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节
成不成,就看回信了。 若是延平的价格也超出了含钏的成本预算,或是岳七娘觉得麻烦,或是蒋家瞧不上这点儿小东西懒怠搭理,含钏推镇店新菜的想法又要后延了。 如今要做的就是等待。 在等待中,一阳节将至,北京城的天儿一下子凉了不少,虽说还未落雪,可连日来干燥又强劲的北风叫人舍不得离开温暖的室内,含钏蒸了糯米饭摊甑碗内,覆以糖饴,剥枣核、熟芋头、蒸栗子、松仁缀其上,重新蒸制熟食,这就是一阳节常吃的糕糜饭,也叫一阳糕。 含钏做了十来碗,给铁狮子胡同送了两碗、冯夫人和珍宝斋送了两碗,特意登门拜访了曹同知,将食盒送到了小厮长风手上。 徐慨的没送。 等着他自己来吃。 徐慨照例是晚上过来的,配上热气腾腾的酱油锅子,吃了一大碗糕糜饭,许是越到年终,吏部的事情便越发忙碌,几口刨下肚,又“咕噜咕噜”喝下暖身的红枣枸杞甜汤,便把吏部的册子掏了出来,独自安静地坐在东南角柿子树下办公,人渐渐走光,含钏也拿了本《饮膳正要》慢慢看下去。 临到打更敲了钟鼓,徐慨方收拾起册子与名帖,一抬头却见昏黄的油灯下,小姑娘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酣。 徐慨顿了顿收拾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勾唇笑起来。 油灯下的小姑娘看起来有些疲惫,脖子上还挂着围兜布条,头发丝儿贴在额头上,眼下有些许乌青,嘴巴水灵灵的,略微嘟起,看上去天真且不设防。 徐慨的目光移到含钏的手上,微微蹙了蹙眉。 手指头怎么有些红肿? 左手食指与小拇指红彤彤的,像两根发出来的红萝卜,rou肿得有些高。 徐慨胸口像被重锤擂过一般。 这是什么? 为什么会肿? 是不是做菜的时候被辣椒辣到了? 还是不小心被油溅到了? 怎么这样不小心! 徐慨低低弯腰,伸手抚了抚含钏红肿的手指。 小姑娘迷迷糊糊地摆了摆,“...别闹...痒...” 说着便不由自主地挠了挠,许是挠疼了,又哼唧了两声。 徐慨紧紧抿唇,手垂在身侧,有些无所适从,一抬眼却见那只圆滚滚的圆脸丫头低眉顺目地站在角落,招了招手问,“你家掌柜的,手怎么了?” 突然被点名的小双儿小碎步跑过去,捎带了一眼这位冷面阎王话里所指究竟是个啥。 喔。 冻疮啊! 小双儿赶忙道,“...天气冷了,长的冻疮。”又想起来这些个公子哥锦衣玉食惯了的,哪里知道冻疮是个啥,怕是见都没见过!又便开了口解释道,“您不知道,这东西被冷着了就会长,只要长过,往后每一年冬天,天儿冷了就会长出来...也不是甚大事儿,就是痒得很,捏自个儿手指关节的时候,又疼得不得了。若是没照料好,红肿的地方还会皲裂腐烂。” 徐慨一张薄唇抿得紧紧的,看了眼趴在桌子上睡得咂嘴的含钏,再看了眼那双红红肿肿的手,长吸了一口气。 “你们掌柜的,最近很累?”徐慨声音放得很低。 小双儿想了想,点点头,“...有些忙...主要是忙着试菜...” 岳七娘寄了这么多好东西,又恰逢深冬,快要年关。 掌柜的带着他们做腊rou、熏香肠、烤腊排骨,又挨着试从福建寄来的干鲍、海参、咸鱼干这些个海味干货,他们吃了个油嘴油腔的,却也着实把掌柜的累到了。 做菜不累,想菜式累。 可这些话,给小双儿八百个胆子,也不敢对着这冷面阎王说... 小双儿佝了佝头,目光局促地盯着脚尖。 早知道,当时投魏先生一票了...要不胡文和大人也行,再不济白家的四喜小哥儿也挺好... 都比这秦王爷好... 至少不会战战兢兢的感觉。 说实在的,每次徐慨眼风扫到她,她都有种浑身上下的皮被剥了感觉... 这该死的皮囊呀... 真是害人。 光看着这位爷长相出挑了,直接忽视了这位爷冷冷清清的个性... 失策失策。 徐慨不说话,小双儿也不敢再开口。 气氛一下子沉闷了下来。 徐慨整个人身上都散发出一股子骇人又犀利的气息。 小双儿膝盖一弯,不自觉地跪了下去——徐慨一蹙眉,她便有种自己犯下了十恶不赦滔天大罪的错觉。 徐慨想发脾气。 可天色太晚了,这时候发脾气,会影响含钏的睡眠。 年轻的秦王爷再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抬手示意小双儿提灯,自己跨过木桌子,弯腰打横将含钏腾空抱了起来,便往内院走。 