转什么念头。 “监狱里的情形,叶太太,你知道不知道?” “亲家!”倪照磨插嘴说道,“叶太太哪里会知道?” “只怕,亲家,”李司狱答说,“连你也未必知道,其中的内幕说不尽,总而言之一句话,暗无天日!” 听得这四个字,杨大姐悚然心惊,自然而然地想到她的弟弟,不知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叶太太,”李司狱说,“如果我能替你想出办法,我只是间接托人。这种事,我是没法交代下面照办的,这一点你要明白。” 这就是说,李司狱不能拿这件事当公事去办,因此,如果办得不够圆满,或者出了差错,他就无法向部下追究责任。他提出这个警告的意思是,如能入狱私探,一切还得靠自己;莫以为有李司狱作靠山,便可有恃无恐,否则,作兴就会出事。 于是她点点头答说:“是的,我明白,一切我都会谨慎小心。” “对了!不过,又不光是谨慎小心的事,还要忍耐——不,不,”李司狱赶紧又更正自己的话,“不是忍耐,是——是要自己早早有个打算。” “打算?”杨大姐问,“请李老爷告诉我,打算什么?” 这一下,李司狱倒有些碍口了,招招手将倪照磨找到一边,悄悄说了几句。杨大姐遥遥望去,只见倪照磨脸上亦是尴尬的神色,不免更惴惴然了。 只是,她毕竟是有决断、有胆气的妇人,见此光景,不肯退缩,反而说道:“两位老爷,不必为难,有话尽管吩咐。” 李、倪二人对看了一眼,取得默契,还是由倪照磨开口,话比较好说些。 “叶太太,我这位亲家刚刚说过,狱中暗无天日,牢头禁子更是十个有九个心狠手辣的。他们在外面,什么都没有,一到了里面,什么都是他的。尤其是有把柄落在他们手里,那种敲诈勒索的可恶,是外人想都想不到的。叶太太,你年纪还轻,如果到了里面,有人对你起了坏心,那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有人救得了你!” 杨大姐恍然大悟,心里当然很害怕,不过,“不是女监吗?”她问,“也有男的牢头禁子管?” “当然有。牢头禁子不过不能进女监而已,其实这也是说说的,有那悍泼的女犯闹事,禁婆压不住,还不是得男的进去,才能了事。” “那么,所谓‘起了坏心’,是怎么起法呢?”杨大姐问这话的意思是,倘或摸一摸什么,或者抱住亲个嘴,看在兄弟性命交关的分上,也就忍了。 可是在旁人看,她这一问,几近多余。尤其以杨大姐的精明,不应该不明白,然则明知故问的用意何在呢? 话有些谈不下去了。杨大姐很见机,发现倪、李二人面面相觑,颇有尴尬之色,知道自己的话问得不适当,因而急忙补充:“想来很麻烦的事!我不大懂,请两位老爷教导!” “教导不敢当,不过忠告应该提出。叶太太,”倪照磨说,“女人家名节要紧,万一你在里面吃了哑巴亏,我亲家本是一番好意,变成害你了。或者你吃哑巴亏,一时想不开,那就不但害你自己,也替我亲家无缘无故惹祸。这里头的关系出入很大!叶太太你要仔细想一想。” 这番话,语气中虽还有含蓄,其实是非常清楚的了。他的意思是,探狱之时,或许会有狱卒,胁迫强暴,如果肯吃这个哑巴亏,是害了自己;不肯吃哑巴亏,闹将起来,或者羞愤而寻短见,由此牵出真相,李司狱的责任就不轻了。 这就可想而知,如果自己没有一个明确的表示,李司狱不会肯帮忙。但如果说愿意吃哑巴亏,就是不惜名节,这话在一个良家妇女如何说得出口?而且,既有此危险的警告,自己也确应该细细考量一下,值不值得去冒这个险?如果冒险,自己有几分的把握可以出险? 杨大姐想来想去,这个险是非冒不可。凭自己的机智,有一半的把握能够脱身。倘或李司狱再能加一二分的助力,就大有胜算了。 想停当了,她说:“两位老爷,我虽是两截穿衣,三绺梳头的女流之辈,说话一定算话。将来不管怎么样,我决不会害李老爷。进去了,我当然也懂里头的规矩,要尽意思的地方,一定尽到;能忍的地方,一定忍耐,万万不敢得罪他们。我想,他们知道我的来头,‘不怕官,只怕管’,总得卖李老爷一点面子,也不好意思过分逼我。” “万一真的过分逼你呢?” 杨大姐自以为自己的话,说得够清楚了,不想倪照磨还是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免感到窘,强笑着说:“现在倒是倪老爷在逼我了?” “误会,误会!叶太太,”李司狱对她的话很满意,所以接口作了承诺,“就这样,我一定替你想法子。” “是!”杨大姐敛衽为礼,“多谢两位老爷,如果我兄弟冤枉能够洗清,一定要供两位老爷的长生禄位。” “言重,言重!不过,有一点,我要再提醒你,叶太太,你今天自己说过的话,不可忘记。” “决不会忘记。” “好的!我明天大概就可以给你回音。”李司狱转脸说道,“亲家,仍旧是我通知你,请你转达呢,还是怎么样?” “由我这里转,多费周折,直接告诉一个姓李的好了!” 