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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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别老看着我,当心你自己从马上摔下来。” 郑徽报以微笑,一抖缰绳,他那匹枣骝马首先出了大门,接着是阿娃和仆从。出了平康坊南门,往东由东南门外南折,郑徽把马催快了些,阿娃也不示弱,紧靠在他右面,并辔联骑,直向慈恩寺所在的晋昌坊前进。 一路上抱着与他们同样的目的,到城南去逛慈恩寺和曲江的人极多。但街道广阔,虽然车如流水马如龙,却毫不显得拥挤。“何必开辟这样宽的街道?岂非大而无当?”郑徽这样在心里想。越往南走,越见荒凉,百步之宽的坦道越发令人感到没有用处。 忽然间,马蹄声疾,黄尘扑脸,郑徽看到迎面一队旗帜鲜明的官兵,五骑并列,疾驰而来,数一数总有上千之众,但因速度极快,也不过眨几下眼的工夫,就背道而驰了。 郑徽憬悟,玄武门的禁军,关系重大。大唐皇朝,开国一百年中,经过三次重大的宫廷政变,胜利的一方,都得力于禁军的支持。驰驱效命,若不是坦道荡荡,四通八达,便无法发挥威力。同样地,如果边地有警,京师遣军赴援,也要便于交通,才能做到“兵贵神速”。照这样看来,太宗皇帝营建长安的深谋远虑,实在不能不佩服。 他想得出了神,便照顾不到路上的情况。横路上穿出来一辆犊车——那头蛮牛可能犯了脾气,低着头一个劲往前直冲,驾车的汉子飞舞着长鞭,大喊:“让路,让路!”郑徽先没有注意,等他警觉,慌忙勒马,用力太猛,那匹枣骝马前蹄上扬,直立了起来,郑徽无法再在鞍上坐得住,一滑,从马后滑了下来。 阿娃和杨淮、牛五,赶紧都下了马,“摔坏了没有?摔坏了没有?”阿娃急得满脸通红,不住地问。 郑徽略略有些痛楚,为了安慰阿娃,他一跃而起,拍拍衣服上的尘土,笑道:“真是让你说中了,摔下来的是我不是你。” 大家看了他这样轻松的神情,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牛五重又上马,赶上去把郑徽的马找了回来。 “你也真是。”阿娃还在埋怨,“怎么这么不小心?幸亏脚还没有让蹬勾住,要不然着地拖了你下去,你想想看,那怎么得了?”说着眼圈都有些红了。 郑徽默默地接受了她的责备,心里却非常感动,人与人相处,常要在遭遇挫折时才看得出感情的深浅,这一摔,摔得阿娃的真情流露,让他把摔下地的痛楚都忘记了。 “慈恩寺快到了。”牛五说,“郎君和小娘子一路逛了去吧。走一走,活活血,就稍微摔着点也不碍了。” “好!”郑徽转脸对阿娃笑道,“我不骑马了,你可以放心了吧!” 于是,他们一路闲谈着往晋昌坊走去,走不多远,仿佛听见后面有勒马的声音,然后又听到杨淮在问:“贾兴哥,你来干什么?” 郑徽回头一看,贾兴一只手牵着马,一只手在擦汗,他喘着气说:“韦十五郎来了,叫我请郎君回去!” 郑徽很诧异,这不会是普通的拜访,一定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谈,便问贾兴:“十五郎可曾提到什么事?” “十五郎只问,到户部投文,郎君可有准备?我不知道底细,不敢乱说。” “啊!”贾兴的话没有完,郑徽已完全明白,内心自愧。真是把日子都过昏了,“今天十月二十几?”他转脸问阿娃。 “二十三。” “还好。”