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从此以后,郑徽和韦庆度的交往更密切了,几乎宴无虚席,郑徽不是折柬请韦庆度和素娘来玩,就是携着阿娃到韦家去拜访。但他很少到王四娘家去,这原因,韦庆度和素娘也很了解,是由于阿蛮的缘故——郑徽不愿意让阿娃和阿蛮在一起,免得他左右为难。

    除了为阿娃调脂弄粉以外,郑徽最感兴趣的事,就是所谓“私试”,不断向韦庆度打听消息。大约半个月以后,韦庆度笑嘻嘻地来告诉他,第一场私试的日期,已经有了。

    “噢,哪一天?在什么地方?有些什么规矩?是谁主办?”

    “好了,好了!”阿娃拦住他的话,“你倒是让十五郎慢慢告诉你嘛!这么性急干什么?”

    郑徽自己也笑了,“好吧,”他向韦庆度说,“你先把一切情形说给我听听。等有不明白的地方,我再问你。”

    “这场私试,是个姓朱的‘棚头’发起的……”

    这第一句话郑徽就不明白,急忙问说:“什么叫‘棚头’?”

    韦庆度为他解释,举子互结朋党,彼此倾夺,称为“棚”,棚有“棚头”——推举有声望、有办法的人担任。所谓“办法”,即是奔走权贵之门,广通声气,窃盗虚名,用来影响试官的视听,以便易于及第。

    “这样说,我不必参与他们的私试,没有什么意思!”郑徽不屑地说。

    “这倒不然。私试原是为了观摩,一切规矩,大致都照正式考试的办法,一样也要糊名,而且敦请前辈进士担任主司,没有什么弊端,也用不着舞弊。”

    听了这话,郑徽方始释然,决定仍旧参与这一场私试。

    这一场私试分两天考,第一天试杂文,第二天试策问。按照礼部试进士的办法,共考三场,第一场“帖经”,默写经文,那完全是记诵之学的硬功夫,在私试中并无意义,所以取消了。

    “在什么地方?”郑徽问。

    “那姓朱的棚头——朱赞的舅家,河东节度使的府第,地方很宽敞。一切供应,都由朱赞做东,不必纳费。”

    郑徽微笑道:“这大概就是做棚头,延揽人心之道?”

    “不管他。我们带着阿娃、素娘去玩两天。”

    “怎么?”郑徽诧异了,“可以把她们带入闱?这样说起来,还可以饮酒唱曲?”

    “本来就是这样。交了卷,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就是交白卷也没人管你。”

    “有趣,有趣!”郑徽笑着对阿娃说,“这要劳驾你送考了!”

    “哪一天?”阿娃问韦庆度。

    “就是明天。”

    “明天?啊——”阿娃仿佛措手不及似的,“那该怎么准备呢?”

    “除了笔砚,没有什么要准备的。”韦庆度又笑道,“倒是你,得好好打扮一下。闱中衡文,闱外竞妍,你也要抢它一个第一。”

    “有素娘在,哪轮得到我第一?”阿娃谦虚地回答。

    “素娘明天不去。”

    “怎么?”

    “她有些咳嗽,天太冷,怕她受寒,我不叫她去。你看,”韦庆度指着窗外说,“像要下雪了!”

    不久,灰暗的天空中,真的飘下雪来,瓦上像敷着一层薄薄的白粉。这是喝酒的天气,但因明天一早就得从事文场的角逐,所以浅尝即止。吃完晚饭,韦庆度随即也告辞。郑徽早早休息,养精蓄锐,准备接受即将到来的考验。

    “一郎,一郎,醒醒!”蒙眬中他隐约听见有人轻柔地喊着,然后又感觉到一只温软的手,轻轻地捏着他的面颊,睁眼一看,是阿娃撩起帐子站在他床前。

    “什么时候了?”

    “五更刚过。”

    他还有些残余的睡意,但一想到这一天的私试,立刻便有无法抑制的兴奋,感到精力弥满,急待一逞身手。于是一挺身子坐了起来,握拳伸臂,在空中挥舞了两下,这时他才发现,阿娃珠围翠绕,一身盛装,早就梳妆好了。

    “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三更天。”

    “啊,何必如此?”郑徽不安地说,“怕是你一夜都没有睡好觉?”