倪照磨将李景山唤了进来,见过李司狱,彼此约定,由李景山在第二天中午到李家来听信。 回到众安桥长泰客栈,杨大姐将与倪、李见面的经过,很详细地说了给詹善政、杨恭治还有李景山听。虽然李景山是生客,但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可以碍口的,她将李司狱所提,在狱中可能会遭遇失身的危险,毫无隐饰地说了出来。 “这,”詹善政神色凝重地说,“大姐,你还得要考虑。” “是的。大姐,这不是开玩笑的事。” “我想,不要紧!有办法可以挡得过去。”杨大姐旋转身子,正对着李景山说:“李二爷,俗语说的送佛送到西天,这件事还得要请你成全。” “言重、言重!杨大姐,只要我能效劳得上,没有不尽心。你请说。” “我在想,人家跟我无冤无仇,何必一定要坏我的清白。监狱里头的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无非想几个好处,我想再花个百把银子挡挡灾,要拜托李二爷想个法子。” 李景山吸了口气,有些茫然之感,因为直接往监狱里去打点的事,他还没有办过,不知如何着手。 见他踌躇不语,杨大姐便即说道:“李二爷,你慢慢想,我先跟舍弟说句话。” 她将杨恭治唤到一边,悄悄叮咛两件事:第一,立刻赶回余杭,再去凑几百银子送来。第二,她准备入狱这件事,除了杨乃武的妻子以外,任何人面前都不可泄露只字。 “我知道,这里头出入关系很大,你不说,我也知道。不过,”杨恭治又说,“大姐,这件事你要再想一想,万一出了什么事,大姐夫家知道了,不得了!” “不会出事!就出了事,只要我不说、你不说,谁也不会知道。” 杨恭治恍然大悟,杨大姐为了救同胞手足,已经决定在必要的时候“吃哑巴亏”。良家妇女预备做这样的牺牲,实在罕见。 转念到此,他既感动,又感伤,“大姐,”他说,“我实在没有话了!总而言之,也是合该有救!” “不见得。不过人事总要尽。”杨大姐说,“你此刻就动身,明天一定要赶回来。” 交代完了,重复回屋。李景山已经想好了,“杨大姐,”他说,“一客不烦二主,我想仍旧托李司狱,不过上门得有个因头。你看——” 他没有再说下去,是故意不说,杨大姐想了想,明白了,说声:“你请坐一坐,我马上就来。” 回到自己屋里开了箱子,把预定要送李司狱及李景山的酬劳,照数点齐,包了两个红包,用块手绢包好,走出来便递给李景山。 “李二爷。”她说,“一切都心照了。” 李景山知道里面是什么,接过来捏在手里,“杨大姐,”他问,“里头的打点,你要给我一个‘尺寸’,我才好办事。” “一个整数,不知道够不够?” 这是指一百两银子。李景山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杨大姐既然相信我,我亦就不必多说了。” 于是李景山带着红包告辞,一出长泰客栈,先拿自己该得的一个红包收起,另外三百两银子,虽然詹善政有话,一切都包在里头,倪、李二人那里能少付一文,自己便多落一文。但那也无非口惠而已,应该原封不动,送交倪槐,才是正办。 到得倪家,闭门密谈,倪槐盛赞杨大姐,“谁说女人家没用,像那位叶太太,说话行事,差一点的男子,真不及!”他说,“她很厉害,不过厉害在正路上,不能不叫人佩服。可惜,女人家总是女人家。有些风险不能不冒,谁也替不得她。” “有样东西可以替。”李景山双手一兜,做了个大元宝的手势,“钱!” “噢,她怎么说?” “慢慢来,我一桩一桩交代。倪二爷,喏,这是她叫我送来的。” 倪槐从李景山手里接过红包,一看是张三百两的银票,微有喜色,随即问道:“这笔数目怎么分法?” “自然是请倪二爷做主。” “做主的不是我,是我亲家。”倪槐问道,“你的在不在里头?” “我的不要紧!”李景山含含糊糊地答说。 “不!大家做事有个规矩,来手二成,我会替你在我亲家面前说。如果事情真的可以做,这数目也可以了,当然会分出来给你;但如数目上还有斟酌,也要请你再去说一说。” “是!如果李司狱一定说,是还要添,我把话转到就是。不过,要请李司狱在里头再关照一声,或者直接指定一个人,我自己去接头。叶太太的意思是,愿意再花个几十两银子‘保平安’。” “保平安”是免于受辱之意。倪槐答说:“能这样最好。本来,监牢里头虽然无法无天,牢头禁子到底也要看看上官的面子。不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那位叶太太的一双眼睛太灵活,色鬼一看就会动心,倘或出事,未免对不起人家,所以不能不言明在先。如果她再肯花些小钱,我想平安是可保的。现在这样,你跟我一起再到李家去一趟,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把事情都谈好了它。” 