他稍微想了一下对贾兴说,“你赶快先回去说我留他喝酒——务必把十五郎留住。我马上就回去。” 贾兴答应着,翻身上马回鸣珂曲复命。 “亏得十五郎来提醒我。”郑徽向阿娃说,“照例,我们来应试的,得在十月二十五到户部投文报到。那是后天的事,还不忙。”他停了一下,笑道,“老远来一趟,还从马上摔下来,连慈恩寺的山门都没有看见,岂不太冤?” “让韦十五郎等久了也不好。我们走马看花绕一圈吧!”阿娃又说,“你还是骑你的白马好了,骑熟了的,不容易出乱子。” “笑话!你真看得我那么没有用!”不服气的郑徽,话一说完,就从牛五手里抢过枣骝马的缰绳,认蹬扳鞍,一跃而上,足跟微叩马腹,一支箭样地往前蹿了出去。 “慢点,慢点!你可等着我!”阿娃大叫。 郑徽收住了马,也不再逞能,等阿娃过来,两人款款徐行,不一会儿就到了晋昌坊。 慈恩寺占晋昌坊的东半部,南迄曲江,占地极广,溪流萦绕,琅玕森森之中,以一带迢递的红墙,包藏了一千八百九十七间僧舍——这一座曾奉迎中国第一高僧玄奘在此译经的慈恩寺,不独是长安,也是海内所有名刹的首位。 郑徽在山门驻马,向北遥遥凝望,一缕思古的幽情,渐渐升起,竟有些流连不舍的意思。 “你在想什么?”阿娃问说,“今天一路来,你都是心不在焉似的。” “你知道慈恩寺的历史吗?”他答非所问地说。 “知道。”阿娃说,“这里,隋朝时是无漏寺,贞观末年,高宗做太子的时候,重新改建,那是为了报答他母亲文德皇后的养育之恩,所以称为慈恩寺。慈恩寺的白牡丹最好,一丛五六百朵,是别处再也见不到的。但那要到春天才开,明年三月十五我陪你来看。现在,回去吧!别让韦十五郎等得太久了。” “你说得不错。”郑徽转马前行,“据说慈恩寺正对大明宫,当年高宗早晚都在含元殿向南遥拜。我很奇怪,高宗对母亲如此孝顺,对父亲却、却……却不免荒唐!” “你是指什么?”阿娃一领缰绳,靠近了他,低声问道,“指武后?” “是啊!你想,父亲临幸过,并且放出宫削发为尼的才人,儿子又把她弄进宫去,封为皇后,这不是荒唐?” “当今开元皇帝还不是差不多?”阿娃看了看周围,没有人在注意他们谈话,便又笑道,“我说句刻薄的笑话,宫闱之中不堪闻问。看来‘三内’比我们的三曲也好不到哪里去!” 把“三内”——西内太极宫、东内大明宫、南内兴庆宫,比作平康坊的北、中、南三曲,真是荒谬绝伦,然而荒谬得有趣,郑徽忍不住在马上仰面大笑。 “别又摔下来!”阿娃大声警告。 郑徽止住了笑声,迎着慈恩寺内两百尺高的方形七级浮屠——大雁塔,往西出了晋昌坊,李姥出家的太平观,就在对街大业坊,但这时没有工夫去看了。他们转而向北,放马疾驰,进平康坊西门,回到了鸣珂曲李家。 郑徽匆匆忙忙进入西堂,只见韦庆度在院子里负手闲行,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祝三!”郑徽高叫一声,拱着手疾赶上前,“失迎,失迎!” 韦庆度执着他的手,却不说话,只含笑凝视着他,好久才说:“春风满面,想见其得意。定谟,我要罚你,躲在这么个好地方,独享艳福,竟连朋友都不要了!” 韦庆度是说笑话,郑徽却无法不感到是一种责备,“该罚,该罚!”他用爽朗的笑声来掩饰了他的窘态。 等他们携手进屋,接着,步声细碎,香风微度,阿娃也掀着门帘进来了。 “十五郎,你好!”她因为穿着胡服,不便敛衽,只好学胡人的样子,弯腰为礼。 “好久不见了。”韦庆度笑嘻嘻地抚着她的肩说,“有半年了吧。” “不止。还是今年元宵,在天门街看灯见过,十个月了。”