    “今天不比平常,情愿我等你,不能让你等我。虽说私试,误了时候也不好。”

    郑徽不再多说,匆匆穿戴漱洗,到堂前去吃早饭。刚一掀开帷幕,陡觉西堂亮得出奇。西堂的门开着,门外的积雪,总有两尺多厚!

    “下了这么大的雪!”他讶异地说,“我一点都不知道。”

    “这是今年第一场瑞雪。试官说不定会拿它做题目来考你们。”

    “对!”郑徽心中一动,自然而然地在脑中搜索着有关雪的典故,真的遇上了这个题目,便可从容应付了。

    刚吃完早饭,韦庆度也到了。他戴着油帽,骑马来的。阿娃原准备了两乘车,此时只用一辆,只她带着绣春乘坐。郑徽陪着韦庆度骑马,在秦赤儿、贾兴引导之下,出坊向西而去。

    积雪未扫,车马都走得极慢。车轮马蹄辗压着雪粒,哧啦、哧啦地作响,越发衬出雪后清晨的幽静寂寞。郑徽在马上四顾,巍峨的宫城,宽广的街道,都掩盖在皑皑白雪之下,那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白色,使他目眩,也使他恐惧,仿佛觉得无法脱出这白色的围困似的。

    这份感受,异常真切,他甚至想发为吟咏,以作寄托。这个念头使他意识到,他正经历着一种宝贵的经验。如果在今天的私试中,真的为阿娃所猜中,以雪为题,他将有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可写。

    于是,他的恐惧消失了,在马上仰起头来,远望着粉妆玉琢的宫阙、城池和棋局样整齐的千门万户,又一次领略到长安的壮丽宏伟。

    他们由朱雀门西第二街南折,立刻就看到辙迹凌乱,车马纷纷,不用说,这都是跟郑徽和韦庆度一样,来应私试的。向南不远,右转入延康坊,一进北门便是河东节度使的宅第。

    秦赤儿上前投了名帖,随即有一名执事,引着他们从右侧车门来到一所别院。尚未进门,就听得笑语喧阗,猜想来的人已经很不少了。

    那所别院以一个永安渠水凿成的大池为中心,池上有亭,这时为大雪所封,成了一个雪白的圆球。池东是一座梓木彩绘的方厅,题名“退思堂”。池西叠石为山,依高下之势,筑成一带精舍,有一块小小的木匾,题着“夕佳廊”三字。喧阗的笑语,有发自退思堂的,也有发自夕佳廊的。河东节度使府第的执事,把他们引入退思堂。一眼望去,总有两百人以上,其中三分之一是浓妆艳抹的平康女子。

    “荥阳郑郎、长安韦郎,到!”河东节度使府第另一名执事,持着名帖,高声唱名迎客。

    几乎所有的人,都转脸来看他们,但郑徽发现,只有少数的人在看他和韦庆度——受人注目的是阿娃!

    于是,有一个三十左右、衣饰极华丽的人,含笑上前向韦庆度招呼——他就是今天私试的主持者朱赞。

    朱赞是个极工于应酬的人,当韦庆度替他们介绍以后,他用异常恳挚的神情,向郑徽表示仰慕之意,又为他的招待不周道歉。同时也向阿娃寒暄,他说他以前虽未见过,但久已知道阿娃的声名,今天见到了,自然非常高兴,可也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这使得郑徽非常得意,细细搜索了一番,在退思堂的脂粉丛中,确是没有一个人及得上阿娃,诚如韦庆度所说的,她已“抢了一个第一”,现在,要轮到自己去夺魁了!