说完,相偕去访李佩琼。巧得很,正有臬司监狱一名管事的差役在那里——此人名叫郑兴,是奉召来谈这件事的。所以李佩琼先请倪槐、李景山在书房里坐,直到谈完,方来会客。 李景山很知趣,见过了礼,回避到廊上,容他们两亲家先谈。过了好久,只见倪槐从窗子里向外招手,他方始重新入室,只见倪、李两人神态闲逸,知道事情成功了。 “事情可以做。”李佩琼说,“大致是这样,最近女号里报病,照例是请女医生到里头去看病,叶太太就算女医生带去的人;到了里头,再安排跟葛毕氏见面。至于细节,请宗兄直接跟一个姓郑的去谈。喏,这里是他的地址,今天晚上,他会在家。” “是!”李景山将一张字条接过来看,上写:“郑兴,住万安桥,关帝庙后身。” 李景山常干这种说合官司,夤缘非法的勾当,知道如今的关键已移在郑兴身上,心里倒不免有些懊悔,自己是失策了。像这样的事,本来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瞒上不瞒下,只要有路子容易得很。当初应该托人去找郑兴,而拿倪槐、李佩琼做个幌子,那一来杨家仍旧花那么多银子,自己却可以落下许多,如今看起来郑兴那里一百两银子还不够,杨家固然还要再花,自己亦无别的好处,而且多费周章,徒耗工夫,岂不是做错了? 幸好,倪照磨倒还“光棍”,将他那“两成头”照数扣了出来,立即过付,做事总算还痛快。李景山计算了一下,这个年不但过得去,还可以过得很肥。再想想,这也是阴功积德的事,便越发起劲,未去看郑兴以前,特意多跑一趟长泰客栈,找到詹善政,先报一个“喜信”,附带作个伏笔,好让他跟杨大姐心里有数,事情可以办成,钱财犹须耗费。 万安桥是座极高大的桥,运河漕船所经,桥洞不高不大不行。桥头东西各一座关帝庙,桥西远比桥东来得热闹,李景山判断郑兴是住在桥西关帝庙的后身。 到得那里一问,提到臬台衙门的“郑头”,立即便有人答说:“你到老地方去找,一定在。” “老地方?”李景山赔笑问道,“不知道哪个老地方?” “噢,想来你跟郑头不熟,不知道他的习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总有三百六十天在大昌吃酒。喏,就在前面,你一进门就看见了。” “是,是!多谢,多谢。不过,我还不认识郑头。” “不认识也寻得着,渲红一个酒糟鼻子,一望而知。” 果然,一踏入大昌便看到了。郑兴约莫五十岁左右,红脸白发,一个极大的酒糟鼻子,相貌古怪而威严,真不像是个身份低微的狱卒。李景山先不上前,站在门口细细打量一番,心想,照此人的相貌看,是个很痛快的人,不过脾气一定不好,说话要当心,惹恼了他不易挽回。 这样想停当了,才踏上前去,含笑弯腰,仍客气地问道:“你老想来是郑头?” 李景山穿着棉袍,总算是斯文一脉,而郑兴一件老羊皮袄,大襟翻了开来,一只脚还跷在条凳上,这副模样,遇到这样一位陌生人,这样客客气气地来问讯,自不免有失礼之感,急忙将一只脚放了下去,欠欠身子答道:“不敢,不敢!我姓郑。请坐。” “敝姓李,跟李司狱同姓。” “噢,噢!”郑兴很快地向周围看了一下,“我知道了。李相公,我请你吃酒。” 这样顾左右而言他的说法,便是暗示他不必再往下说。李景山深喻其意,便即答说:“该我请!前面有家小馆子还不错,我们到那里吃酒去。” “好的。我们马上走。” 郑兴点点头,站起身来,不必算账,只跟伙计招呼一声,便即扬长出店。走过十来间门面,他回身站定了说:“李二爷,我有个地方,平常朋友不带去的。” 这话有两层意思,第一,表示另眼相看;第二,暗示所谈的事必须慎密。李景山也很机警,随即答道:“你那个地方,我不会跟人提起,更不会告诉人家,我到过你那个地方。” “好!”郑兴满意地点点头,不再多说了。 不多片刻,郑兴到了一条极窄的巷子里,推开一处小门,里面高大的围墙,圈出一个小小的天井与三间平房。堂屋中出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也不称姓,也不道名,向郑兴问道:“这时候回来做啥?” “有客人在这里。”郑兴亦不为李景山引见,只吩咐那妇人说,“阿香,先泡茶,后吃酒。” 李景山有数了,阿香是郑兴的外室,便点点头说:“阿嫂,来打扰你了。” “好说,好说!请里头坐。” 进了堂屋,两人隔着方桌对坐,随即谈入正题,“司狱老爷告诉我了!”郑兴说道,“这件事担子很重,不过,我愿意帮忙。” “是,是!郑头,我们那面完全知道,感激得很。郑头你两个‘门口’,开销不轻,过年了,里头的弟兄也苦得很,一点点小意思,真拿不出手。”说着,他将倪照磨那里分来的二成回扣,六十两银子一个红包放在桌上,推到郑兴面前。 “这里多少?” “六十两。” “杨家只出得起六十两?”郑兴平静地问。 