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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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庭院里走出来时,方才的深静温和早已风吹云散一般消失了个干净,眼帘一搭,冷淡得很:“没弄死吧?” 吕显道:“自尽了三个,骨头硬。” 谢危闻言,墨画似的长眉都没多动一下,只道:“没死干净就好,我还有些用处。” 天教既是江湖中的教派,自然不免常有争斗,无论是对付教外的人还是教内的人,都得有个地方。可朝廷禁私刑,也不敢明目张胆,所以都设成了地牢。 阴暗逼仄,湿冷压抑。 谢危到时,脚下的地面已经被水冲过了一遍,干干净净,若非空气里还浮动着隐隐的血腥味,墙角某些凹陷处尚有淡色的血痕,只怕谁也瞧不出在过去的两天中,这座地牢里上演过怎样残忍的场面。 早先万休子身边那些天教的舵主、堂主,有一个算一个,全部用铁链吊在墙上,淋漓的鲜血还在时不时往下滴。 许多人已奄奄一息。 也有人尚存几分力气,听见脚步声时抬起头,看见谢危,便目眦欲裂地叫喊起来:“狗贼!度钧狗贼!有本事便把你爷爷放下来堂堂正正地较量个高下!” 边上一名兵士几乎立刻狠狠一条铁鞭抽了上去,在那人已没有几块好皮的身上又留下一道血痕,鞭梢甚至卷起扫到了他眼角,看上去越发狰狞可怖。 谢危停步转眸,倒没辨认出此人来,问剑书:“他谁?” 剑书看一眼,道:“是鲁泰。” 谢危凝视他片刻,想这人不必留,便淡淡吩咐一句:“手脚砍了,扔去喂狗。” 他继续往前走。 没一会儿后面便传来可怖的惨叫声。 地牢内的血腥气仿佛又浓重几分。 最里的牢房里,万休子听见那回荡的凄惨叫声,几乎忍不住牙关战栗,被铁链锁在墙上的他也没多少动弹的空间。 可身上却没多少伤痕。 这些日来他是地牢里唯一一个没有遭受刑罚的人,然而他并不因此感到庆幸,反而自心底生出更深更厉的恐惧,一日一日来听着那些人受刑的声音,几乎是架在油锅上,备受煎熬,睡都睡不下,只害怕着哪一日就轮到自己。 他知道,这是故意折磨他。 外头来的脚步声渐渐近了。 他身上的颤抖也就越发剧烈,连带着锁住他的铁链都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一双已经有些浑浊老迈的眼死死地盯着过道的右侧。 谢危终于是来了。 不再是那个穿着太子衣袍、虚虚七岁的孩童,二十余年过去,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怪物,潜伏在天教的魔鬼,终于悄无声息地将那一柄屠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这一瞬间,万休子甚至是愤怒的。 他紧紧地握住铁链,朝着前面冲撞,恶狠狠地瞪着眼睛,仿佛恨不能上去掐住他的脖颈,将这个一念之差铸成的大错重新扼杀! 可到底冲不过去。 他仇恨极了,喉咙里发出嘶吼:“当初我就应该一刀杀了你,让你跟那三百义童一起冻在雪地里,也好过今日养虎为患,竟然栽在你的手里!本座救过你的命,本座可是救过你的命!” 剑书拉过了一旁的椅子,将上面灰尘擦拭,放在了谢危身后。 谢危一拂衣袖,坐了下来。 对万休子一番话,他无动于衷,只轻轻一摆手。 两名兵士立刻走了进去,将万休子摁住。 他疯狂地挣扎。 然而挣扎不动。 靠墙脏污的长桌上已经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排小指粗细的长铁钉,边上是一把血迹未干的锤。 剑书便走上前去,拿了一根。 万休子预感到了什么,瞳孔剧缩,哪里还有前两日作为天教教首的威严?只声嘶力竭地大喊:“你想干什么?放开本座!” 他的双手都被死死按住贴着墙。 剑书来到他面前,只将那一根长长的铁钉对准万休子手掌,一点一点用力地敲打,深深钉入筋骨血rou之中,甚至整个穿透了,钉在后面墙上! 那恐怖的痛楚让万休子瞬间惨叫起来,身体更是抽搐一般痉挛,一时挣扎的力气竟然极大,可仍旧被那两名兵士摁死。 紧接着,还有第二根,第三根…… 鲜血涌流而下,长铁钉一根接着一根,几乎将他两只手掌钉满! 早在钉到第三根的时候,他就已经承受不住,向着先前还被自己叱骂的谢危求饶:“放过我!看在我当年也饶过你一命的份上放过我!你想要什么都拿去!天教,天教要不要?还有存在银号里的很多很多钱,平南王,平南王一党余孽的消息我也知道!你不也想当皇帝吗?不也想找朝廷报仇吗?放过我,放过我,啊——” 下头有人在旁边置了张几案,奉上刚沏上的清茶。 谢危端了,喝了一口。 