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情深有尽,分道扬镳
对男子来说,除非是对生育一窍不通的蠢笨人,否则做爹爹总是不需要什么心理准备的,毕竟吃苦受累的,从头到尾都不是他呢。看玄峣对海龙太子没有一点儿自发的情感,就明白了。 但做父亲就不同。碧煜已经有了不止一个孩子,突然要做父亲,一阵手忙脚乱,脑袋里没有一根神经,能够理解眼下的状况。 他是父亲的幼子,不像哥哥jiejie们,见过父亲孕期的做法。女掌门又那样厉害,生个孩子很轻松似的。轮到碧煜的身上,他简直一无所知。 ……我继续修行我的,等待孩儿诞下,就行了吧?…… 话是这样说,怀孕的病号哪儿有力气修行? “你就安心躺着,让世子偶尔做点东西给你吃。”姐夫很平淡地说,“一两个月的时间,就算全躺过去,对身子也不会有什么重大的损害。可以起来走走。” 行房就别想了。 姐夫走后,碧煜对世子说: “……对不起啊。一个月不能做,一定很难熬……” “这有什么呢?”世子莫名其妙地瞧着他,“我见不到你的时候,也一样没做啊。” ……咦?原来不是人人都像自己一样是个yin种啊。 碧煜好生难为情。 碧煜怀孕的消息传到东海,玄峣听了,好气又好笑。 自身难保的小弟,上赶着找这等甜蜜的烦恼,也不知对自己真实的状况究竟有几分自觉。 他也有自己隐秘的信息来源,近来渐渐调查到东海海脉源头的位置,暗地里前去查探,见那海脉一派羸弱干枯之相,潮水灼热发黑,大为讶异。 还未等他脱身,就听身后一个甜美的嗓音,不带一丝感情地问道: “……你一个人偷偷到这里,是想做什么呢?” 玄峣听出了妻子的声音,回头时,已摆好了面上的神情,没有一点慌张。 他解释: “我那小弟的身体情况,你知道的。我想看能否带他到这里住一阵子,多少有所助益。现在看来,怕是不适宜了。” 他很坦然,因自己说的有七成实话。若全是谎言,定叫妻子一眼识破。但无论妻子是否识破,海脉如今的情形,以及妻子的态度,都意味着珍贵的事物一去不返。 “你永远不肯彻头彻尾地做东海的人,对吗?”海龙女王冷冷地问。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他当然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师儿刚回来的时候,总往我们这里跑,那时对我的弟弟,你很喜爱……” “那时我们并没有自己的孩儿。” “我们现在有了自己的孩儿,我那些‘不是东海人’的家人们,就与你毫无关系了,对么?”玄峣平静地反问。 “……” 她意识到说得太过分了,走过来,试图软化自己的态度,但玄峣却往后退了一步。 这过往无比甜蜜的夫妻二人,隔着三步远,僵硬地注视着彼此。 “你怀孕的事,我一直当作天降机缘,从来没有问过你。现在看来,我有必要问才是。” 玄峣的语调越平淡,越暗示他真正的怒火。 “——为了怀孕,这海脉,你究竟采了几次?” “……不止怀孕呢。”妻子用一种格外古怪的声调回答,“你以为我一方东海,能在三界的夹缝中日渐做大,成为连天界都高看一眼、甘愿将儿子送来入赘的存在,靠的是什么?是那些虾兵蟹将吗?” 玄峣一怔。 “……我以为我们之间虽从利益夫妻开始,其实总有一点真感情……” “——我们当然有真感情!”女王道,“你不爱我么?十多年了,你对我那些温柔都是假的么?” 玄峣为最开始的那一句,点了点头。 “……我们的确有些真感情。”他说,“……就像谈到这个话题,你口口声声都是我爱不爱你那般,你有没有想过,你有几分爱我?你有兴致爱的时候,全是真爱,但你的爱,充满了前提条件。现在我不再满足你的条件了,你就——” “——成熟一点吧!”