她又问,“素娘呢,怎么不带了来一起玩?” “她跟我正闹别扭。” “怎么回事?”阿娃和郑徽异口同声地问说。 “先不提吧!我们谈正事。” “那么,”阿娃对郑徽说,“你让十五郎到你那里去坐吧,我换了衣服再来陪你们。” 于是郑徽陪着韦庆度到西面帷幕之内,避开了阿娃和侍儿,他向他的好朋友正式道歉:“搬到这里来,没有立刻通知你,我自己也知道很不对。叨在爱末,我也不多说了。” “别把这个放在心上。”韦庆度笑道,“这几天你大概神魂颠倒,什么都忘了。我不怪你。” 郑徽脸又一红,稍显得嗫嚅地说:“还有件荒唐的事,得请你包涵。从布政坊迁出来的时候,我说你邀我到你那里去一起用功。万一遇见刘博士问起,你还得替我圆这个谎。” “这当然。”韦庆度停了一下,轻声地说,“看这样子,李姥对你很不错,不过你可当心,这个积世老虔婆的花样很多。” 郑徽笑笑不响,韦庆度就不再说下去了。 “我们谈正事!”韦庆度重申来意,“后天户部投文,你跟我一起去吧。我在里面有熟人,一切方便得多。” “那太好了!”郑徽欣然同意。韦庆度又指点了他应办的手续,约好后天上午在韦家会面,一起出发。然后,韦庆度起立告辞,说还有事要办,不能久留。 但当郑徽问他,是什么要紧事等着他,这样的迫不及待?韦庆度却又说不出来。因此,做主人的便一定不放他走。 正在相持不下时,阿娃换好衣服,搴帷进来。郑徽向她使了个眼色,然后转脸对韦庆度说:“你问阿娃,她让你走,我就不留。” “怎么?”阿娃马上接口,“既然要走何必又来?” “我只是跟定谟约一约,一起到户部投文……” “真是,多亏得十五郎关照。”阿娃打断了他的话,正好借题目留客,“你也该让我们敬你两杯酒,稍稍表达谢意。” “何用这么客气?我真是有事要办,改天再来玩。” “这时候了,还办什么事?”阿娃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说,“十五郎,只怕你有事要办,也不出平康坊,早些晚些都不碍。” 韦庆度让她说得无话可答。这一下露了马脚,郑徽诡秘地笑道:“想来另有密约,何不请到这里来相会?” “哪里还有什么另外的密约?一个素娘都叫我受不了啦!”韦庆度停了一下,又说,“老实告诉你吧,我说好了,今天要到素娘那里去,如果失约,她寻死觅活的,好几天不得安宁,何苦?” “这好办,把素娘也请来。” “正该这么办。”阿娃不等韦庆度表示意见,便掀开帷幕,吩咐绣春道,“叫人到王四娘家请素娘来,就说韦十五郎在这里。” “慢,慢!”韦庆度站起来说,“既然如此,我另作安排。” 于是,他把他的家童秦赤儿找了进来,嘱咐了几句。 “我叫人把我的窗课取来,想请你指点。” “好极了。”郑徽说,“不过指点可不敢当,我也有几首不谐格律的诗该拿给你看。” “素娘呢?”阿娃插嘴发问。 “也叫人去通知了,会来的。” “十五郎!”她踌躇了一下说,“你说跟素娘在闹别扭,到底为什么?” “是她跟我闹别扭。” “不管谁跟谁,你只说原因吧!” “她要我做我现在办不到的事。” “噢——”阿娃凝神想了想,深深点头,“那么,你什么时候才办得到呢?” “总要到明年春天才能决定。” “那也不过几个月的工夫,素娘等一等也不妨,回头让我来劝她。” “就是这话。但她又说什么夜长梦多……其实事情并不如她所想的那样坏!” “噢,”阿娃动容了,“十五郎,你说,出了什么花样?有人要娶她?” 韦庆度皱着眉点一点头,神情显得有些抑郁。 “是谁想娶素娘?”郑徽问说。 “李六。”