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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下了很大的雨,地面湿漉漉的,积了一层亮晶晶的水潭。大家都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意味着每天早上六点五十开始的cao场跑步将被取消,老师会宣布全体同学转向室内自习。运动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相当折磨。 周立军洗漱完毕后,也自觉地进入了教室,拿出书装模作样地背。他对念书没有什么理想,学校里打鸡血一样的宣传励志口号,听在他耳朵里,连针扎一下的效果都没有。 转眼到了吃早饭的时间,众人捞起饭盒,热火朝天地往食堂涌,活脱脱一幅青春期难民图。 第二节课是语文,台上的老师是个很有激情的瘦小子,连念个理解的答案都要使用抑扬顿挫的播音腔。一个响亮的音节像豆子一样,弹跳到了正在打瞌睡的周立军头上,砸得他一个激灵,身子往上一挺,就再也睡不着了。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还在落雨,雨滴从高高的树叶丛中淅沥滴落,打在他左手边的窗玻璃上,留下几道迤逦的水迹,一顿一顿地往下,像谁悬不好腕、控不好力写的毛笔字。 往常他就坐在这里看着宋原抱着篮球,在预备铃的催促中,抬腿几个大步,往教学楼赶。宋原是个高个子,腿长,如果时间紧张,他的步子会凌厉一点,表情因为着急也有点凶;如果时间充裕,他就会表情散漫,稍稍扛着肩膀,步态和缓地往前走,那样子既像一只天鹅,又像一只大雁,有着一股不自知的悠闲优雅。 换位子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他们学校大都是这种规矩,按照月考名次来排位,谁排名靠前就第一个选位置。那些成绩好的事先找好可心的同桌,选位置的时候就替人留着空。一般被剩到最后的空位,就自动被归给了那些没有人缘的同学。周立军往常都是优先被好学生们看中的同桌人选,原因有很多,他虽然喜欢讽刺别人,但是没有做过什么特别过分的事,又有一种痞帅的气质。更何况他有钱,经常请周围的人吃东西,就这一条,对于胃口如狼似虎的高中生来说,就已经足够打动人了。 于是在最近一次的排位中,他因缘巧合坐在了这里。 在那之前,他坐在班级的另一侧,正对着主校园,大部分时候都是乌泱泱的人群,一窝蜂地跑出来乱窜,分不清谁是谁。他懒得往外看。 换到这边坐没多久,经常一个人跑到后面篮球场的宋原,就那样撞入他的视线。 下了一早上的雨停了。 语文课也上完了,上午的大休息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全班的气氛从紧张中松弛了下来,许多人都趴倒在桌子上睡觉。周立军出去上厕所。 从厕所回来的途中要经过一楼尽头处的教师办公室,离着老远他就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在心里产生什么感受前,周立军的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反应,硬生生把他钉在原地。 那人站在屋檐底下,正在和一个老师说话。他脸上戴着一只黑色口罩(是感冒了吗?),肩上背着书包,脚边放着一把收起来的黑色雨伞,伞面的褶皱徐徐往地面外溢雨水。 他说完了话,从老师手里接过一张纸条,叠好后放进口袋,向老师微微弯了一下腰表示告别,俯身捡起雨伞。 他这就要走了。 周立军睁大眼睛,双脚情不自禁地向他走去。他走得急促,十步当五步,将将靠近之时,雨伞弄湿的地板让他脚下一个打滑,险些跌一大跤。 是宋原扶住了他。 “没事吧?”宋原问道,虚虚的一扶,松松地就要放开。 周立军还没有立即站稳,于是双手往上紧紧抓住他的胳膊,而后吁出一口气,这才说道,“没事”。他一边说,一边抬头去看,只见宋原一对眉头往中间攒蹙着,那双灰褐色的眼珠浅浅地倒映出他缩小的身影,转瞬又移开了。 他手掌下,宋原的胳膊yingying的,散发着热量,虬结出少年人肌rou的力量。 “谢谢你。”他说。 宋原似乎在想着别的事,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周立军迟疑着放开了自己的手,盯着他持伞扬长而去的背影,陷入了愣怔。 