李景山跟詹善政、杨大姐都是刚刚认识,杨家的境况如何,毫无所知,不便乱说。想一想答道:“这是杨乃武的jiejie交出来的。大概是她自己的私房钱。” “好!我收了。” 李景山想不到郑兴做事,如此爽快,一方面佩服,一方面倒不免抱着歉意,自觉是欺了郑兴。 “李二爷,老实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像这样的事做一件,身家性命都在上头,如果是不相干的人,六百两我也不肯。”郑兴紧接着说,“如今我愿意帮忙,是为了三个缘故:第一,司狱老爷的交代;第二,那位叶太太有胆量敢进来,我倒要看看她是啥角色;第三,杨乃武这件案子,是冤枉的。” “是冤枉的?” “咦!”郑兴诧异了,“你们自己人,莫非你不知道?” 这句话问住了李景山。已经失言,不宜再作牵强的掩饰,说了一半真话:“我跟杨乃武的小舅子小詹是好朋友,不过好朋友总不比郎舅至亲,所以小詹的话,我亦不敢十分相信。现在听你说他冤枉,那就一定是冤枉的了。” “冤枉也有好几种,像杨乃武这种,叫作‘理屈情不屈’,他自己当然也有不对的地方,这且不去说它!我们回头再来谈叶太太的事。” 照郑兴的说法,杨乃武作恶多端,而且与小白菜亦确有jian情,坏了妇女的名节,所以这次被牵连在内,亦可以说是报应,不过报应太重了些。 “那么,真正的凶手到底是谁呢?” “这就要看看叶太太的本事了,能不能从小白菜嘴里套出真话来!” 谈到这里,李景山突然有所发现,似乎郑兴对这件逆伦大案的真相如何,亦颇想了解。郑兴如此,他的同事可想而知。推究其故,当然是由于好奇,但成分不会太重,此辈所见的稀奇古怪的案子很多,不像一般人那么好奇。然则主要的原因是出于不平,不平思平,因尔关切,希望杨大姐能为他们揭开疑团。 照此说来,杨大姐入狱私探,应该受到“欢迎”;李司狱怕她在狱中受辱,便是过虑,甚至可说是杞忧了! 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太乐观了些?李景山心想,此时正宜谈此事,便即问道:“郑头,有人提了个警告,我不大相信,不知道好不好说?” “说嘛!忌讳点啥?” “有人说,像叶太太那样,三十刚过,俏刮刮的女人,进到里头,好比自投罗网,十之八九,会有人捏住她私下进狱的把柄,糟蹋了她。这话,说得太过分了吧?” “不过分!”郑兴很坦率地说,“李二爷,我跟你老实说,吃我们这行饭的人,脑筋里转的念头,跟别人不同,总是在想:都是批坏人,应该要打要罚!这也怪不得他们,住是住在阴风惨惨的地方,看是看到满脸横rou、凶巴巴的强盗贼,听是听到的各式各样的坏事。你想想,这个人的脑筋怎么好得了?” “是的,是的!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你讲得真透彻。那么,话再说回来了,叶太太进去,只怕也会有麻烦?” 听得这话,郑兴大为诧异,“她怎么会?李二爷,你是怎么想的?”他颇有不悦之色,“莫非你当我姓郑的是半吊子?” 原来郑兴的意思是,不相干的人可能会遇到如李景山所说的情况,是他所“招呼”的,当然另作别论,不消说得。 “是!是!”李景山于欣慰之余,心甘情愿地道歉,“郑头,我问得多余,我问得多余,是我不对!” 郑兴笑笑,不再诘责。恰好酒菜亦已上桌,李景山心满意得之际,颇有酒兴,郑兴见了举杯爽快,亦觉得是个很好的酒友,不妨交一交。 “李二爷,俗语说的是公门里面好修行,我们这一行作的孽不少,要积阴功也很容易。比叶太太这种情形还要麻烦的事,我们也做过。那当然是犯法的,如果发作,罪名不轻,当然也要值得。你说,是不是?” 这是郑兴在为他营私索贿找借口,李景山心里明白,连连点头:“不错,不错!不能说为了积阴功,一家老小就可以不养。予人方便,自己方便,是一定的道理。再说,犯法亦有各种各样的犯法,利己而不损人,法无可赦,情有可原,哪怕坐牢,心里是安逸的。” “对!”郑兴很兴奋地一拍桌子,“李二爷,到底是读书人,话讲得透彻。我讲个犯法而利人利己的故事你听。” “好极了!不过,郑头,我先要问一句:这个故事是不是你亲身的经历?” “李二爷,天下乌鸦一般黑,牢头禁子就是牢头禁子,到哪里都是一样的。”郑兴喝口酒,开始讲故事,“有家人家姓吴,五世单传,到了第四代上还发了大财,是因为——” 是因为挖到了长毛所埋着的珍宝,俗称“掘藏”,是财迷梦寐以求的事。 姓吴的为人谨慎,虽掘着了藏,家赀可以论百万,但依旧保持寒素家风,而且善于经营,生意做一样,赚一样。到死下来,光是窟藏的现银,就有二十余万之多。 不幸地,单生一子,偏是纨绔,父亲在世,尚有顾忌,一旦披麻戴孝,哀哭尽礼以后,随即敞开来大玩特玩。有一次在赌场里跟人发生冲突,小吴亮出刀来,对方跪地求饶,但小吴宿酒未醒,一刀下去,正中要害。