女王打断他,伤感地笑了,“你在幻想什么?故事里的你侬我侬?你是不是天庭高贵的二帝子做得太舒服,浑然不晓得身为一界之主,是怎样一回事?” 玄峣深吸一口气。 “……我现在晓得了。”他回答,“……自打生下来那天起,我就离开了父亲,到现在为止,满打满算没做过几日天庭的二帝子,倒是做了十多年东海的女婿。我要是有什么不成熟之处,就是幻想用足够的时间,总能为自己换来那么一两个真正的家人。” 他攥紧拳头,转过身。 “……我们冷静一下吧。或许需要冷静的只有我,而你,一直以来都是非常冷静的。” 女王不无怨恨地望着他的背影。 说完,玄峣消失在深海的浊流中,再也没有回头。 玄峣明白了一件事,乃是老海龙王为何如此心安理得地退位,之后又在天庭赖着不走,正中父亲的下怀。 那根本就是双赢。 东海海脉几乎已经枯干,先代海脉之主若留在那里,恐怕最先遭殃的就是他自己。 他写信给父亲,告知海脉的情况,要父亲莫对采海脉抱太大期望,另对老海龙王稍加提防。但那人在天界毕竟并无错处,又实打实地救过天帝的命,眼下只是心安理得地享乐。 再说采海脉的人,究竟是他,还是他的女儿,不得而知。 玄峣哪儿也不想去,也不想回天庭。为了弟弟的事,玄翊费了莫大的心力,玄峣无颜面对父亲。至于什么“天庭的二帝子”这等名号,对如今的他,亦是刺痛。 他去了一趟天脉的源头,见到那依然如故、气魄惊人的雄浑水流,感到特别欣慰。随后顺着天脉一路而下,瞧着身边寂寥壮阔的风景,心里更加萧索。 玄峣是个直肠子,历来都没有什么委曲求全的想法。若他是旁观者,瞧自己的事,定比现在暴躁多了。只因心里对妻子还有挂念,才一再委屈自己,多加忍耐。 但这样做,并没有为自己换来多一丝的理解和体谅。 他的忍耐力终是有限,过了那个恍然大悟的关口,就再也回不了头。一旦对某人心寒,又如何重拾过去的幸福呢? 长痛不如短痛。 他游荡了三日,回去面对双亲,说了自己最终的决定。 玄翊并不奇怪,也没有责备他。 玄翊走过来,难得作为父亲,拥抱自己受伤的儿子。 “……这事最开始怪我。”他轻声说,“你不要自责。煜儿的事,我们再想办法。” 玄峣眼睛一酸,终是男儿根深蒂固的气概战胜了软弱,他稍微推开父亲。 “……我没事。”他道,“父子之间干嘛这样,怪别扭的……” 玄翊微笑。 天帝瞪了他一眼。 “敢推开父亲的,你倒是第一个。你的jiejie弟弟们,巴不得天天缠着他不放,只有你不识抬举。——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她没有派使者过来吗?” “早来了,既然你这样说,我们就替你打发。还是你想亲自去见使者?” “无所谓……”玄峣叹道,“要是她本人亲自来了,你们再去找我。想必这种事根本不会发生……” 他这回猜错了。因为没过几日,海龙女王真的带了许多礼物,亲自来天界探望丈夫。身段放得不可不谓低。 女王的姿态端庄大方,非常优雅地说: “……我们夫妻闹了一些别扭,不是什么大事,让二位大人见笑了……” 长公主特地在一旁听着,见弟妹一本正经的模样,她也露出笑容,别提多么娇艳动人。 “不是什么大事?我还没见过能给我那弟弟喝到吐血的酒呢。生他的时候,爹爹和父亲的身子都特别健康,因此他的体质是我们姐弟几个里最优越的,百毒不侵,再喝几碗下过剧毒的药,当然也不是什么大事了。” “——什么?” 女王怔住。 长公主儿时依恋父亲,对继承父亲容貌的二弟别有好感,只因玄峣是个不解风情的,他们姐弟二人后来才闹了别扭。不管二人关系如何,对嫁给弟弟的这位海龙女王,长公主一贯不喜欢也看不惯。 每次玄峣从东海回来,那副幸福恩爱、得意洋洋的模样,长公主见了,都很不开心。姑姐与弟妹之间的难题,真是永恒无解。 今日终于轮到她为弟弟说话。