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玄峣醉雪,寒鸦心事
天界的酒,清冷甘冽,余韵悠长,初尝并不猛烈,却喝着喝着就醉了。 就算醉了,也能保持适当的清醒,继续往下喝。这真是绝佳的状态。情感之事,最好亦是如此:半醉半醒,安慰愁肠,静水流深,且不伤人。 ……他都想什么胡话呢? 瀑布水声激越,面前空了三个坛子,玄峣打开第四坛。一只手伸过来,将他新开的这坛夺走。 “……别喝了。”寒鸦淡淡地说,“不管怎么说,你的胃先前也生过病,节制一点吧。” “你连月子都没出,在冰天雪地里坐着的时候,我也没劝你节制一点呢。”玄峣通红着眼睛,反唇相讥。 他说的是过去的事。寒鸦在人间那会儿,弃世念头甚重,对自己的身子从不爱惜,要不是升了仙,定然落下病根。 他用这件事来反驳,寒鸦无言以对。但玄峣的确放下酒,不再多喝。 寒鸦身子重了,肚子比上次见大了不少,不过还没到影响行动的程度,每日照旧自行其是。玄峣一瞧,自己在这里不算给他添麻烦,正好哪儿也不想去,就耽搁下来。 寒鸦呢,约莫是看他可怜,这回没有赶人。 玄峣想给自己灌个大醉,来同过去的生活做告别。可惜他酒量太好,并没有大醉的能耐。迷糊之间,听寒鸦说: “我明日要去北方散心。这里的酒被你喝得差不多了,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尽可以随便折腾,只要别碰坏我的剑和书。” “不碰你的东西……嗝……北方?” 玄峣不解地瞪着他,醉后的眼神直愣愣的,讲话没轻没重起来。 “……天气这么冷……嗝……北方净是雪山……你一个怀孕的人,挺着这个肚子……跑去看雪散心,你失心疯了吗?被雪困住怎么办?” “肚子么?我不觉得有什么影响。” 对这个无礼的醉汉,寒鸦回答得不可不谓耐心。后来他进去睡觉,留玄峣一个人在外面发呆。 因是醉后的对话,玄峣很快将此事抛到脑后。 第二天,他一睁眼,到处不见寒鸦的踪影。剑和玉笛一块儿消失,房中又少了御寒的厚披肩,玄峣这才回想起昨天夜里说过的话来。 ……他真是个孤僻的疯子,总不能是因为我来这买醉,他瞧我可怜,这次不赶我了,改躲着我了吧?…… ……不行,这会儿的雪山太危险了,就算是为了我那还没出生的小侄儿,我也不能放着这个疯子到处乱跑…… 玄峣正需要一件事,来让他从沮丧失望的状态中抽离,不再想和妻子的过往,那不过平白让他心痛。若是平时的状态,他不见得这样有行动力。现在找到寒鸦、保护胎中的小侄儿,反而成了他一门心思的寄托。 于是他立刻动身,施展浑身解数,下了许多高深的追踪之法,一路追着寒鸦的踪迹,来到雪山中。 踪迹在一处简陋的房屋附近消失了。 “寒鸦!”他自暴自弃地大喊,“你是傻的么?看不到这天边的乌云么?今天我随你到这里,再晚些回去,咱们铁定都要困在这山里了!你要是有点良心,还顾念孩子的健康,就赶紧出来!” 仿佛听到了他的呐喊,乌云滚滚向南,来到他的头顶,倏然,下起雪来。 雪越下越大,很快封住了山路。 “妈的……这下真出不去了……” 玄峣暗暗骂了一声。 “喊什——” 寒鸦打开屋门,望见面前的雪景,也是一愣。 他想的却不是潜在的危险,而是被这一天一地、洁白的雪花迷住了,不由得站住脚步,默默地望着。那着迷的神情,玄峣这辈子还没在寒鸦的脸上见过呢。 可这会儿不是感叹的时候。玄峣一把将这个痴人拽进屋里去,严丝合缝地关上了门,又用稻草将缝隙堵上,确认没有寒气渗进来。 “你真是个傻子啊!”玄峣对着寒鸦,劈头盖脸地骂道,“这样大的雪,连我们成天生活在这里的人都要避开,你倒好,赶着送上去。你自己傻我管不了,冻坏了我的小侄儿,怎么办?” 寒鸦莫名其妙地望着他,觉得他这是将在东海受过的气,一股脑地撒在自己的身上,但自己确实也有错。不由暗暗蹙眉,挣脱了玄峣的手。 “……好了,是我不对。”他道歉,躲去了屋子的另一边,略微打扫烟囱,打算生起炉火,“……在这里等到雪停就走。” “不停呢?” “……就一直等着。” 玄峣被他弄得生气又想笑。二帝子的脾气还没发完,又问: “你为什么老是躲着我?我对你来说难道是个瘟神吗?如果我不来找你喝酒,你还会大冷天跑到这个雪山里来,散什么心么?” 寒鸦一怔。 “现在都要背对着我呢!”玄峣越说越生气,“要是厌烦我,不如直说吧?我一向是个因为不解风情而招人厌恶的,人情世故更是一点也不懂,猜不透别人的心思,连结个婚都是这样的下场!现在连你也要背对我了。……也对,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你也是一见到我就骂呢。” 他气鼓鼓地坐下来,坐在那张冰冷板硬的床上。寒鸦暗暗攥紧了手指,骨节被他自己捏的青白。 “……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不是厌恶你……” 他没什么力气地解释,但也未曾回头,一味摆弄着炉子。 “那是嫌我身上的酒气,嫌我力气没轻没重,还是仅仅嫌我是个纯阳之身、不懂你们双身的那些念头?” 寒鸦哭笑不得。 “……你讲的都是些什么呀,我又不是要做你的妻子,为什么会嫌你那——” 他忽然顿住了。 “——嗯?” 玄峣正全神贯注,打算听他说完呢,却没了下文。只觉得这阵沉默特别僵硬、特别古怪,而寒鸦摆弄那个炉子,半天也没点起火来,仿佛他只是想对着那只破炉子说话而已。 “炉子坏了吗?你怎么了?” 玄峣大步流星地走过去,见寒鸦满手炉灰,和飘然的身姿很不相称,自然地捉起寒鸦的手腕,吹起那些灰。他抬脸一瞧—— 寒鸦扭过头去,显然又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迫不得已才忍住。这美丽的男子竟是满脸红晕,垂下的长睫背后,似封印着无数哀愁的心事,嘴唇紧紧抿着,青丝慢慢落在额前。玄峣不由得看得呆了,屏住了呼吸。 ……这是……怎么回事?……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试探寒鸦额头的温度。 ……好热。 “……我没有发烧……” 寒鸦用极低的声音解释,不过,不硬要挣脱他了。 “……嗯……” 玄峣不知道自己在“嗯”什么。这么热的温度,竟然没有发烧么?往日他定要反驳。现在不知怎的,他一点儿脾气也没有了,只是一阵手足无措。 “……那么……你要……先站起来,让我来弄这炉子么?你的身子不方便,天气怪冷的,不要老是蹲在这里……” “……好吧……” 片刻僵持之后,炉火终于点起。那暧昧的火苗,烧得既尴尬、又无辜。 玄峣瞪着火焰,心脏“砰砰”乱跳,却连自己在紧张什么也不晓得。这是一种罕见的情形,但在一些直觉机警的人身上常常出现。诸位不妨解释为,此时此刻,玄峣的身体已经明白了一些潜在的真相,做出了反应,但他的头脑还未能想清楚。 正是潜意识常常有的那种神奇的功效。 他重新起身,掸掉手上的炉灰,回头望着神情一片空白,似亦在茫然无措的寒鸦,又捉起对方的手,强作镇定地为寒鸦清理指间残余的灰烬。 