小双儿将惊呼咽在喉咙里。 含钏懵懵地睁了眼,实在是太困了,眼皮子直往下耷拉,压根睁不开,只觉得有些颠簸,没一会儿便稳稳当当地躺床了,便揉了揉眼睛翻了个身,抱着熟悉的软枕沉沉睡去。 徐慨未在内院过多停留,转身快步往出走。 小双儿拎着灯,跟随其后,小短腿跑得“蹬蹬”这才追上徐慨的步子。 徐慨猛地停下,转头闷声看了眼挂在墙上的两个大字儿——“时鲜”,闷了许久方轻声开了口,“你家掌柜的...” 后话没说出口,便又陷入了沉默,隔了许久丢下一句,“...好好照顾你家掌柜的,照顾的好有赏,照顾得不好,便要吃板子。” 吓得小双儿又是一哆嗦,“噗通”一声,面对徐慨的背影,再次跪得容易。 第二百一十一章 金汤花胶鸡(上) 第二日,小肃抱着一大包拿松江布装着的包袱,到了“时鲜”。 含钏“哎哟”一声,赶紧让崔二去接。 “这是甚呢?” 小肃始终都是一张笑脸,可今儿个瞧上去有些哭笑。 “...主子爷没同奴说道,贺掌柜的,您自个儿看看吧。” 说着便将包袱毕恭毕敬地放在柜台上了。 我的个天爷噢! 昨儿个主子爷来“时鲜”时还高高兴兴的,虽有些累,可精神头十足,很有些亢奋。 从“时鲜”出来,便压着一股火气,一直回了秦王府这才发出来,把门“哐当”一声关上后便再不许人进出,内屋的蜡烛点了一夜,今儿个早晨进去见棋盘满满当当的黑白子,近身伺候的女使、内侍连粗气都不敢喘——主子爷生气一不砸东西,二不吵骂人,就喜欢把自己关起来,自己和自己对弈... 这摆明了是生气的。 小肃没跟着主子爷进“时鲜”,也不知道主子爷这是同贺掌柜置的什么气,可主子爷出门上朝前又叮嘱他去太医院开几罐活血消肿的药膏,又让他去内务府找几盒内宫娘娘们常用的护肤霜和润肤露,找了给贺掌柜的送去... 这...这瞧上去也不是吵架的架势呀! 要不就是自家主子爷把贺掌柜大大得罪了,这是送东西赔礼呢! 小肃在心里摇了摇头。 这个可能性,有,但很小。 自家主子爷那脑仁,就没有送东西讨姑娘欢心、求姑娘谅解的想法。 若真吵架了,照自家主子爷那脑子,怕是一定要争个输赢,吵出道理,吵出风格,不以理服人誓不罢休的。 不太可能送东西求和认输... 小肃虽笑,眼睛却往下耷拉,把包袱果子朝含钏跟前推过去,“您收下看看,便知道了!” 含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又是闹的哪出? 小肃一走,小双儿便跳出来控诉徐慨,“...昨儿个许是看到您手上的冻疮,有些生气!又问了我,您这些时日在忙什么,还叮嘱我要照顾好您,若是照顾不好了,就要打我板子!” 含钏一边听着,一边打开了包裹。 里面装了四五盒活血化瘀的药膏,乌漆麻黑的,一打开便嗅到一股刺鼻的冲击味,还装了五六盒内宫娘娘们爱用的珍珠膏、玫瑰花露、白术澡豆、红玉膏... 含钏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还行啊... 滑滑嫩嫩的。 又找了个铜镜,仔细瞅了瞅,也不干啊,既没起皮,又没起皱,白白弹弹的,需要抹这些个东西? 这把年纪,难道不是拿清水拂一把脸,肤容就看上去很好的吗? 含钏盯着铜镜左看看右看看,看到了自己发红发肿的手,忙将手藏了起来,再看那些个药膏,便有些羞愧。 原是...这个意思... 徐慨看到了她的手了? 含钏垂了垂眸。 她手不好看的,虎口和腕间都有厚厚一层茧子,因每到冬天就会长冻疮——怎么可能不长嘛...原先在掖庭,得靠自己硬扛过寒冷的冬日,天再冷,在膳房当差也得拿凉水洗菜、去井边打水、自己用冰水揉搓衣裳。当小女使时,连个手炉都没有,一到冬天,手就肿得老高,痒得钻心,指节又痛又涨,压根不能弯曲,夜里睡觉都能痒醒,阿蝉偷偷摸摸烧了姜片、花椒粒的水给她擦手活血... 如今出了宫,日子过好了,也有炭火柴火取暖了,可冻疮这东西,长了第一年,就有第二年、第三年...断不了根儿,一双手手指粗粗红红的,就算过了冬天,冻疮消退下去了,也没法变白变嫩... 徐慨是看见了吧? 是觉得她的手,很丑吗? 含钏低低垂了垂眸,老老实实地按小肃说的,一天擦三次那几盒乌漆嘛黑的药膏,御医倒也不是吃干饭的,没涂几次,虽还没彻底消下去,可痛痒却好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