韦庆度轻蔑地答了这两个字。 郑徽不知道李六是何许人,阿娃却跟韦庆度一样,也皱起了眉,厌恶地说:“是这个魔头。” “李六是谁?”郑徽追问着。 “哼!”韦庆度冷笑道,“这也算是大家子弟——” 李六,表现了大家子弟的另一面。那是非常恶劣的一面,因为不读书之故,不知仁义,只讲势利;人物丑陋,语言无味,却最善于用财势来横行霸道。 李六就是仗着他叔父的财势,称豪于平康坊。娼家的假母欢迎他,那些女孩子却畏之如虎,因为他不止于不解温柔,而且粗俗暴戾,如果不幸成为他的妾媵,至多半年他便厌倦了,然后被冷落、被虐待,此生有无数个以泪洗面的日子。 “怪不得素娘害怕!”郑徽说,“照这样子,你一定得想办法。” “还不要紧,我有我的办法。李六不好惹,但是我不怕他,他也应该知道,我跟他一样的不好惹。” “十五郎,你有办法,你倒是说出来听听嘛。”阿娃十分关心地说。 韦庆度的一双星目,渐露杀气,嘴角浮现了一丝阴冷的微笑——他把郑徽悬在壁间当作装饰的一柄长剑取了下来,轻按扣簧,拔剑在手,念了两句诗:“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蹊。” 这卢照邻的两句诗,郑徽曾听他引用过,但前后两次,意味不同。韦庆度的交游极广,自然结识了许多游侠儿,可以供他驱遣,这就是他的所谓“他也不好惹”的缘故。 阿娃却深为担忧,“十五郎,”她迟疑地问,“你不是想杀人吧?” “不会,不会。杀人要偿命,我干那种傻事做什么?”韦庆度笑着安慰她。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对付李六的办法很多,总之,我决不会让素娘落到他手中。回头她来了,你们不必谈这些恼人的事,大家高高兴兴玩一晚上。” 郑徽和阿娃都尊重他的意旨。等素娘来了,绝口不谈李六,所谈的是长安的风物和生活的琐屑。素娘与阿娃,原为旧识,而且颇有惺惺相惜之意,只是平日不容易有相遇的机会,难得见面,谈得十分欢洽。 郑徽和韦庆度都不去打扰她们。他们交换着欣赏彼此的窗课,提出异议来讨论,也谈得十分投机,使这偎红倚翠的席面,成了道道地地的文酒之会。 由文谈到诗,他们的兴致更高了。平康坊的各娼都是懂诗的,因此阿娃和素娘也停止了谈话,静听他们谈论诗。 “你们也别尽听着,”韦庆度忽然注意到了她们,出了一个主意,“替我们唱几首诗。” 阿娃和素娘欣然接受了这一差使,交替着慢声轻吟。每唱一首,郑徽和韦庆度互敬一杯酒,不到一个更次的工夫,每人都灌下了十几杯酒。 韦庆度原有很好的酒量,但因肚子里装了些腌臜气,容易喝醉。慢慢地,言语夹杂,狂态渐露,无心再听唱诗,郑徽便做了个眼色,让阿娃和素娘停止。 “我最近正学笛子,吹一曲给你们醒酒好不好?”素娘对郑徽说,眼睛却看着韦庆度。 “谁耐烦听那些呜呜咽咽的东西!”郑徽还未答话,韦庆度抢在前面说了。 “那么羯鼓如何?”郑徽问。 “这是当今皇上最喜爱的乐器,你也爱玩?” “只是爱玩而已。”郑徽说,“我击一曲御制的鼓曲‘春光好’。” “不好,不好!”韦庆度立即提出异议,“一非春天,二不催花,‘春光好’不如‘秋风高’。” 于是侍儿在堂前当门设下羯鼓。秋庭微月,高树有声,那一股萧爽之气,助长了郑徽的兴致,下手尽情纵击。只听得一片苍凉的秋声,卷地而起,令人想到塞外的角声、霜郊的马嘶,油然而兴驰驱逐北之思。 “好鼓,好鼓!值得浮一大白!”在鼓声的余韵中,韦庆度举起银制的“酒船”,一饮而尽。 “别喝了吧!”