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殊不知,她这么长久沉默,对霍奉卿来说比发火置气要可怕多了。 在车轮滚动的辚辚声响中,霍奉卿轻咳几声后,浅声徐缓道:“你……是打算故意考乙等,去领待用学士牌?” 云知意闻言,垂在下眼睑的睫毛像小扇子似地轻扑了几下,却并没有睁眼。 她暗暗吐纳胸中浊气,直到勉强稳住心绪,才以尽量平和的嗓音答道:“不是。这次我没有半点莽撞,你大可将心放回肚子里。我想过的,若是乙等身份领待用学士牌,明年我的处境就会很尴尬,那便当真自毁前程了。” 大缙各州取士的底线是“明面公平”。 要是她为了待用学士牌故意考乙等,明年钦使一回京,她就得与原州历年留下的所有待用学士一样老实等官缺,即便是她祖母那样位高权重,也不好冒着被天下人非议的风险替她打点通路。 “你没见我近来在拼命背算学题么?若是打算故意考乙等,我费这劲做什么?该怎么考怎么考,若运气够好登了榜首,我就以榜首身份领个待用学士牌也无不可。” 虽在古往今来的惯例中,“待用学士”都是乙等榜中后段的学子居多,但也没哪条王法说位于甲等榜前列的学子不能主动请求成为“待用学士”。 只要考进前五,连选择进州丞府还是州牧府的机会都有,选择成为“待用学士”又有何难? 这事既不违律犯禁,又不冒犯谁的利益,只需她自己担当选择的后果与风险即可。她真没觉得自己这打算哪点不对,所以霍奉卿前日那句呵斥才让她委屈到生怒。 好在这次霍奉卿没再像前日那样张口就斥责她胡闹,而是百感交集地无奈笑叹一声。 “别说榜首,只要你考进前五,去领待用学士牌都会惊动整个原州。前无古人,只怕也后无来者。” 历年考官的学子们除了“考不中”之外,最大的噩梦就是“考中,但只能做待用学士”。 而今云知意这个能在甲等榜最前傲视群雄的人却要主动去领待用学士牌,到时必定惊得众人眼珠子落满地。 “惊动就惊动吧。大家最多觉得稀奇,议论一阵就淡忘了。至于之后我会因此吃到什么苦头,根本不会有人真的放在心上。我这么做不会损伤旁人的利益,还算腾出一个官缺,大家只会高兴,不是吗?”云知意反问。 霍奉卿认命地点点头,却沉声闷闷:“道理大致是对的。但你之后会因此吃什么苦头,有人会放在心上。” 云知意顿了顿,心尖一烫,猛地咬扁了口中蜜丸,低声嗔道:“别东拉西扯。” “嗯,说钦使的事。你说,我听着呢。” 霍奉卿说这句话的语气浅而缓,闭目听来,竟有几分难得的温柔。 —— 事实上,云知意并非从家书中得知钦使之事的。 上辈子在这年官考后,她以总榜第二的身份应州丞府点选,直接登上左长史协官之位,不到两年就升任左长史,成了同届学子中无人可望其项背者。 她那时春风得意,当然不会想到随钦使去吃苦历练,也没有立刻明白承嘉帝向各州派出钦使的真正意图。 直到第二年秋,圣谕通令各州实行均田革新,她才有些回过味:钦使下各州,替百姓伸些鸡毛蒜皮的冤案、协助并强势推动官府处理几桩轰动街头巷尾的陈年疑难案,是为了替承嘉帝巩固民望,以确保之后的均田新政顺利推行。 这点玄妙,她上辈子就有所领悟。但当时她觉得这与自己没太大关系,并未放在心上。 可从年前槐陵焰火会后,她反复考虑这件事,将其中利弊权衡再三,确认自己跟着钦使走这趟,有百利而无一害。 云知意不能将事情对霍奉卿说得太实,只能含糊着讲:“我判断,此次钦使们不会是走马观花,势必拿出些真本事。跟在他们身后所能学到的东西,定是我最缺乏又最需要的。等走完这段从前没走的弯路,来年再回邺城,我必定能成为更好的云大人。” 她要看看京中朝堂上这些人精是如何在平衡各方的前提下,既不得罪人,又将事情办成。 看看他们突然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如何在最短时间内迅速吃透当地百姓的所思所需,再不动声色地因势利导。 