这是“故杀”,依律法绝无宽减的可能。官司打到省里,仍然败诉。 小吴是第五代的独生之子,他一死,吴家便算绝嗣,所以吴老太太传出话来,谁救得了她的儿子,愿以万金相赠。有人登门自荐,说是她家儿子的性命,他救不得,但可以设法使吴家不致绝后,换句话说,就是让小吴留下一条“根”。 他的办法分两个步骤。小吴是斩立决的罪名,只等部文一到,立即处斩,所以第一步是到刑部去打点,居然让他走到了关节。“钉封文书”到省,打开来一看,错了,是云南昆明有个强盗,刀伤事主,判成死罪,经刑部核准的公文,错寄到了浙江。这一来,小吴就可以多活半年。因为浙江将错了的公文,寄回刑部,固然只有二十天的工夫,一来一往,不过一个半月,但要将云南那面错了的公文追回来,掉还补寄,非半年不可。当然,这是故意出的错,像这种错误,并不算一回事,承办官员至多罚俸而已,但在暗中却有上千银子的好处。 在此半年之中,吴家又将监狱里的关节打通了,挑选宜男的健妇,送入狱中与小吴好合。然后将那些健妇养在家,好生款待三个月以后,如果没有喜信,送一笔酬劳遣回;否则一直供养到足月临盆,或去或留,悉听自便,愿留的不必说,不愿留的,另酬重资。这都是预先说好了的。 “结果呢?”李景山问道,“小吴可曾留一条根?” “岂止一条根?同时有喜的有五个,生下四男一女。五世单传变成五世其昌了。”郑兴大口地喝着酒说,“这不是虽犯法而积了阴功的事?” 听他讲得亲切有味,连细节上都交代得很清楚,李景山相信这就是郑兴的经历。因为如此,他越有信心,杨大姐入狱私探,决不会有何意外发生。 收拾闲话,又归正传。问到杨大姐私自入狱的日期,郑兴答说:“就在后天。你关照叶太太,明天中午先跟王大妈见个面。” “王大妈就是那个女医生?” “对!王大妈的公公、丈夫,以前都承应监狱里看病的差使,在钱塘县补个名字,吃一份粮。一场时疫,父子两个都见了阎王。王大妈无依无靠,好得也懂点医道,就顶了她丈夫的名字,替犯人看病。人倒还热心。” “是。怎么见面?” 郑兴沉吟了一会儿说:“还是要我派人带了去。你跟叶太太在官巷口福记茶店等我好了。” “那么,”李景山问道,“要送礼吧?” “那倒不必!手里拎几个点心匣子也不方便,你叫叶太太包十两银子一个红包,当面给她好了。” “是了!多谢,多谢!准定明天中午在福记茶楼见面。” 王大妈五十有余,六十不到,又高又胖,南人北相,像个山东老太太。她跟郑兴很熟,也很驯顺,郑兴说什么就是什么。 “叶太太,有我们郑头关照,凡事都好商量。”她说,“监狱里头,你从前去过没有?” “王大妈,你也是!”郑兴毫不客气纠正,“好好的人家家里太太,怎么会去过?” “啊哟哟,我说错了,对不起,对不起!”王大妈争忙道歉,同时解释,“我的意思是,里头总跟外头不一样,难免心里会怕。” “我不怕!”杨大姐率直答说。 “那再好没有。”王大妈又说,“不过,到了里头要委屈你。” “不要紧!请王大妈说。” “装龙像龙,装虎像虎,做我的手下,要委屈你替我拎药箱。” “那当然。” “药箱不会太重吧?”郑兴插嘴说道,“太重了,怕叶太太拎不动。” “不重,不重,一个小藤箱。不过——”说到这里,王大妈问郑兴,“郑头,照规矩,最后才到死囚号子里,叶太太是跟我一号一号看过去呢,还是怎么样?” 这意思是说,如果杨大姐装作下手,跟着王大妈一号一号去看病,就得做出一个下手的样子来,听她的招呼,为病号理伤换药。倘或此道不在行,就露马脚了。 这是必须顾虑的一点,郑兴考虑了一下,断然决然地说:“不必多露面,一进去我另外安排地方,让叶太太在那里等。你也快一点,快到死囚号子里了,来招呼我,带叶太太进去。” “这样更好!省事多了。叶太太,你明天一大早来就是!” “多谢王大妈。”杨大姐将个红包塞在她手里。 不但有红包,杨大姐还退下一个金戒指,拉起王大妈的手,亲自替她戴上。这一来情分当然不同,郑兴认为自己可以走了。 “李二爷,拜托你陪郑头去吃饭,挑顶好的馆子,不要替我省钱。”杨大姐说,“我再陪王大妈谈谈。” “我知道。”李景山问说,“回头要不要来接你?” “不必!我自己会回去。” “明天早点来!”郑兴向王大妈说,同时递过去一个眼色,示意她对杨大姐说话要留心,办不到的事,不可轻诺。 原来杨大姐已存下深心,料知这场官司若能翻案,一堂一堂就尽有得审。小白菜与杨乃武的性命是拴在一条链子上,祸福相同,将来的口供便应该互相呼应。如果能够有王大妈死心塌地帮忙,暗中为小白菜传递消息,官司就更有打赢的希望了。 当然,这层意思眼前绝不能透露,可是冷灶却要趁早烧起来。好在对王大妈示惠,极其方便,时已正午,现成就有个极好的题目。 “王大妈,我请你那里吃饭去!” “不要,不要!你破费,我心痛。你要不嫌怠慢,就在我这里吃饭,不过实在没有像样的菜请你吃。” “那地方也便得很。我刚才看见,巷口就是小菜场,王大妈借只篮子给我。” 