素娘拉拉他的衣袖,又说,“要喝,也别喝得那么猛!” “你以为我醉了?”韦庆度歪着头,闭着眼,醉态可掬地答说,“我一点都没有醉。要不信,我试给你看。”他张开眼,一眼看到绣春,便招招手把她叫过来,执着她的手,昵声说道:“好绣春,好jiejie,你替我找一块木板来,行不行?” 绣春只是微扭着身子,掩口发笑,好久都答不上话来。 “你要木板干什么?”素娘开了口,“谢谢你,要闹回家去闹,别在这里搅得人家不安。” “不,不!”阿娃赶紧说,“十五郎一定有什么有趣的玩意儿,我们等着看呢!”然后又微微瞪了绣春一眼,说:“你倒是去呀!” 绣春笑着挣脱了手,转身去了。不一会儿,找来一块两尺见方、三五分厚的新木板,问说:“这块板合用不合用?” “太合用了!好绣春,你真会办事。再劳驾,把你们小娘子的胭脂取来我用一用!” 这一下,引起满座的好奇,连所有的侍儿都一齐围在韦庆度身边,要看他做些什么。 韦庆度用手指蘸着胭脂,画了一个人头,倒吊眉、招风耳、歪鼻、小眼。侍儿们看着一齐大笑,郑徽和阿娃也觉得有趣,只有素娘不笑。 画完,韦庆度又在上面写了四个字——酒囊饭袋。 “这是……”郑徽要想发问,看到阿娃的眼色,便住口不语了。 韦庆度自己动手,把那块木板倚在门口,然后回座,从腰间解下一柄食用烧炙、割rou的小刀,说:“你们也看看我的本事,我钉他的左眼。”话一完,手腕一翻,大喝道:“李六,看刀!” 大家都吓一跳!定神去看,那柄雪亮的小刀,正插在“李六”的左眼上。 “你们看我没有醉吧?”韦庆度大声地问。 绣春和那些侍儿,都不敢接口,一个个面容庄严地悄悄退了下去。 “李六是什么人,刚才说了半天我还不明白。”郑徽低声问素娘。 “宰相……” “什么宰相?”韦庆度抢着愤愤地说道,“jian臣李林甫,纵容子侄为恶。” “又来了!”素娘以呵责的声音说,“开口jian臣,闭口jian臣,叫人听见了多不合适?” “怕什么?难道李林甫不是jian臣?” “是jian臣也不与你相干!” “李六仗势欺人,怎么不与我相干?” “那你得想办法啊!”素娘紧接着他的话说,“光在背后骂人家叔叔两声jian臣,挡不了事!” “你以为我不敢惹李六?”韦庆度猛然一跳而起,指着素娘的鼻子说,“你看看,明天午后我在你家门口等李六,他要敢来,看我不宰了他!” 没有一个人会怀疑韦庆度说出来的话会做不到。于是郑徽正色规箴道:“祝三,读书明理,你这样子做,充其量只是匹夫之勇,不像读书人,也不像世家子弟,没有人看得起你!” 在大义的责备下,虽是酒醉的韦庆度,也面有惭色,他强辩似的说:“那是叫人逼得我这样的。” “谁逼你了?”素娘抗声相争,“事情临到头上,要想办法应付,这就叫逼你吗?”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第一,事情还不急;第二,我有的是办法。你又怕,又不相信我,只一个劲地催着要我替你赎身——你不想想,转眼试期到了,我不忙着应试,先来办这个不急之务,怎么对我家里的人开口!你明知道我办不到,定要我这样办,那不是故意逼我?素娘,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只是要逼我松一句口,要我死心塌地说一句‘我没有办法,我对不起你’,你好心安理得地去嫁李六。是不是?” 他的话还没有完,已把素娘气得发抖:“你们看,他的话屈心不屈心?”她哭着对郑徽和李娃说:“李六已经许了我妈八百贯,钱一到就看不见我的人了,他还说不急!