    正这样兴奋地想着,一阵圆润的金钟声响,朱赞便说:“两位请吧,入闱了!”又对阿娃说:“我也要入闱,不能招呼你,要什么尽管跟这里的人说。”

    “谢谢朱郎。祝你高中!”阿娃扶着绣春的肩,送他们出厅。厅外已站满了莺莺燕燕,那些“举子”,有的低声调笑,有的驻足欣赏,把一条雨廊挤得断了交通,直到第二遍金钟响了起来,才把他们催入试场。

    试场设在河东节度使府第的正厅,五楹广厦,十分宏敞。正中设着公案,是“主司”的座位,水磨砖地上,铺着厚厚的地衣,每人占有一张三尺长、尺许宽的矮几。四角设着烧得通红的大炭盆,还供应热气腾腾的茶汤,看来相当舒服。

    看看都已入闱,朱赞站在公案右侧,做了个手势,似是有所陈述,于是,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

    “虽是私试,不可苟且。”朱赞的声音不高,但口齿清楚,大家都听得明明白白,“有几件事,要奉告各位:第一,敦请太常寺于少卿主司。于少卿,开元十九年进士及第,是我们老前辈。第二,礼部考试,日暮以后,准给烛三条,私试应该从严,准给烛一条。第三,入闱以后,不交卷不准出闱,午饭请各位将就一下,明天第二场考完了,我再好好奉邀各位一醉。第四,今天,第一场‘杂文’,明天晚上发榜;明天第二场‘策问’,后天正午发榜。”

    说完,朱赞游目四顾,看看有谁对试例还不了解,需要发问。

    “请问,杂文是诗还是赋?或者诗赋兼试?”有人这样问。

    “礼部亦还没有诗赋兼试的例子。或诗,或赋,权在主司,恕我无法回答。”朱赞等候了一会儿,又说:“如果没有再要问的,那么,请各位委屈一下,到院子里站一站,谒见主司。”

    这时,阶前已设下香案。“举子”们依照礼部贡院的规矩,在西阶下站队肃立,不一会儿太常寺少卿于玄之——被他们敦请来的主考官,身穿公服,缓步下阶,仪容肃穆地站在东面。“举子”与主司相对而立,在执事鸣赞之下,“举子”先拜,主司答拜,完成了谒见的大礼。

    然后,唱名领卷,依次进入试场。这天来应私试的,总计一百二十五名。

    郑徽和韦庆度的次序是挨着的,但座位正好一个在前一列的末尾,一个在次一列的开头,一东一西,隔得远远的,要想说句话都不能够。然而郑徽并不怯场,摊开笔砚,撕掉试卷上写着姓名的浮签,端然静坐,等候出题。

    等一百二十五名应试的“举子”全部进场,主司于玄之出堂升座,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条,交给在旁侍立的执事。不久,一张四尺长的素笺,高高地贴了出来,上面写着:

    九衢赋

    以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为韵

    题目一出,满场立刻出现了一片窃窃私语的声音。道貌岸然的主司,轻轻咳嗽两声,提醒大家保持肃静,然后,他拿起一本书,旁若无人地只管自己看书。

    试场中静极了,以至于磨墨伸纸,都能弄出极大的声音。郑徽息心澄虑,凝想平日所见的,长安城自北而南的九条大道——九衢的形形色色。他想起那天逛慈恩寺所发现的,九衢如此广阔,原是为了便于禁军驰驱;也想起这天清晨所见的大雪所封盖的九衢,弥望皆白,了无边际,顿觉个人渺小而生发的戒慎恐惧之感。

    于是,他欣然有所着笔了。一缕灵思,如源头活水,汩汩不停地流泻着,从未感到有枯窘的时候。

    将近正午时分,郑徽已完成了《九衢赋》的初稿,搁笔稍作休息。看着周围,有的攒眉苦思,有的握笔踟蹰,有的念念有词;高高在上的主司,仍旧手不释卷,但看得出来,那只是勉强保持一种尊严的姿态,这样衣冠束缚地枯坐着,滋味也并不好受。

    而只有自己——全场只有郑徽的心情是轻快的。

    到了午膳的时刻,所有的“举子”都暂离试场,在廊下进食。从炭火熊熊的厅内到了朔风刺骨的走廊上,每一个人都冻得发抖。食物倒很丰盛,但除了乳酪、茶汤以外,早早备好的鸭腥rou脍,都已冰冷。郑徽生长在江南,不太吃得惯乳酪,捧着一盏热茶,用两张薄薄的笼饼,裹一块酱炙白rou,匆匆果腹,算是一餐。

    他自己没有吃饱,却惦念着阿娃,不知道她在退思堂内有人照料没有?也惦念着韦庆度,不知道他的文章作得怎样了?