篮子就在走廊上,杨大姐不由分说,挽着菜篮就走,不消片刻,买回来一篮菜。尽管王大妈一再推辞,她仍旧自作主张地洗剥切割,下锅煎炒,反客为主地做成了一顿颇为丰腴的午饭。 “真正过意不去,叶太太——” “王大妈,”杨大姐抢着说道,“不是我客气,你不能叫我叶太太,明天在里头这样一叫,就露马脚了!我叫秀贞,你叫我名字。” “啊,不错,不错,我倒还没有想到。那我就失礼了,要叫惯了才好。秀贞,”王大妈放下饭碗说,“我有句话关照你,明天不要打扮,衣裳穿得越朴素越好。” “噢!”杨大姐很注意地看着她。 “牢头禁子调戏女犯人,不当一回事。你有老郑保你的镖,当然不要紧,不过总是‘做忌’一点的好。还有,死囚号子里有个疯子,你要当心。” 听这一说,杨大姐大为不安,她平生最怕无可理喻的疯人,急急问道:“是‘文疯’,还是‘武疯’?” “文疯。” 文疯不过胡言乱语,不比武疯会动蛮打人,杨大姐稍微放心了些,想一想问道:“能不能避开?” “就在小白菜隔壁一个号子里。这个疯子也是谋杀亲夫的案子,有时候疯,有时候神智又很清楚。大家说她是装疯,只好关在那里再说。我说你要当心,倒不是说要避开她,她关在号子里,你不必怕她。怕的是,你们在谈天的时候,她忽然发起疯来,少不得有人会进来,那一来,你也就躲不掉了。” “啊!这倒是个很大的麻烦!” “要看运气。”王大妈说,“我想不要紧。” 王大妈认为郑兴应该顾虑到可能有这样的意外,事先会有安排;如果他不曾想到,杨大姐可以向他提出。此外,女监中看守死囚号子的“禁婆婆”,王大妈亦可以跟她打招呼。当然,空口说白话是没有用处的。 “那禁婆婆夫家姓萧,绰号‘笑面虎’,人很厉害。不过,衙门里面向来是‘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叶太太,你出手很大方,笑面虎一定肯帮你的忙。” 杨大姐连连点头,不必明说,只应得一声:“我都懂!” 回到长泰客栈,杨恭治亦已由余杭返回杭州,带来五百两银子,有银票、有现银,现银又有元锭、小元宝、墨西哥鹰洋,杂七杂八的,凑成一个整数,可以想象得到,这笔款子,来之不易。 除此以外还有封信,是杨乃武的妻子托人写来给杨大姐,话不多,但很实在。说是正在变卖田地,年内不可能脱手,但谈得已有成议了,一过来年元宵,就可脱手,为数约有两千银子。这场官司一定要打,只要能救丈夫,倾家荡产,在所不惜。“一切请杨大姐做主,费用无须顾虑。” 杨恭治念完书信,又转达了同样意思的口信,杨大姐颇感安慰,“事情到现在为止,总算一切顺利,明天我进去以后,如果也是这样顺利,局面就有‘扳’过来的希望了!”她停了一下说,“钱这一个字,是说不得了!如今是紧要关头,只有放开手来做。你们两个,一个看家,一个陪我上街。” 杨恭治远道而来,需要休息,留他看家。詹善政陪着杨大姐上街,先到银楼,兑了几个现成的金戒指,轻重不等,最重的一个,足足三钱,是预备送给笑面虎的;其余的都在钱把左右,以备不时之需。 然后到估衣店买了一件灰布棉袄,一条黑布裙。绣花鞋最好不穿,但弓鞋都是自己做,买不到现成的,只有另想别法。 回到长泰,已是上灯时分,匆匆吃完晚饭,杨大姐就回自己房间上床了。不过四更时分,便已起身,从知人事以来,这天是第一次不梳头,只拿黄杨木梳稍微拢一拢,脂粉当然不用,而皮肤仍嫌太白——她听人说过,有那年轻貌美的寡妇,矢志守节,顾虑到会招惹游蜂浪蝶,故意用黄连或者干荷叶煎水洗脸,将雪白的皮肤,弄成黄渣渣一副病容。似乎可以如法炮制,但又怕由白变黄之后,再也无法复原!想想还是舍不得,只好算了。 绣花弓鞋却好想办法,用把剪刀将鞋帮上绣满了的红花绿叶,尽皆挑破,理净线头,然后门角落里抓把灰尘揉在鞋帮上,立刻变成灰黑。配上臃臃肿肿的灰布棉袄黑布裙,一下子好像老了十年,是个不大起眼的乡下中年妇人了。 杨大姐扎扮停当,方始饱餐一顿。然后由詹善政陪着,依照约定,到县司衙门后面一家茶店坐等。 这家茶店虽小,生意好得出奇,但缺少一般茶店那种高谈阔论,或者自在悠闲的欢乐气氛,因为顾客以探监与寻门路来谈官司的居多,不免面带愁容,寡言难笑。如果有事必得开口,亦总是交头接耳,唯恐人闻,越使人兴起阴黯萧索、隐隐不安之感。 唯一的例外是杨大姐,想到入狱之后,便是揭破真相、改变局面的开始,不由得一阵一阵地兴奋;转念到监狱中种种得诸传闻,从未亲历的景象,马上就可以得到确实的印证,自然而然地激发了浓重的好奇心;但记起李司狱的警告,少不得又有些惴惴然。这样思潮起伏,一颗心静不下来,神情之间难免急躁了。 “怎么还不来?” “会来的!”詹善政低声劝勉,“大姐,你要稳得住。” 杨大姐将“稳得住”三个字,切切实实地咀嚼了一会儿,果然心定得多了,默默地考虑着,见了小白菜应该怎么开口?如果她不肯吐露真言,又将如何? 