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她想起冬日里在槐陵时,客栈掌柜夫妇,还有代任县令田岳都提到过:出了县城通往各乡镇的山中有极猖獗强悍的“山匪”。 当时田岳说,他自被急调到槐陵代任县令后,曾数次派出治安吏进山剿匪,却都无功而返。 如今想想,田岳究竟是真的尽力却无果,还是他根本就在借“剿匪”的声势,帮着山中那些人以“山匪”的事行吓阻之实,让寻常百姓不敢轻易往深山去? 云知意脑中飞快地转动着,同时一心二用地问宿子碧:“你大哥投过密告信后,槐陵县府做何应对?” “接到密告信的前三日,槐陵县府毫无动静,”宿子碧暗暗磨牙,“第四日,便有官差在槐陵街头一个个寻人比对字迹。幸亏大哥是用左手写的密告信,况且我们这几个月都在见龙峰下扎营,他们一时不会想到出城来查。” 这事气味很不对。槐陵县府的做法看起来不像是打算解决问题,反倒更像急于解决密告此事的人。 所以宿子约才让meimei疾驰邺城来禀云知意。 “知意,现在如何是好?”宿子碧忧心忡忡地望着云知意。 面对她这个问题,云知意缓缓闭上眼,一时答不上来。 如此看来,槐陵县府十有七八是与山中那些人沆瀣一气的。而暂代县令的田岳在其中的角色,究竟是人是鬼?是否值得信任? 云知意不敢妄下定论,更不敢将赌注押在田岳身上。 冬日里在槐陵时,云知意答应过霍奉卿暂不插手“打娘娘庙”的事,以免破坏他与盛敬侑“徐徐图之”的大局。 可后天就是“取士正考”,如今她又只是个尚无官身的学子,若单纯靠自己,能动用的手段太有限,要迅速解救那些小孩就很难做到“不打草惊蛇”。 按理说,眼下的云知意还不是官员,与那些孩子又非亲非故,无论槐陵出什么事,都不会是她的责任。 可如今有一百对童男童女正被陆续送往槐陵北山,不知要被驱使去做什么用。 已被送进去的孩子是否还活着?接下来还有多少孩子面临被送进山中去的命运?待到凑够一百对这个数目,山中那些人真的会就此收手吗? 这一连串问题让云知意细思极恐,实在做不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子碧,你先返槐陵,问问那两个孩子的意思,若她们不打算回自己家,你就立刻设法将她们送到邺城,”云知意想了想,“别被人发现,直接带往城郊南河渡码头。我会派人将她们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妥善安置。” “那,别的孩子呢?官府有人会管这事吗?”宿子碧眼里涌动着无力的悲伤,“槐陵县府与那帮神棍像是一丘之貉,显然靠不住。州府呢?邺城这头的州府有人会管吗?” 若是前世,即便别人都不管,云大人也一定会管。可如今的原州,并没有州丞府左长史云知意大人。 云知意笑得苦涩:“或许,会有吧?” —— 今日的邺城庠学内,临考学子们大都有些心不在焉,忐忑又焦虑的氛围让讲堂内异常沉默,夫子连问了几次“还有谁需答疑”,始终无人应声。 夫子见状笑着摇摇头,索性宣布:“既你们已无疑问,那今日就提早散了。明日早些前往城北官驿入住,后天早上直接进试院。” 又说了一番勉励鼓舞之言后,夫子便离去了。 大家纷纷起身收拾书本,叽叽喳喳议论着,也陆续离开。 顾子璇凑过来道:“知意,你也紧张吗?我瞧着你今日一直走神。” “多少有点吧,”云知意扯了扯嘴角,“你快回去收拾东西,明日咱们在城北官驿见。” “行。诶,咱们可说好的啊,等到廿九那日考完了,隔天就上你宅子里大吃大喝!”顾子璇笑道。 云知意轻轻颔首:“好。” 目送顾子璇离去后,云知意回头看向后座的霍奉卿:“你跟我来一下,有事和你说。” 霍奉卿立刻抿住唇畔逐渐成形的笑弧,点头。 两人收拾好各自书本出了讲堂,照例上了云知意的马车。 云知意没有拖泥带水,一坐稳就直视着霍奉卿:“如今槐陵出了一桩事,但槐陵县府有鬼。