半分钟后,他如梦方醒,心中计划了一番,突然走进教师办公室。 宋原出了学校大门后,往西南方的车站方向走去。学校离车站,步行的话有半小时的脚程,他从学校请好了假,打算徒步走过去。 一路上要经过热闹的街心,那里排布着琳琅满目的店铺,宋原低着头,在其中穿梭而过。 在他身后,隔着不远的距离,周立军信步跟着。 他回办公室找班主任请假,说从早上起床自己就觉得有点不舒服,想吐,还有点喘不过气。 说这话的意思就是要请假。 寄宿学校里请假是一件很困难的事。班主任半信半疑地审视他,看见周立军脸上果然闪现着不正常的红,便给他mama打了个电话,让她过来接一下孩子。宋原说自己家就在街心,离学校特别近,十分钟就走回去了,不用家里来接。班主任看着他热度不消的脸和额头上的汗珠,终于同意给他开了一张病假单。 等周立军跑着出了大门后,宋原已经走远五百米了。他一路跟着宋原,好像那是一块吸铁石,专吸他这块铁似的。 宋原一路走过了整条街。周立军发现他有时候会在特定的店铺前面停留片刻,他上前观察,发现宋原看的是上面的招聘广告。这样一个小地方,什么炸鸡店、奶茶店,招的一般都是全职员工,需要连续不间断地坐班,薪资待遇也算不上好。宋原走马观花一样地停停看看,终于到达了终点站,汽车站。 宋原走上了车。周立军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他站在大路边上,盯着那辆车看了有五分钟之久。 ……一阵轰隆隆的引擎发动声。 车要走了。 周立军立马走到车门边,抬腿登了上去。 宋原靠边坐在倒数第二排,正看着窗外发呆。他的脸自始至终没往这边转过,那么专心地看着窗外,又那么无谓。 这种鬼天气,出门的人很少,整个车厢里只零星坐了几个乘客,后面一排都是空着的。 周立军走过去坐下,就在宋原身后。 售票员过来了,问他要去哪儿。周立军咕哝了一句,售票员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我哪知道要去哪儿啊。 “到终点站。”他说。 “十块。”售票员站在他身边等着,周立军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十元的票子递给她。 这是去往城里的公交车,从出发点开到终点需要四十五分钟,一路上经过许多乡镇,窄窄的路,两边住着静谧的民居;高低不平的小石桥,桥下面荡着一湾发绿的河。 周立军不知道他们要去哪儿,宋原仍然在看车窗外面。 远远的天边此刻又积累了一叠厚厚的乌云,风贴着车窗呼呼地灌进来,空气里有浓重的水汽。 他把目光转回来盯着宋原瞧,宋原的头发长了,从头顶看上去显得凌乱茂密。周立军轻轻地把手臂环在前面的座椅顶上,做出趴在上面休息的动作,放任手指时不时地拂过宋原的头发尖。 发梢轻轻挥过指尖,那股刺痒,让他的心微微一动。 宋原。 ……宋原。 ……宋原。 念第一个字时,上下牙齿需咬合在一起,发出一声清脆的嘶声。 念第二个字时,双唇微张,缓缓拉开,那个音节从喉间的声带里低缓而出。 周立军不知道要通过什么方法靠近他,他已经习惯了宋原在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待着,他躺在草坪上,宋原在旁边的篮球场打球;他在一楼上课,宋原就在二楼。 他记得那张宽阔、温暖的背,曾经把他从暴力和威吓中勇敢地解救出来。当时他已经快到晕眩的边缘,不太记得细节了,但他后来一次又一次回想,他的前胸如何紧贴住宋原的后背,头颅低垂着伏在宋原的后颈处。他那时候长得瘦小,身量比不上同龄人,宋原背着他不算吃力,他为了固定,会把一双手臂向后勒住自己的腿。 My hero。 “请在前面路口停一下,我要去第三医院。” 这时,宋原清亮的嗓音突然在安静的车厢里响起,打断了周立军的思路。前面的司机哎了一声,表示听见了。 车行到前方,司机从容地踩下刹车。宋原蓦地站起,一个高大的影子笼罩住后面的周立军。 宋原下车了。 周立军坐到了终点站。 下车后他甚至没有出站,找了一辆不久就要发车开往他们镇子的下一班车,重新又坐了上去。 一路上仍是那些窄路、石桥,风中漂浮着浓郁的水汽,雨一幅要下不下的样子。 车厢没载什么人,回程只有他这一个乘客。 前面的座椅空空的,已经没有了宋原,他油然感到一阵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