海龙女王的姿容,纵然能够打动许多天真的男子,可在这人人都当花儿一样供着的长公主面前,又有什么作用呢? “详情不如去问你辛辛苦苦怀上的好儿子吧?”长公主挑起秀丽的眉毛,道,“我已经留了十足的情面和余地,才这样说的。这件事要是听我的,你们就不要再做夫妻了,各回各家,免得你看不上他‘不是东海的人’,给你添堵呢。” “——璇儿。” 玄翊冲女儿眨了眨眼睛,教她适可而止。 女王被她说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里怒不可遏,又不便发作,还多了许多有待查证的疑点。这时玄翊开口,道: “小女心直口快,你不要往心里去。峣儿在那边的生活,的确令我们担忧。凡是做双亲的,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你也做了母亲,这种心情,应该能够体谅。——一会儿用过晚膳,你就回去吧。东海政务要紧,没必要为了他一个人,劳烦你亲自过来。” 父亲这番话表面上冠冕堂皇,背地里含沙射影,让长公主开心极了。她想:父亲怕是打定主意,不让玄峣见到妻子,以免他心里总念着过去的好,犯起心软的毛病。 这是小看玄峣了。他赶过来时脚步四平八稳,没有一点犹豫。 海龙女王一见到他,就开始流泪。 “……你一定要躲着我,让我受人指摘和羞辱么?”她忍耐着哭泣,道,模样极为可怜,“……我不晓得你被下毒的事,你应该第一时间告诉我呀。大家十多年的夫妻,你这样瞒着我,自己离开,让我怎么办呢?” “……你也听到了,都是小事,我不怕几口毒药。”玄峣平静地回答。 他一见她说话的姿态和语气,就晓得今日表演的成分远远大于诚心,尽管她毫无疑问想要挽留住自己的丈夫,但那根本的目的,已是外交多于婚姻,占有多于挚爱。 “……在我们天界,普通人家夫妻难以谈妥而分道扬镳之事常有,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玄峣说,“若你需要正式的约定,我们今日在此定下就是。其余繁琐事务,自有使者接洽。” 海龙女王碍于身份,不能在此发火,只能恨恨地瞪着他,低声对他威胁道: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我可以改呀!你却铁了心要同我分开,难道不怕东海与天界从此成为敌——” 玄峣挡住了她的嘴,那熟悉、漂亮、优美的双唇。 “……我们夫妻之事,不用牵扯东海和天界。我从来都不愿意和你成为敌人,以前如此,以后也如此。我尊重你的天性,用不着为了我而改变,就像我也改不了自己的性子。——不愿同你再做夫妻,仅此而已。” 话音落下,他的心脏狠狠地抽紧,知道这下全完了,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不管他对她还有多少余情,二人往后的路注定分开,已成事实。 女王的眼神,逐渐变得冰冷。 她没有再说话,也没有用晚膳,离开的时候,身体板直,脚步飞快,像要维护自己最后的尊严。 玄峣暗暗长叹一声,回过头,见jiejie坐在软椅上,两只雪白的小手冲他微微鼓掌,姿态别提多么娇媚可爱。 “差不多得了。”他挖苦她,“……我这就叫姐夫过来,把你领走。” “是嘛,”长公主拖长了语调,“往后你回到家里住,可要看我的脸色了,你最好不要惹恼我,好好哄我才是。我要是高兴了呢,说不定会特许你给你的几个侄儿当老师,让你有些用处。” “嘁,谁稀罕。” 玄峣回嘴。 他心里无限伤感。当晚拜别双亲和jiejie,一个人喝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