你觉得,盛敬侑会不会管?” 她知道,眼下盛敬侑在原州根基不稳,若非十分有利可图,他不会,也没必要急着插手槐陵之事。 她问“盛敬侑会不会管”,其实是想知道,霍奉卿有没有办法劝服盛敬侑插手。 霍奉卿本以为她要与自己说什么私密体己话,没料到当头就是如此尖锐的话题。 他愣怔片刻,忍住失望叹息的冲动,不咸不淡地问:“槐陵出了何事?” 第三十八章 云知意大致将宿子碧早上对自己说的话复述一遍,见霍奉卿的神情越来越严肃冷峻,心中隐隐升起些许希望。 若他能说服盛敬侑去救那些孩子,就不必她去横冲直撞。 毕竟,盛敬侑再是空架子,名义上也是朝廷任命的当前原州最高主官,这种事由他挺身而出去做主,怎么都比她云知意这个还有两日才官考的学子要名正言顺。 “你先前说,宿子约已将此事暗中密报给槐陵县府,而槐陵县府却派官吏在街头排查投书密报之人?” 霍奉卿见她点头,便接着道:“既如此,盛大人不宜妄动,我也不会建议他正面插手。最好静观其变,看田岳会不会将此事上报州丞府。” 各地县府的具体事务,大都是呈报给州丞府的。 只要问题是在州丞府权限之内就能解决的,州丞田岭只会在结案后将卷宗捧给州牧盛敬侑盖章,根本不会给他太多插手的机会。 云知意稍作沉吟后,试探地问道:“若是槐陵县府并不向州府上报呢?” “那就说明,槐陵县府很清楚北山里在搞什么鬼,甚至邺城这头的老狐狸们也很清楚。” 霍奉卿强压着心底那丝烦躁,偏头避开云知意的目光,力持镇定地冷静分析。 “这件事,盛大人的当务之急不是贸然强出头,而是要先搞清楚,山中那些人要这百对童男童女究竟何用,再顺藤摸瓜查清背后涉及哪些人、具体有什么利益。” 徐徐图之、谋定而后动,务求一击必胜。这是霍奉卿与盛敬侑早就定好的基调。 过程或许要三年、五年甚至更久,中间为了大局势必有所取舍与牺牲,这件事霍奉卿比谁都清楚。 可当眼下第一次遇到真正的取舍时,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踌躇要心虚。 云知意淡垂眼连:“好,既盛敬侑不方便直接插手此事,那我来。我只救那些孩子,别的事上不给你们添乱,这总可以了吧?” 霍奉卿倏地扭回来瞪她:“你想过自己会是什么后果吗?!” “想过。那些期望通过上供孩子而得到‘王女娘娘神赐重金’的信众,若知晓是我救了那些孩子,会因一条财路被断而对我恨之入骨;邺城这头藏身在后的老狐狸们被我损害了利益,将来也必不会与我为善。” 云知意忍了半句没说的是:若此事背后的秘密利益足够巨大,那些老狐狸甚至可能对她起杀心。 霍奉卿回视着她,神情复杂:“既道理都很清楚,你为何还要管?眼下局势,你最多只能救出那些孩子,却无法一举将背后之人连根拔起……” “霍奉卿,你听我说,”云知意打断他,认真道,“等到几年后你们完成布局,足以将背后所有人一锅端掉时,今年被送进去的两百个孩子,说不定已经白骨垒成山了。” 谋篇布局必有所牺牲,这个道理谁都会说得斩钉截铁。可若自己就在被牺牲之列,天下便没几个人敢拍着胸脯大声认这个理。 两百个活生生的孩子,这种牺牲太过残酷。 他们的父母已经放弃了他们,若再无人肯援手庇护,他们大概就要白来这世间走一遭,什么好事都还没遇上就尘归尘土归土了。 霍奉卿心里明白,云知意说的没错。大局重要,那两百个孩子的分量却也不轻。 若当真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载后才去救,谁敢保证那时他们是不是还活着? 事发突然,这个节骨眼上,霍奉卿实在也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应急之法,只能先问云知意:“你打算如何救人?” 如何去救,这事云知意想了一上午了,勉强也算胸有成竹。 