这些经验与处事手段不会写在书本里,她付出一年的辛苦,即便只能学到皮毛也不亏。 “我明白了,”霍奉卿点点头,略垂眼眸,“前日是我失言,我道歉。” 云知意斜靠车壁,双手环在身前,冷眼笑望他:“呵呵,霍大公子这是道的哪门子歉?接着再冲我凶嘛。” “当时没太明白你在气什么,想了一日两夜,有些懂了。我没问情由就说你胡闹,倒是我轻狂鲁莽。你应该是气这个?”他问。 霍奉卿这番反思还算诚恳到位,这让云知意剩下那点气也消散殆尽。 “没错。这一点让我很是气愤。若非明白你是出于好意,我当场就跟你翻脸了。” 云知意轻哼:“我俩观念常有不同,争论时大呼小叫很寻常,我从未介意。但你我平辈,且事情未必一定你对我错,你二话不问,开口就先居高临下斥责我‘胡闹’,实在是过分嚣张。” “我下次不会了。”霍奉卿立即颔首受教,简直低眉顺目。 他是聪明人,对云知意也足够了解,有些话不必说穿。他很清楚,若不是云知意心里待他有所不同,不会冷静一日后再来与他把话说开。这时若他继续嘴硬,那他俩就真完了。 云知意看着他此刻“狗腿而不自知”的模样,咬住舌尖才没笑出来。 往后还是会有争吵吧?还是会起冲突的吧? 可或许是他俩对彼此都多了几分耐性与宽容,都在学着反省和退让,这种争吵与冲突竟就不像上辈子那般使人暴躁了。 双双静默稍顷,霍奉卿看了她一眼,又忍不住低声辩驳:“我虽话没说对,那也是因为……在意你啊。” “哦,你在意我,为我好,就可以随便张口斥责我?没这道理。你当自己是我爹呢?”云知意毫不留情地送他一对白眼,顺手抓过身后的靠腰小锦垫去打他。 “霍奉卿,我怀疑是我近来对你过分亲切,导致你恃宠而骄!” “倒不敢与言大人比肩。”见她神色已缓和许多,霍奉卿也渐退了连日的惴惴,整个人松弛许多。 他精准接住兜头砸来的小锦垫,顺势扣住她的手腕,眼神骄矜上瞟。“但哪里会恃宠而骄?你又没宠过。” 这不是云知意印象中的霍奉卿。上辈子的霍奉卿便是在求学时代,也从没狗得如此外显过! 但不得不承认,这样的霍奉卿比当初那个总是冷漠脸与她作对、争吵的“死硬派霍大人”顺眼多了。 云知意笑瞪向被他握住的手腕:“你动手动脚的,是很想被乱棍打死吗?” “怕你啊?”霍奉卿梗着脖子斜睨她,耳尖却悄悄泛红,“你这姑娘不是个好人,占了我便宜却不愿定下,谁知一年后回来还认不认账。” 口中抱怨的同时,他的手也慢慢滑下,最终将长指徐徐扣进她的指缝间,十指交握。 云知意并没有抗拒,只是笑眼弯弯道:“不必等一年后,我这坏人现在就不认账。你还能咬我不成?” “你以为我不敢?” 霍奉卿扣住她的长指倏地收紧,猛地倾身趋近,左臂箍住她的腰背,直视她的目光灼灼似燃。 云知意微微后仰,莫名颤栗了一记,凶巴巴笑瞪他:“想什么美事呢?” “问你要颗蜜丸吃罢了,”霍奉卿颊畔赧色渐浓,唇边却扬起促狭弧度,“抖什么?” “谁抖了?笑话。”云知意拍了拍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故作镇定地从袖袋中取小竹筒给他,重重丢给他。 霍奉卿接过装着薄荷蜜丸的小竹筒,却没有松开怀抱。 他面上更红,看着她的目光也愈发深邃,似有所待,又似有所惧。“云知意,做人是不是该善始善终?” 云知意茫然点头:“所以?” “所以,你还没将我‘驯’好。之后出外一年,可别在外面胡乱捡别的狗来‘驯’,”他哑声沉沉,“不然,我真会咬你的。” 就地吃干抹净,渣都不剩的那种咬法。 第三十七章 对于备考学子来说,三个半月宛如弹指那么一挥,当冬袍换做春衫,承嘉十四年的原州取士正考就不远了。 三月廿五,天还没亮,婢女小梅就将云知意唤醒。 云知意迷迷瞪瞪坐起来,含混微哑的嗓音里满是残困未褪的薄恼:“家里着火了吗?!” 风俗上,大清早说这种话多少有些不吉利。小梅赶忙念念有词地敲敲床栏木头:“百事不忌,大吉大利。” 忙完这通,小梅才俯身靠近云知意耳畔,柔声禀道:“大小姐,子碧从槐陵回来了,说有急事需与您面谈。” 