正在沉思着,忽然觉得有人拉她的衣袖,抬眼看时,詹善政正向外努嘴:王大妈来了,正跟人在进门之处低声交谈。 “走吧!我们迎上去。” “等一下。”詹善政说,“她跟人在谈事,不便。” 等了一会儿,只见跟王大妈谈话的那中年男子,拿一张纸交了给她,然后点点头离去。杨大姐猜想是有封信托王大妈带进监狱,心里在想,与小白菜见了面以后,也可以照这样子,托人带封信给打入死牢的胞弟。 “去吧!在招呼了。”詹善政一面说,一面将茶钱放在桌上,陪着杨大姐走到门口。 王大妈不发一言,转身便走,到得人迹较稀之处,方始站定脚说:“秀贞!你不要怕。” “我不怕!”杨大姐伸手去接她的药箱,一个藤篮,并不算重。 “你回去好了!”王大妈又跟詹善政说,“等下我送她回去。” 说完,王大妈迈开一双鲇鱼脚,领头先走,杨大姐拎着药箱,紧紧跟在后面。这天极冷,但有极好的太阳,四五个头戴红黑毡帽、棉袄或者老羊皮袄纽扣不扣,用条带子束住的差役,在晒太阳,吸旱烟。他们都认识王大妈,但招呼过后,视线都落在身后的杨大姐身上。 “王大妈,”有人问道,“你新添了一个帮手?” “是啊!是我外甥媳妇。”王大妈说,“年纪大了,不能不找个帮手,将来好替我,养我的老。” 听这一说,杨大姐大大方方地,含笑点个头,跟着王大妈往里走。私下入狱的第一关,就这样顺顺利利地闯过去了。 进大门是个院子,对面一排平房,只见郑兴站在走廊上闲眺。这一下,杨大姐更放心了,知道他是特意来接应的。 “郑头,”王大妈抢先招呼,为的是要将灵机一动,新认的这个“亲戚”告诉他,免得在第三者面前谈起来时,接不上头,“今天我带了我外甥媳妇来做帮手。请你老多照应!” “好的,好的!”郑兴亦装作初次相识般,向杨大姐点点头,然后向王大妈说道,“胡大先生送了一批药,你来看看,哪样病有哪样药好用,心里有个数。” “胡大先生”就是通国皆知的胡雪岩,号称“胡财神”,他开着一家海内闻名的药店,招牌叫作“胡庆余堂”。这家药店的药材,特别地道,因为珍贵重要的药材,大多出在西南、西北的深山中,而西征的元戎、东阁大学士陕甘总督恪靖侯左宗棠,与胡雪岩的关系密切异常,西征的粮饷军械,大都由胡雪岩在上海专设“粮台”采办。所以,胡庆余堂采购陕甘、云贵、四川的药材,不但进货便利,而且价钱公道;同时用解运粮饷军械的车辆人力,回空运药,水脚亦格外便宜。有此几个人所莫及的有利条件,加上资本雄厚,经营得法,胡庆余堂的声誉,直逼京师数百年老店的同仁堂。对胡雪岩名与利来说,有锦上添花之妙。 不过,胡雪岩却非为富不仁之辈。杭州有钱人家的老太太,最讲究“做好事”,为儿孙种福,胡老太太喜欢做好事,而胡雪岩是孝子,仰体亲心,亦以博名,做好事的手笔很大。各省水旱灾荒,米一捐就是几千石,棉背心一送就是上万件。至于在本乡本土的杭州,夏天施茶施医,冬天送米粟、舍棉衣,不在话下。逢年过节,泽及囹圄,总有大量的食物药品送来。药是早就送来了,郑兴不过借个因头,好延她到室内去密谈而已。 于是王大妈欣然应诺,随着郑兴进了靠东面转角的一间平房。这里是郑兴休息兼办事的地方,一张床,一张方桌,桌上堆着些保和丸、紫雪丹、六味地黄丸等等成药。 郑兴特意都把窗门打开,以示无私,而实在是防备有人经过,便好住口。四下无人,正好说话,“王大妈!”他说,“你尽管去看你们的病,手脚快一点,看完一大半,到这里来吃茶吃点心,歇一歇再作道理。” “好!那,”王大妈指着杨大姐说,“她就交给你了。” “我知道。” “噢,还有句话。”王大妈说,“死囚号子里关了个疯子在那里,到时候发起疯来,惊动大家,那是不得了的事。” “疯子死掉了!”郑兴毫无表情地说。 “死掉了?”王大妈大感意外,“哪一天死的?” “总有十来天了。王大妈,你不要管闲事了!只管你走。” 等她一走,郑兴起身走到床脚边往板壁上一推,有扇门“呀”然而开,原来里面还有间密室。 “叶太太,你请里面躲一躲!” 杨大姐心有些慌了!这间密室,可能就是一个陷阱,知人知面不知心,说不定郑兴就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坏蛋。虽然他曾坦白承认狱中有许多不见天日的黑幕,仿佛是“真小人”的样子,其实比“伪君子”更来得阴险。 这样转着念头,表面不免略显踌躇,郑兴静静地看着她,并不催促。而杨大姐从他沉静的眼色中,忽然得到领悟,心一横,坦然走了进去。 郑兴立刻跟进,门一关漆黑一片,可是听得“咔嗒”一声,眼前随即一亮,原来郑兴将系着绳索的天窗打开了。阳光很强,斜照下来正好笼罩着郑兴的上半身,她看到他的脸色,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不错。 “郑头,你在试我,是不是?” “是的。”郑兴平静地问,“叶太太,你知道不知道,我试你什么?” “够不够胆大。” “不是!