她答:“既盛敬侑不方便出面树敌,为了尽量减少对你们布局的影响,我不会借助原州任何渠道。官考之后,我便设法从别处调来一批可靠人手,同样扮做山匪,潜入槐陵北山搜寻。一旦找到神棍们的窝点,就伺机将他们的钱财与那些孩子一并抢走,直接将事情做成匪帮冲突的模样。” 这不是什么计谋无双的法子,但在眼下这救人于水火之际,却是简单粗暴有效的法子。 不动用原州任何官方渠道,从外地调来人手同样扮做山匪,将槐陵的水搅浑些来办。 如此一来,北山那些神棍也不敢报官,邺城这头的官场老狐狸们即便心中有所揣测,也不敢撕下脸面,光明正大去查。 虽在一定程度上会打草惊蛇,但只要云知意找来的人足够谨慎可靠,不留下关于她的把柄,那些槐陵信众的恨意就不至于直接对准她。 而藏在幕后的对手也未必能立刻断定“打草人”是谁,若拿不到实际把柄,他们就只能将此事当匪帮冲突,吞下这哑巴亏。 “霍奉卿,你既长远谋局,往后定会遇到无数突然打乱你通盘计划的人和事,不是我也会是别人。你不可能次次都成功说服每个人,使之全然配合你的大局。如今我已提前让你知道了我会怎么做,至于后续的事,是盛敬侑和你该去费心周全的。” 云知意从前为官做事的准则更倾向于具体实务:看到了问题,能解决一桩是一桩;见到有人陷入危难,能救一个是一个。 至于会因此得罪什么人,给自己惹来什么麻烦,她是从未忌惮过的。想都不会去想,兵来将挡则罢。 如今她只救那一百对童男童女,旁的事不去固执强出头,这已是在尽量配合霍奉卿与盛敬侑的大局。 至于救了孩子们后,山中那些人是否会因此改变行事地点和方式、背后隐藏着什么秘密、关联何等利益和人物,该如何去跟进追踪和把控局面,这是谋局者该担当的本分。 而云知意从来不是“谋局者”。 见霍奉卿的神情有所动,云知意舒心许多,语气愈发从容了。 “我上午一直在想,谋局者本就该在事前预判到无数种可能的变数,相机而动、因势利导,对不对?这次我与你下的是一盘明棋,若你和盛敬侑连我这样都防不住,因此就落得个满盘皆输,那你们凭什么让人相信,你们真能肃清原州官场积弊?对不对?” 霍奉卿稍加思索后,无奈轻哂:“对,是这个道理。” “那么,就这样了?”成功说服了他后,云知意如释重负,勾唇笑弯了眉眼。 “但我有要求,”霍奉卿握住了她的指尖,慢慢收紧,“你可以用你的法子去救人,但务必保护好自己,要让整件事完全不会留下指向你的把柄。而且,既是明棋,那你定要随时将最新部署告知我。能做到吗?” 同在一盘棋上,既是对手又是队友,只有这样,他才能最大限度策应并保护她。 “好。”云知意被他眼底的担忧与呵护惹得心念大动,一个没忍住,倏地倾身过去,在他唇上盖了“印鉴”。 “成交。”她笑道。 就在她想要抽身退开时,霍奉卿悍然出手,毫无预警地按住她的后脑勺,薄唇深深吮住渴慕许久的淡樱色柔软。 意外的是,云知意并未挣扎,也不退却,竟就任他予取予求。 辗转反侧,相濡以沫,霍奉卿终于尝到了薄荷蜜丸的真正滋味。 良久,他火烫的薄唇贴在她唇畔,灼灼呼吸与她起伏不定的绵甜气息交缠至深。 红脸照着红脸,明眸映着明眸。他们就这么静默对望,各自平复紊乱呼吸。 其实他俩都清楚,云知意所提的法子虽是眼下能最快救人的,但她此次多少要担几分被暴露的危险。 因为世上根本不存在绝对万无一失的方法,天底下只有什么都不做的人,才绝对不会出错。 “傻姑娘,你眼下并非官身,那群孩子也与你无亲无故。即便顺利事成,也不能轻易让大家知道是你救的人。得不到什么好处,却要冒险一搏,值得吗?” 云知意红着脸望着他笑,眸中氤氲迷蒙:“唔,眼下我只知道,这么做是对的。至于值得不值得,你得容我再想想。” 为什么要做官?这个问题,去年送秋宴时游戏抽签,她的答案没有让雍侯世子满意,也没有让自己满意。 如今霍奉卿又将问题再拓展叠加,她就愈发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