早就跟他商量,总说‘有办法,有办法’,也不知道办法在哪里?催得紧一点,又怕他真的要杀人——要闯了那样的祸,怎么得了!你们替我想想,我难不难?” 素娘越说越伤心,泪流不止。郑徽知道泛泛的劝慰无济于事,便叫阿娃把她扶到里面去休息,然后低声责备韦庆度说:“你辜负了素娘的一片深情!” 韦庆度低头喝着闷酒,只是不响。 “我知道你也有困难,”郑徽又说,“可是不能以‘事情不急’这些话来搪塞。” “倒也不是搪塞。”韦庆度答道,“我已经叫人告诉王四娘,素娘的事,无论如何要等明年试期过了,再作了断。” “这就是你的办法?”郑徽问。 “办法之一。” “如果王四娘拒绝,或者那个‘酒囊饭袋’逼得她太紧呢?” “当然还有办法之二。”韦庆度停了一下,又说,“有一个办法,万试万灵。那是最后一个办法,我也已经在准备了。” 郑徽想了一会儿,懂了他的意思,便不再说下去。看看时间不早,酒也够了,便向侍儿做一个手势——拿来热气腾腾的rou糜酪粥。韦庆度素性亢爽,并不因为心绪不好而影响食欲,连尽三盂,然后摩腹离座,随手带走了郑徽的窗课,在烛光下倚着绣墩,细细吟读。 郑徽却惦念着素娘,走到东面帷幕前,问说:“阿娃,我要进来方便吗?” “进来吧!”阿娃隔着帷幕答道,“素娘正要向你诉苦呢!” 进去一看,素娘和阿娃倚着薰笼,相向而坐。素娘泪痕已干,双眼却还红肿着,看见郑徽想要站起来,表示礼貌,他一按她的肩头止住了她,自己就势也在熏笼前面坐下。 “事缓则圆,”他劝素娘说,“祝三正在想办法。我——我替你催着他。” “多谢一郎。”素娘沉吟半晌,徐徐说道:“办法自然很多,只不过要动手去做才行。他……” 郑徽不知道她意何所指,不能不追问一句:“怎么样?” “一郎,你问阿娃。” “十五郎用心何在?似乎惹人猜疑。”阿娃接着替素娘代言,“韦家老太爷在江淮,这里老家只有叔伯,十五郎有些话不便说,素娘都知道的。试期在即,不忙着读书,先忙着置侧室,对家里交代不过去,这,素娘也知道的。不过这一切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有一笔钱……” “对了!”郑徽插嘴说,“症结就在这里。” “别打岔!”阿娃轻轻打了他一下手,又说,“有八百贯摆在王四娘面前,先找个地方把素娘接出去,李六只好干瞪眼。这话,素娘跟十五郎商量过,她约莫有两百贯的私蓄,愿意全数拿出来,还有些首饰,也值百把贯,如果十五郎再想办法凑一凑,一天大事,不都烟消云散了吗?” “噢!”郑徽问道,“十五郎怎么说呢?” “他不置可否。只说他自有办法,叫素娘不必着急。事到如此,哪能不急呢?”阿娃停了一下,以极谨慎的语气说,“也许,十五郎根本不打算办这件事,却又不便明说,才这样拖着。” “不会的,决不会的。十五郎对素娘也是深情一片。”郑徽这样替韦庆度辩白,其实心里也不免怀疑。 “我不管他怎么样,我只把我的一颗心交了给他。如果——”素娘容颜惨淡,两眼直勾勾地望着郑徽,然后以低缓的声音,自言自语地说,“那只有死!” 在温煦的帷幕之中,荧荧的银灯之下,郑徽和阿娃,感到阴森森如有鬼气,毛骨悚然,不约而同地一齐伸手出来,执住素娘的臂,“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阿娃急促地说,“你可千万不能胡闹。” “素娘!”郑徽也用极有力的声音说,“你把你的事交给我,我一定替你办好!” 素娘呆滞的眼光,忽又眨闪不停。渐渐地,有两滴晶莹的泪珠,浮现在眼角。 “别又哭了!”阿娃用罗帕替她拭着泪说,“两眼这么肿,回去当心王四娘又问长问短。要不,你今天就住在这里。” 这一夜素娘与阿娃同榻,韦庆度仍旧回家。第二天,郑徽睡到正午才起来,饭后开箱子找出贡举人才就试礼部的公文,又工笔缮写三代履历和名帖,整整忙了一下午。从搬入李姥家以后,这是他唯一做的一件正经事。 由于事先已告诉了贾兴,投文的那天,他在天色微明时,就来叩西堂的门。李娃也早有准备,先唤起侍儿,再把郑徽叫醒,服侍他漱洗穿戴,饱餐一顿,然后送出车门,看着他上马离去。 一主一仆先到韦庆度那里会齐,一起出平康坊西门,刚转入皇城大街,就望见汹涌的人潮,一个个玄衣革带,脚下乌皮履,头上藤胎席帽,是最通行的举子服色。 郑徽和韦庆度跟所有来投文的举子一样,在皇城南面东首的安上门下马,将马匹交给贾兴看管,然后带着韦庆度的家童秦赤儿,步行进入皇城,由安上门大街一直往北,越过太常寺、太府寺、礼部南院,看到一条特别宽阔的横街,往左一转,过街就是尚书省。一带青砖围墙,东起安上门大街,西至皇城正中的承天门大街,几乎一眼望不到底,气派大极了。 韦庆度是第二次应试,秦赤儿跟主人办过户部投文的手续,一切都很内行,他不慌不忙地引着他们进入尚书省,进门就是一个大院子,中间一条甬道,直通大厅,厅前悬着一块横匾,大书“都堂”二字,是尚书令的治事之所。但因太宗未即位前,曾以秦王的封号兼领尚书令,所以,后世皇帝为尊崇此一官位,不拜尚书令,成为久悬之缺——尚书省只有左右仆射,左仆射领吏部、户部、礼部;右仆射领兵部、刑部、工部。每部之下,各设四司,考试归礼部考功司掌管,考功员外郎是六部中最煊赫的一个职位。 秦赤儿在甬道之东,一株极茂盛的古槐之下,设下毡席,“两位郎君,先请休息,我去站队挂号。”他说。 “坐下吧!”韦庆度说,“轮到我们还早得很呢!” 郑徽举目四顾,只见到处是人,三三两两,或立或坐,估计一下,总有四五百人之多。但他看来看去,找不出一个丰逸特俊,可以让他钦佩仰慕的人。 “今年的人物不见得出色。”他说。 “从何见得?”韦庆度问。 “你看,眼前哪有个轩昂俊逸,令人倾倒的?” “岂能以貌取人?过几天我带你参与一两场‘私试’,你就知道未可轻敌了。” 郑徽在江南也听说过,举子在试期以前,集会观摩,作一种模拟的考试,称为“私试”。他颇自负,亲友亦极其推崇,然而到底有多少真才实学还待考验。所以听韦庆度提到“私试”,深感兴趣,问说:“哪一天有私试?” “看你大有跃跃欲试之意。”韦庆度笑道,“少安毋躁。从今天投文以后,一直到过年,总有好几场,足够你展露才华。” 正谈得高兴,秦赤儿已把号牌取了来——一百四十几号,两号相连。韦庆度很诧异地问:“看样子已来了五六百人,怎么才一百多号?” “遇见刘七,有他私自留下来的前面的几块牌,给了我两块。”秦赤儿说,“刘七还说,给郎君问好。” 韦庆度很欣慰地点点头,转脸向郑徽解释:“家父是由户部外放的,刘七是户部的库吏,受过家父的好处。他倒还念旧,格外给我们方便。” 话虽如此,也还要相当的时间才轮得到他们。因为依照规定,非设有户籍的,不得应试。三年一造的户籍细册,共缮三份,除州县各存一份以外,上呈的一份,存放户部。赴试须先向户部投文报到,即由于唯有户部才能审查他们的应试资格是否符合,但以户籍细册,卷帙浩繁,查起来非常费事,有时发生疑义,还有一番争执,便格外地耗费时间了。 好在韦庆度的谈锋很健,皇城之中的掌故又多,随便拈一个话题,就可以破除岑寂。