    于是他在人丛内找到了韦庆度。他跟郑徽完全不同,十分健啖,正站在长长的食案前面,大口饮酪,大块吃rou。

    “怎么样?”郑徽低声问,“脱稿了?”

    “哪有这么快?有一半就算好的了!”

    “给烛以前,弄得完吧?”

    “差不多。”韦庆度问说,“你呢?”

    “初稿算是成功了。”

    韦庆度顽皮地做了个受惊的表情,“你真是下笔神速!”他说,“饭后誊一誊正,就可以出闱了?”

    “我等你。”

    “不必!”韦庆度说,“你带着阿娃先走。我交了卷,到你那里去。”

    “也好,我等你来吃饭。”

    饭后的时间还很充裕,郑徽本想再细细推敲一番,把那篇赋修饰得尽善尽美,但想到这样冷的天,让阿娃枯守在退思堂,实在于心不忍,便只从头看了一遍,改正了两三个字,随即用一笔“波磔如铁线”的褚字誊清,交卷出闱。

    等他一回到退思堂,立刻引起一阵sao动,一个个莺飞燕舞地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说:“可是快考试完了?”

    郑徽根据韦庆度的话和他自己所看到的情形,老老实实答说:“还早得很,你们等着吧!”

    有个穿绿衣服的,年可十五六,一张圆圆的脸,稚气未脱,她似乎颇不满于郑徽的答复,撇着嘴说:“那么你为什么这么快就出闱了呢?难道就数你是才子,文章作得快?”

    郑徽觉得有些好笑,故意逗她说:“这有个原因,你想不想知道?”

    “随便你,爱说不说!”

    “我告诉你吧!我这么快出闱,是因为我交了白卷。”

    穿绿衣服的碰了个钉子,羞红着脸啐了一口,大家也都笑着散开了。

    于是,一直含笑在旁的阿娃,款步上前,从他手中接过笔砚,另一面,绣春捧来一盏热气腾腾的茶汤,问道:“吃过饭了?”

    “算是吃过了。”

    “听你这话,一定没有吃好。”阿娃怜惜地说,“又累又冷又饿,可真亏你!”

    “累倒不累,冷也不冷,就只有点饿。”郑徽笑道,“我们回家吧!”

    “不等韦十五郎了?”

    “他说了的,让我们先回去,回头他出闱就到我们那里来。”

    “那么,”阿娃对绣春说,“你去告诉贾兴,请他备马,叫我们自己的车夫也套车。”

    郑徽把那盏茶汤喝完,通身皆暖,十分舒服,一面把杯子交给阿娃,一面说:“我在闱里惦记着你,不然,我还要在那篇赋上多花些功夫。”

    “你也真是!”阿娃埋怨着他,“那么紧要的时候,还要分心。这里又不是什么受罪吃苦的地方,你惦记着我干什么?”

    郑徽只是痴痴地笑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阿娃,这片刻的小别,倒像分隔了几年,有满腔积愫要倾诉似的。

    “你怎么了?”阿娃娇嗔地,却又似笑非笑地,“大家都看着呢!多不好意思!”

    郑徽抬眼一看,果然那些粉白黛绿的平康女子,正指指点点地望着他。其中有个体态丰腴的丽人,却是垂眼端坐,手里有件女红在做,侧面看去,好生面善,细一看,才发现是阿蛮。

    郑徽直觉地朝她那个方向走去,刚移动脚步,陡然警觉:阿娃也在这里!如果跟阿蛮招呼,怕她会不高兴;不招呼呢,又觉得对不起阿蛮——曾有一宵共枕的缘分,居然见了面不理,还是个人?