自元月下旬起,宿子约按照云知意的吩咐,带着meimei宿子碧及一队临时招募的工匠再往槐陵,全权督办修缮小通桥之事。 按照最初的预估,修缮事宜需到四月下旬方能完成。这宿子碧突然提前一个多月回到邺城来见云知意,想也知定是遇到事了。 云知意倏地惊醒,残困全消。 她匆匆起身披衣,等不及让小梅梳发髻,随手拿簪子将发一盘就赶去前厅。 宿子碧正在厅门前的回廊下踱步,一扭头见云知意来了,便迅速近前:“知意……” “出什么事了?”云知意打断她,开门见山。 云氏祖宅是云氏先祖云嗣远主持修建,实际规模极其宏大,几乎占了邺城南郊望滢山半个山头。 如今这大宅里外都是云氏从京中派来的人,上山道又沿途有护卫暗哨,完全不必顾忌隔墙有耳的问题。 宿子碧便省略了礼节过场,直言道:“大哥让我回来转告你,槐陵县城里‘打娘娘庙’那帮神棍,恐怕是在乡镇山中以活人秘行不法之事。” 云知意闻言,顿时凌厉瞠目,语气冷凝:“怎么回事?说清楚!” —— 元月下旬,宿子约受云知意委托,带人再往槐陵去督办修缮小通桥之事,宿子碧亦同行帮手。 为监管方便,宿家兄妹就与工匠们一道,在小通桥附近的河边扎了简易帐篷。 半个月前的某个下午,宿子约闲来无事,便带了meimei往见龙峰深处随意逛逛,这一逛竟意外发现两名躲在某个隐蔽山洞中的小女孩。 “大哥与我发现她们时,她们已在山洞里过了四个月,饿得没了人形,”宿子碧痛心地闭了闭眼,“两个都是还不满十二的小孩。” 兄妹俩原以为是这两个孩子家里没了大人,无人照拂才流浪山间;又或是她们家中实在养不起,就将她们遗弃在山中自生自灭。 哪知在给了吃喝,又好一番温言亲近,总算得到两个孩子信任后,兄妹俩听到一个让他们心中发毛的真相。 “年前入冬时,有人带着‘王女娘娘小神像’在槐陵最北的山下开坛祭祀,附近三镇辖下几十个村子都有信众前去。那两个孩子说,‘打娘娘小神像’当场附身显灵,通过祭祀者之口,宣称‘王女娘娘需要年岁不超过十二的童男童女一百对’……” 云知意听得咬牙忍怒:“你们遇到的那两个孩子,就是被家里‘上供’的?” 宿子碧苦涩叹息:“对。神棍说,凡上供子女被‘王女娘娘’选中之家,不出七日定能得到王女娘娘的赏赐。据那两个孩子的说法,最开始她们村只有一户人家半信半疑,试着将左足微跛的十岁女儿送进山。五日后,那小女孩没出来,夫妇二人的枕边就平白多了一包银角,村里风传足足有两百枚。此事传开,邻近几个村镇就陆续有不少人家闻风而动。” 槐陵贫穷,两百枚银角在最偏远的村镇能引发人心贪念到何等地步,由此可见一斑。 宿家兄妹遇见的两个小女孩是同村人,在同一天被各自父母送进山。 “她俩虽年岁不大,但还算机警,没有听从神棍之言站在原地等‘王女娘娘的神使’来接。等家里大人放下她们离开后,她们立刻寻了荒僻山间道跑了,”宿子碧咬了咬唇,“两个都是猎户家的孩子,多少知道些在山中求生的窍门。怕逃回家还会被再送进北山,便一路顺着山间小道躲躲藏藏地瞎跑,误打误撞就绕到了见龙峰下。” 可毕竟只是两个小孩子,逃到相对安全的地方后,有家不敢回,又不知该何去何从,就只能躲在山洞里,靠嚼野菜草根过活。 “那两个孩子如今在何处?”云知意问。 “暂时还藏在山洞中,我与大哥每日悄悄给她们送吃喝,没有让旁人知晓。” 宿子碧咬了咬下唇,半掀眼帘偷觑云知意。 “大哥说,你之前特地叮嘱过多次,不管见到槐陵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妄动,只需通知到你。可他实在没忍住,悄悄向槐陵县府投了密告信,告诉县府‘乡镇上有许多孩子被送进北山后不知所踪’。” 云知意听了并没有生气,反而欣慰地点点头。“子约办事我向来放心,他这么做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