你敢跟王大妈一起进来,神色不变胆就够大了。” “那么,试我什么呢?” 郑兴欲语又止,最后摇摇手说:“算了,试过了不必再去说它了。” 这下,杨大姐更明白了。郑兴是试她有否不惜牺牲的决心——自己如果敢进这间密室,当然知道羊落虎口,会发生什么事,而是准备接受的表示。可是,这样来试,有没有意义呢? 答案不待她问就有了,郑兴从容说道:“叶太太,你进来容易,以后一步一步,越来越难。难在什么地方呢?难在你步步要冒险,可是步步要踏实。这非看得准,走得稳不可,一个失足,不但你自己不得了,我们也要陪你吃官司。弄得不巧,要家破人亡,所以不能不试一试你。” “是,是。我知道,你郑头是好人,我是看得很准的。不过,现在照你说的话,大家是同船合命了,以后怎样看得准,走得稳,请郑头先教教我。” “好的,时候还早,你先请坐。” 郑兴熟练地不知从什么地方拉出来两张凳子,在光晕下对坐,膝盖几乎相接了。 “我先请问你,如果你跟小白菜见了面,她什么话也不肯告诉你,你怎么办?” “我,”杨大姐思索了一会儿答说,“我只当白来一趟。” “好!”郑兴脱口赞许,却又问道,“你会不会生气?” “气在心里。” “气不过了,会不会跟人去说?” “决不会。”杨大姐说,“这件事怎么好说?说了,害你们,也害我自己。” “叶太太,你脑筋很清楚。我再问你,如果小白菜跟你说了真话呢?你怎么办?” “那要看是什么话。” “譬如说,你兄弟并不冤枉,真的给了人家砒霜。” “哪里会有这种事?”杨太太的声音不知不觉地提高了。 郑兴有失望的表情,“老实讲,”他说,“我们就怕你沉不住气。” 杨大姐不能不在心里承认,自己是不知不觉中激动了。而对于郑兴的那句话,亦就有了许多领悟。人是有感情的,喜怒哀乐,不易排遣,尤其是在切身利害有关的时候,惊心动魄,更难勘破。 这就可以想象得到,自此以往,也就是跟小白菜见了面以后,感情上会遭遇许多冲击。譬如,小白菜吐露了真凶的姓名,当然是一大喜事,但这还可以沉得住气;倘或发觉竟真的是自己的胞弟做了凶手,或者小白菜一口咬住不放,那时的悲愤惊怒,不易自制,只要一爆发了,也就是整个入狱私探这桩不法之事的爆发,会牵累到李司狱、郑兴、王大妈等人,遭遇家破人亡之祸! 转念到此,悚然而惊,但亦有欣慰之感,幸亏觉悟得早,错误尚未造成,还来得及防制。 防制就是自制。她凝神静虑,自我估量,自己有没有那种能够接受任何严重打击的勇气?于是要设想各种情况,最残酷的一种是:小白菜能够举出确切的证据,证明拿砒霜给她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同胞手足。 果然如此,只好听天由命了!她心里在说,自己作孽自己受,只有将来等着收他的尸了。 这样想下来,反倒有种心安理得的感觉。于是平静地答说:“郑头,我想通了。一个人只要能做最坏的打算,就什么都不在乎,事情也看得淡了。” “能说这话,叶太太,你是真的想通了!我们旁边帮忙的人,也可以放点心了。你等一会儿,我去安排,安排好了,我来通知你。” 郑兴起身走了。杨大姐回想刚才谈话的经过,对郑兴更有信心,但也警觉到,由此开始,步步荆棘,一点都错不得。凡事必须想停当了再做。郑兴所说的,“看得准,踏得稳”六个字,必得谨记在心。 过不多久,外面又有人声了。郑兴去而复回,后面还跟着一个人,走到阳光之下,方始看清,是个中年妇人,瘦刮刮的一张脸,尖尖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稀稀的眉毛,嘴角挂着微笑。杨大姐一下就想到了,她就是王大妈所说的“笑面虎”。 果然,郑兴为她引见:“叶太太,她就是管女监的萧二娘!” “萧二娘!”杨大姐看一眼郑兴说,“我叫秀贞,叫我名字比较方便。” “那真失礼了!”萧二娘的笑意更浓,“不过,这里不是讲客气的地方,我就遵命叫叶太太秀贞。” 郑兴点点头,也改了口,“秀贞,”他说,“我现在把你交给萧二娘,她有话跟你说。”说完,他就走了,不过听得出来,他仍旧在外面那间屋里。 “萧二娘,你好!”杨大姐是预备好了的,拉过她的手来,就将一个分量最重的金戒指,套在她中指上。 笑面虎的笑意更浓了,“秀贞!”她捏着她的手说,“你不要怕,一切有我。” “是的,多谢萧二娘,”杨大姐说,“这样子帮我的忙,真是感激不尽。我住长泰客栈,还有两三天才回余杭,请萧二娘到我那里来玩儿,我还有些话想跟你说。” “好的,好的。回头再商量。秀贞,”萧二娘问,“你跟小白菜认不认识?” “不认识。” “那么你预备拿什么身份跟她见面?” 这一问将杨大姐问住了,不过,她很机警,立即反问一句:“萧二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