    他很快地想到了一个情理兼顾的办法,中途折回,来到阿娃面前,说:“你来!我们到那面去看看。”

    “你给我安安静静坐着!”正在收拾笔砚、稿卷的阿娃,头都没有抬,只低声地命令,“越是有人,你越要张狂!”她又不满地加了一句。

    “我找你一块儿去看阿蛮。”他赔笑着说。

    她看了他一眼,眼珠灵活地转了一下,这一次的声音是平静的:“你一个人去吧,说几句话就回来。你该早点回家休息。”

    他不知道她这些话的后面,隐藏着什么意思,但并无愠色,那是他确实看清了的,因此放心大胆地转身而去。

    走到阿蛮面前,他才看出她在刺绣一条裙腰。她没有发觉有人在她面前,依然专心致志地工作着,低着头,在漆黑的头发和墨绿的衣领之间,露出一段雪白的后颈,洁白柔腻如羊脂玉,郑徽真想伸手摸一摸,或者触鼻闻一闻,而终怕过于唐突,不敢有所动作。

    旁边又有人说话,是那个在郑徽那里碰了一鼻子灰的绿衣少女。

    “嘿!”她冷不防地高声一叫,“新科状元来了。”

    阿蛮猛然抬头,用手拍着胸脯说:“吓我一跳!”受惊的眼光落在郑徽身上,变得温柔了,“原来是你!”她笑着说,“你一向很得意。”

    “哪有什么得意的事!”郑徽说,“你近来可好?”

    “好是好,就是你不来看我。”她半真半假地回答。

    郑徽有些发窘,“现在不是看到了吗?”他挨着她坐下,又说,“我虽然没有到你那里,其实心里常想到你。你信不信?”

    阿蛮素性明快敦厚,点点头答道:“我信。你在长安没有多少朋友,也不大出门,有限的几个熟人,自然常常会想到的。”

    “对了!你最明白。阿蛮,我也到过不少地方,像你这样爽朗、肯体恤人的,我真还是第一次遇见。”

    阿蛮还没有开口,那绿衣少女在旁边冷笑:“哼,好稠的米汤!”

    郑徽看她神情娇憨,言语尖酸,觉得别有趣味,便一把捞住她的手,故意偏着头盯住她看。

    她把头娇羞地微微扭过一边,但仍旧让他执着她的手,情致在有意无意之间,迷离缥缈,格外地耐人寻味。

    “肯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吗?”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问。

    “不告诉你!”她把手夺了回去。

    阿蛮在一旁笑道:“她的名字娇得很呢!叫……”

    “别说!”绿衣少女大声阻止她,用手去掩她的口——那自然是做作,但并不觉得可厌。

    阿蛮拉开她的手,说:“她叫娇娇。”

    “哦,娇娇,小娇娇!”他重又握着她的手,问道,“你住在哪里?”

    “你问它干什么?我又不想你来灌我的米汤。”停了一下,她又说,“你不会问阿蛮?她喜欢多嘴,自然会告诉你。”

    郑徽心中一动,娇娇仿佛以退为进,别有深意。这不比泛泛的调笑,情缘牵缠,一定自找烦恼,便慢慢地把她的手放开,也不再多问。

    “听说素娘人不舒服?”他转脸跟阿蛮去谈。

    “其实还是……”

    “怎么不说了呢?”他奇怪地问。

    “韦十五郎没有跟你细谈?”阿蛮答非所问。

    “噢,你说他俩的事。”他说,“谈是谈了,没有谈出结果来。”

    “你应该劝劝韦十五郎,早作主张。”阿蛮说,“素娘的病是心病,事情拖在那里,随时会发生变化,素娘怎么不要想出病来呢?”

    郑徽严肃地点点头,说:“你告诉素娘,三五天以内,一定有确实消息,叫她不要着急。”

    就这时,绣春来告诉郑徽,车马都已备好,阿娃在等着他一起回去。

    “状元夫人来催请了,快走吧!”娇娇说。虽然她出以玩笑的姿态,但却掩不住无意流露的悻悻之色。

    郑徽心里有些抱歉,却不便作何表示,但一场邂逅,一番调笑,临走以前不交代句把话,似乎也说不过去。

    正踌躇着,看到阿蛮出现了很奇怪的表情,她攒眉苦脸不住在牙缝间吸气,一阵阵发出“嘶、嘶”的声音。这是干什么?郑徽有些诧异。

    “怪相!”娇娇也发现了,打了她一下,问说,“闹牙疼吗?”