玄峣忍不住看他。 他们认识的时间不短了,近几年常常见面,但玄峣一门心思想的都是自己的事,就算寒鸦的表现偶有古怪,别说他察觉不了,就算能够察觉,也没有真的去注意。 这人自然很美,不然就会有那么多人对他求而不得,自己的小弟连那脆弱的身子都不顾,也要为他黯然神伤。可寒鸦有充分的理由拒绝更为亲密的关系,他自己解释得那样合情合理呢,玄峣这个直肠子,对朋友有什么可怀疑的? ……我不是直肠子,是傻啊…… 玄峣暗暗腹诽。 寒鸦慢慢回过神来,面上仍然带着一丝悲哀的羞涩。他转过身去。 “……别看了……”寒鸦说,“就算现在要结束了,也对你过去十几年的婚姻生活尊重一些……” 室内热了起来,床铺终于染上一丝暖意。寒鸦坐过去,裹紧身上的披肩。 他总告诉他男男有别,不许玄峣和他称兄道弟,有事没事就离他远远的,不让他碰自己,又把他往家里赶,但凡玄峣像他jiejie或小弟那样,是个多心多情的风流种,早该明白那都是什么意思了。 这算哪门子嫌恶呢?真的嫌恶,并不会允许他三天两头的跑过去喝酒吧。 玄峣一心急,结巴起来。 “……谁……谁叫你刚认识我就骂我……” 他忽然又翻出十几年前的旧账。寒鸦闻言,苦笑。 “我自然要骂你……请你离我远远的……你父亲和人间那个将军的结局你还看不到么……人和龙纠缠到一起,有什么好下场……” “我不是龙,是蛇……” ……玄峣老在这种地方莫名其妙地执着。 寒鸦转过头去,半缕青丝垂在胸前,火苗将他的面色映得特别悲哀,又特别温柔。 “……无论如何,当时我就决定,将这心事烂在肚子里了。这些年来,虽然我只对那一个人动心,可命运没给过我动心的勇气和机会。听说你娶了东海圣女的时候,其实我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样一来,就等于老天为我做出了选择,让我心安理得地认可逃避的正确……” “……可要么老天是同我开玩笑的,要么我是同自己开玩笑的,我还是跑到那个瀑布边上,见到你和煜儿……” 他的眼中泛起一丝泪水。 “为何我对煜儿那样病态地亲切,让他起了不该有的念头、一发不可不收拾呢?……那当然是我的错,因为他是你的弟弟罢了……” 寒鸦的话梗在喉咙,决定不再说下去。 诸位若还记得前作,这二人见面时的情形,当对寒鸦彼时的态度有所印象。他正是一下子便对玄峣动情,想起玄翊风流人间时留下的悲剧来,不愿重蹈覆辙,才故意对玄峣歇斯底里,莫名惹得玄峣生了半天闷气。 谁想到被寒鸦弹指间杀死的、他自己的心,往后竟然再也没为别人动过呢? 玄峣真不敢回头啊。他被某种远超经验的情感所震撼了,就像最初人事不知时、为这人可怜的命运和倔强的性子痛苦一样,担忧自己一旦回头,就要使背后的那人再度受惊,击碎他摇摇欲坠的脆弱。 现在玄峣终于明白,为何自己眼里的寒鸦与他人所见不同。那人见到自己时并不寂寞,可在表面铜墙铁壁的刚强背后,全是些压抑着的、易于受惊的思绪,稍稍一碰就要露出破绽。 有时寒鸦自己都将自己骗过去了,可他能够永恒地自我欺骗么? 玄峣满腹心绪,十分艰难地开口: “……等雪一停,咱们就回去吧……往后你没必要再这样……若我让你痛苦,你折磨我就是,何必折磨自己……” 寒鸦怔怔地望着火焰,清冷的虹膜里透出一丝温暖。 二人俱是一般地沉默了,仿佛各自在与窗外的雪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