其间还有不少韦庆度的熟人,过来招呼寒暄,郑徽自然也要周旋一番,使得时间更容易打发。 近午时分,轮到他们俩的号次,由于刘七在里面照应,很快地把一切手续办完。韦庆度邀郑徽到他家去午餐,郑徽辞谢了,但订了后约——就是当天晚上,在韦家小饮。郑徽又叮嘱,不必再约任何人,因为他有话要谈。 他要跟韦庆度说的话,却先跟阿娃说了。那是关于韦庆度和素娘的风流恩怨。 他的看法与素娘相同,横亘在那对欢喜冤家之间的障碍,只是一个“钱”字,有八百贯交付王四娘,才算名花有主。但是,他知道韦庆度虽在故乡,形同寄居,一时或者无法筹措这笔大数目的款子,可又爱面子,不愿吐露实话,以至于搞成僵局。 “为了素娘,顾不得了,我要揭穿他心里的话,才能把僵局打开。”郑徽把他的想法,讲给阿娃听了以后,又这样表示他的做法,“当然,我也要在钱上帮他一些忙,不过先要你能体谅。” “我当然体谅的。”阿娃毫不迟疑地答说,“不过,我实在不知道该体谅些什么?” “也是钱上面的事。”郑徽说,“我还存下两百贯,早打算好了,一百贯送你,一百贯留着自己用。现在,我得向你借一百贯,帮韦庆度一个忙——等试期过了,我向家里要了钱再还你。这就是要你体谅的。” “你把账算得好清楚。”阿娃笑道,“谈不到借,也谈不到还。你自己的钱随便你愿意怎么用……” 郑徽听她语气中有负气的意味,便抢着想解释,但刚叫了一声“阿娃”,就让她阻止住了。 “你别忙!”她按着他的手说,“我还有话。我一点不反对,这是好事,如果我有私蓄,我也愿意尽一份力,但我没有——我想要什么,姥姥给什么,不必有私蓄。所以你不用顾忌我,尽管照你自己的意思去办。你认为对的,我也一定认为对。只是别让姥姥知道这回事。一郎,你懂我的意思吗?” “怎么不懂。阿娃,你真好!”他双手圈抱着她的身子,亲着她的耳鬓说。 她就这样让他抱着。每当她在他的怀中时,她的心里就像注满了蜜汁。她也喜欢伏在他的胸前,听他的心跳——那仿佛是她自己的心跳,常使她栩栩然进入忘我的境界。 东市的铜钲响了,是日没前七刻收市的信号。急促响亮的金声,提醒熙来攘往的行人回家,也提醒郑徽,该是赴约的时间了。 “你去吧!”阿娃伸手替他整一整巾眼,说:“我等着听你的好消息。素娘痴心得很,蹉跎生变,韦十五郎会悔恨一辈子。” “你呢?”郑徽还舍不得放开她,故意找些话说,来拖延时间,“你是不是也像素娘那样痴心?” “我才不那么傻。谁要负心,我自有办法对付他。” “什么办法?说给我听听!” “你好防备,是不是?”阿娃娇憨地做了一个鬼脸。 郑徽欢畅地大笑,又在她颊上亲了一下,才一步一回头地出了西堂。 他没有带仆从,也没有骑马,徜徉着来到韦家。韦庆度果然遵照约定,不邀别的宾客,只在他的幽静的书斋中,设一席精致的酒果来款待他。 斟了第一巡酒,韦庆度就说:“有事,你开门见山谈吧!” “还不是你跟素娘的事。”郑徽把要说的话,早想好了,从容不迫地答道,“你那天有这话:最后有个万试万灵的办法,你也已经在准备了。不用说,那是准备替素娘赎身,八百贯非立时可办,只怕缓不济急。祝三,现在不是讲虚面子的时候,负气更足以坏事,只有那八百贯早早凑齐,才是正办。”他从衣袖中,取出一百五十贯“大唐宝钞”,又说:“祝三,我量力而为,你不许推辞。否则,就是你不拿我当个肝胆之交。” 韦庆度敛容静听,神色肃然。等他说完,沉着地点一点头,说:“钱,我不敢领,你的这番盛意,我终身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