    这一问可上了当,阿蛮答道:“不是牙疼,是牙酸——酸得人受不了!”

    娇娇一愣,然后,她那圆圆的脸,倏地飞上了一层红晕,“你胡说八道!”她一跺脚,扭转身子飞快地走了。

    娇娇让阿蛮开玩笑气跑了。郑徽的难题也消失了,“你真是有点胡说!”他笑着对阿蛮说,“娇娇凭什么吃那一份飞醋?”

    “我很知道娇娇的。她——”阿蛮突然住口不语,看了绣春一眼,对郑徽扬扬手,“你请吧!别忘了,把素娘的事,记在心里。”

    回到鸣珂曲,阿娃亲自下厨房做了一大碗汤面,让郑徽找补午间的不足。正吃到一半,李姥扶着小珠的肩,到了西堂。郑徽平日跟她不大见面,比较客气,而且为了宠爱阿娃的缘故,对她一直执着后辈之礼,所以放下箸子,站起来迎接。

    “你吃你的,别管我!”李姥坐在他旁边问说,“何以这么早就散了?”

    “他们都没有散,我脱稿得早,先回来。”

    “那一定考得很得意。”

    “也不见得。”郑徽谦虚着,“勉强看得过去而已。”

    “从前我也看过好几场私试。”李姥说,“完事得早的,大多是考得好的。你看好了,发出榜来,你一定在前五名里面。”

    “好在这是私试,也无所谓。”

    “你别这样说,几场私试下来,谁能及第,谁要明年再吃一场辛苦,大致都能看出来了。”

    郑徽倒没有想到,私试还真能发生一点作用,因而对它的兴趣更高了,打算着再找一两次观摩的机会。

    阿娃在旁边也听到了李姥的话,很关心郑徽的试卷,等李姥一走,她问道:“你到底考得怎么样?不是草草了事,敷衍了一回吧?”

    “为什么要敷衍?如果敷衍了事,我不会干脆不去?这么冷的天,我跟你在家烤火、聊天,不舒服得多?”

    “你太快了呀!”阿娃疑疑惑惑地说,“作文章是细琢细磨的事。”

    “‘太白斗酒诗百篇’,那又怎么说呢?好了,”郑徽故意装得懊恼地说,“连你都信不过我,这一科一定中不了啦!”

    “胡扯!”阿娃娇嗔着,“光我信得过你有什么用?要礼部侍郎信得过你才行。”

    郑徽看她有些生气了,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把私试的草稿取出来,拉着她围炉而坐,一面念,一面讲。这是用事实来向她证明,他在闱中并没有草草了事,敷衍塞责。

    等把那篇赋讲完,天色已经垂暮,还不见韦庆度来。郑徽在廊前闲眺等候,想到阿蛮所嘱咐他的话,他已第二次对素娘有所许诺,一定得替她分忧,决不能再容许韦庆度拖下去了。

    正在盘算着,听得足步声响,韦庆度出现在西堂门口。

    “辛苦,辛苦!”郑徽迎上去说,“考得很得意吧?”

    “不过铺叙铺排长安坊里的名胜古迹,我是土著,对《九衢赋》这种题目,总是比你们占便宜些。噢,”韦庆度想起件事,急着要告诉他,“朱赞对你十分倾慕,想延揽你‘入棚’。你的意思怎么样?”

    “这是个事,再谈吧!”郑徽话锋一转,故意装得忧形于色地,“素娘恹恹成病,我很不安。因为我曾答应替她向你进言,结果毫无用处。”

    “你听谁说的,素娘‘恹恹成病’?”