左手手掌还缠着一层绢布,痛楚难当。 抬起头来注视着万休子,他看着他那钉满长铁钉已经血rou模糊的手掌,心里一点触动都没有,只嗤一声:“天教?一帮酒囊饭袋,废物点心。靠他们能成事,如今你就不在这里了。给我?养着都嫌费粮,你可真看得起自己。” 万休子终于挣扎不动。 这两只手上终于也没有多余的地方。 他奄奄一息地挂在墙上,已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般残忍的场面,叫人看了心惊。 谢危却始终视若未见一般,将那茶盏搁下,起身来,慢慢走到近前,深邃的眸底掠过一道幽暗的光华,竟似带上了几分大发慈悲的怜悯。 他道:“不过你当年放过我,的确算半桩恩。” 万休子几乎要昏厥过去。 一瓢冷水将他泼清醒。 他听清了谢危的话,尽管明知不可能,可人在绝境之中,忽然抓着一丝希望,还是忍不住抬起了眼来,死死地盯着他。 谢危唇边于是浮出了一点奇异的微笑,慢慢道:“你不是想当皇帝吗?我放你一条生路,给你一个机会。” 万休子浑身颤抖起来。 谢危眼帘低垂,轻声续道:“天教还是你的,义军也是你的,尽管往北边打,龙椅就放在紫禁城的最高处。” 这一瞬间,万休子竟感觉浑身寒毛倒竖! 他也算是老谋深算之辈了,岂能听不懂谢危的话? 然而别无选择—— 从这里出去,在这广阔的天下征战,或恐还有一线生机,否则今日便要身首异处! * 先前抓起来的那些天教上层魁首,连带着万休子在内,都被谢危放了。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但在万休子放回去半个月后,原本偃旗息鼓的天教义军,便重整旗鼓,如同疯了一般,挥兵北上!一路见城拔城,见寨拔寨,几乎是不计后果,拿人命和鲜血去填去换! 天下已乱,群雄逐鹿。 朝廷发了檄文讨逆。 原本在边关打了胜仗、踏平鞑靼的忻州边军,拥护旧日勇毅侯世子燕临为统帅,向天下宣称奉了公主的懿旨,冠冕堂皇地举起勤王的旗帜,同时集结忻州黄州两地兵力,剿灭天教,卫护朝廷! 天教的义军在前面打,他们的“勤王之师”便在后面追。往往是天教这边费尽心力不知死了多少人才打下来的城池,还未来得及停下来喘口气,后面的追兵便已经临近城下。 打根本打不过,只好继续往北逃。 边打便逃,边逃边打,简直像是一头被放出笼子生怕被抓回去又饿狠了的豺狼,顾得了头顾不了尾,为了那一线生机只好疯狂地往前奔突! 猎人则跟在后面,不疾不徐。 捡起他们丢下的城池,安抚他们惊扰的百姓,几乎不费一兵一卒,便占据了半壁河山,赢得民心无数。 沈氏江山,摇摇欲坠。 短短不到五个月的时间,已经被逼红了眼的天教义军打到直隶,剑指京城! 紧随其后,便是谢危所谓的“勤王之师”。 都这时候了,微如累卵的京师,竟还有人天真地相信,忻州军确系勤王而来,且领军的乃是当朝少师谢危大人,届时与京中八万禁卫军前后夹击,必能尽诛天教贼逆! 殊不知—— 割鹿的屠刀,已在暗中高举! 第236章 幺娘 八月中旬, 天教打入直隶,于保定府驻军;所谓的“勤王之师”则紧随其后,收了天教花费大力气打下来的真定府。 保定距离京城快马不过半日。 真定在保定东南, 距离京城稍远一些, 但距离保定同样也只有半日不到的路程。 燕临等人率军来到真定时, 驻扎在城中的那些个天教义军根本抵挡不住进攻,本来就是军疲马惫, 才打过朝廷, 还未来得及喘口气, 就迎战忻州军、黄州军,哪里能有半点反抗之力? 没两个时辰就开城投降。 入得城中, 周遭所见皆是战乱贻害, 遍地狼藉, 满目疮痍。 万休子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深知自己若停下来守住打下的每座城池, 必然面临前有狼后有虎的状况, 遭受谢危与朝廷的夹击,届时更无半点生路。 所以最近两月,倒想出了些“削弱”谢危的法子。 比如进得城中便烧杀抢夺, 将乡绅官僚富户的家财洗劫一空,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便一把火烧掉,半点粮草都不愿意留给谢危。甚至若城中还有青壮, 要么强行抓了编入自己义军之中,充当下一次攻城的牺牲;要么当场杀掉, 以免使他们加入忻州军阵营。 所以天教义军所过之处,十城九空。 前期是被万休子下令劫掠清理, 后期则是百姓们赶在交战之前便早早逃离,以避危难,等到燕临将军的勤王之师到了,才会回城。 两相对比之下—— 万休子是魔鬼,谢居安是圣贤; 起义军是悍匪,忻州军是王师。 可谁能知道,背后推动这一切的,根本就是那所谓的“王师”,所谓的“圣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