    “阿蛮。”他把阿蛮所说的话,复叙了一遍。

    “这话不确实。我天天跟素娘在一起……”

    “你天天跟素娘在一起,总没有阿蛮天天跟素娘在一起的时间多吧?”他抢着说。

    这把韦庆度驳得无话可说,只好苦笑。

    “祝三!”郑徽一点不放松,接着又说了几句很重的话,“我样样佩服你,只有在这件事上面,我觉得你不够诚恳。你的困难我们都知道,我们也都拿你的事当作自己的事一样在打算,而你一味敷衍,没有句真心话,这叫我们做朋友的很失望。”

    韦庆度动容了。“定谟!”他说,“你对我的责备过苛,但我了解你爱之深、望之切。今天,我老实跟你说吧,有钱我现在也不想替素娘赎身。”

    “这,这不是根本不对了吗?”大为惊愕的郑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自然不是我对素娘有何不满,”韦庆度口角挂着冷笑,愤愤地说,“李林甫这个jian相,口蜜腹剑,勾结宦官,蔽欺天子耳目。眼前好像一片升平,其实危机潜伏,迟早必有大乱。我实在看不顺眼,可又一时拿他没办法。现在,李六仗势为恶,我一定要斗斗他。素娘每天在王四娘家,我倒要看看他有本事把她弄出去不能?”

    他那溢于言表的刚烈之气,使得郑徽肃然起敬,然而他的办法却令人忧虑。素娘是一朵娇弱的鲜花,他把她摆在易于为人觊觎夺取的地方,而又以护花自命,这态度是矛盾的、危险的。

    由于近日的交游,他对韦庆度的性格摸得更熟了,他知道,用正面的说服,韦庆度是不容易接受的,得要作一篇偏锋文章,才能收效。

    于是他说:“祝三,素娘待你,深情默注,你待她却有欠忠厚!”他这样责备着,静等对方的反应。

    韦庆度表示诧异:“何以是有欠忠厚?这话从何说起,我倒不明白了!”

    “你把素娘当作鱼饵,引李六来上钩,等他卡了喉咙你再收拾他,可是鱼饵已叫他吞下去了,白白葬送了素娘。”

    “哪能容他吞下去?”韦庆度大声答说。

    “怎么不能?鱼饵在水底,你看不见。”郑徽故意吓他一吓,“或许就在你我此刻谈话的时候,王四娘已收了李六的八百贯,素娘已用相府的车子载走了。侯门一入深如海,怕从今你要乞取她的一滴眼泪都难。”

    一席话说得韦庆度神色不定。郑徽暗暗得意,便索性再激他一激。

    “李六不过倚仗他叔父的势力,算得了什么?你准备拿素娘作饵来收拾他,倒是把他看得太高了。如果我是你,我决不费那么大的事!”

    “你怎么办呢?倒说我听听!”韦庆度有些接纳别人意见的意思了。

    “如果觉得李六可恶,随时可以教训他,何必把素娘陷在里头?”

    郑徽停了一下,用极有力的语气说:“祝三,亏你这样洞明世事的人,难道连投鼠忌器的道理都不懂?你要失掉了素娘,就是宰了李六,照旁人看,也还是你输!”

    “对!”韦庆度双掌一击,在雪后清冷的空庭中,发出极为清脆的声响,“我得先立于不败之地。可是……”

    郑徽不知道他所踌躇的是什么,想来总还是财力不敌李六——这需要从长计议。郑徽很沉着,想等他自己把话说清楚了,再做道理。

    “外面冷,”忽然,阿娃探头出来说,“十五郎,你们进来坐吧!”

    西堂温暖如春,韦庆度喝了几杯热酒,心里有事,更觉烦躁,额上竟微微沁汗。阿娃有些奇怪,怕是他病了,探手到他额上试了一下,却并无发烧的征兆。

    “你不用试,”韦庆度笑道,“我一向顽健如牛,从来不生病的。”

    “只怕也像素娘一样,是心里的病!”郑徽接着他的话说。

    “什么心病的?你们打的什么哑谜?”阿娃更奇怪了。

    于是,郑徽把阿蛮所叮嘱他的话,说了一遍。又谈到他劝韦庆度的话。同时趁韦庆度不防,向她眨一眨眼,意思是要她帮腔。

    “十五郎也是没有办法,有办法早就把事情做好了!”阿娃表面同情韦庆度,实际上也是激将法。

    果然,韦庆度不服气地说:“谁说没有办法?但以前我所想的,一直是如何对付李六。素娘的事,我要到明年春天才办。也不过是八百贯罢了,还难不倒我们韦家。”

    他的神态显得有些剑拔弩张,而阿娃却是出奇的平静,闲闲一笑,慢条斯理地答道:“说了半天,你还是要到明年春天,眼前你还是没有办法!”

    “好,好!”韦庆度忍着气说,“就算我眼前没有办法,难道你就有?”

    “十五郎,你没有问我,怎知道我没有?”

    “那么你说!我听听你这位女诸葛的安排。”

    “太好办了!你不会先‘贾断’?”

    “啊——”韦庆度猛然在自己额上拍了一掌,“我竟没有想到!”然后起座长揖,满面笑容地对阿娃说:“女诸葛,我服了你了!”

    郑徽却还不明白其中的奥妙,问道:“何谓‘贾断’?”

    “这是三曲的规矩,你要看中了谁,每天送一贯钱给她假母,你的心上人就不见别的客了,名为‘贾断’,又称‘买断’。这是通行的办法,我竟没有想到,奇怪的是素娘也不提我一声!”韦庆度说。

    郑徽恍然大悟。怪不得搬入李家以后,从未听说什么人慕名来仰望阿娃的颜色,这必是李姥收了他的三百贯,作为他“贾断”了阿娃的缘故。看来自己倒是无意中做得对了,否则要让人抢了先着,来个“贾断”,入据西堂,那时候一个人冰清鬼冷地住在别院,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不管怎样,‘贾断’是个好主意!我叫李六看在眼里,馋在嘴里,就是无可奈何!”韦庆度转脸对绣春说:“请你叫秦赤儿来,我叫他回家取钱,马上把这事办了。”

    “何必回家去取?我这里也有。”

    “不必。你在客边,手头该多留些。”韦庆度一口拒绝。

    不一会儿秦赤儿在廊下请见,韦庆度吩咐他回家取六十贯钱送到王四娘家,作为“贾断”的费用。一日一贯,至少两个月内,素娘是属于他的。这种做法,总算也有了交代,郑徽不能再苛求了。

    于是,他们又谈到这天的考试。郑徽把他的赋稿拿出来请教,韦庆度自叹不如。但他又说,这天应试的一百多人中,好手极多,因为朱赞有意网罗群英来助长他的声势,这也就是他为什么要托韦庆度来延揽郑徽“入棚”的缘故。

    “你呢?”郑徽问道,“算是朱赞手下的大将?”

    韦庆度微笑不答,显然是默认了。

    这表示在郑徽多少是感到意外的。在他的心目中,韦庆度是个独来独往的人物,居然也成群结党,以流俗的手段来猎取功名,因而乃有怅然若失之感。

    郑徽表面谦虚,内心中自视甚高。他看不起朱赞的作风,认为结棚以干豪贵的办法没有用,文章是天下的公器,好是好,坏是坏,昭昭在人耳目,主司不见得会颠倒黑白。就算结棚的办法有用,不是以文章称雄而及第的进士,得之亦不足为荣。

    因此,他很明白地表示:“请你转告朱赞,承他看得起我,万分心感。不过万里迢迢来会天下英才,总得尽平生所学,角逐一番,自己对自己才说得过去,所以他的好意,我只能心领。”

    “就是入棚,也不见得就能及第,只不过稍得助力而已,你何必如此坚拒?”韦庆度说。

    “这一说就更不必多此一举了。”郑徽答道,“每年上千人考,所取者不过二三十名。朱赞那一棚,想来百把人总有,哪来那么多进士给他们去中?所以照我看,拉人入棚无非是找人抬舆而已。”

    “你要是入了棚,当然是舆中人。”

    韦庆度的话很率直,郑徽倒不忍再说讥讽的话了,只这样回答:“人各有志,祝三,你不必再劝我了!”

    “好的,我不再多说了。定谟,”韦庆度忽然举杯相敬,“老实说吧,你不愿入棚,反叫我佩服。”

    “十五郎,你的话前后不符啊!”阿娃插口说道,“你劝人入棚,人家拒绝了你,你反佩服,这样说来,要是入了棚,你倒不佩服了?这话怎么说得通?”

    “阿娃真行,话里的漏洞都叫你捉住了。”韦庆度答道,“劝人家入棚,是受朱赞所托;不赞成人家入棚,是我的本心。”

    “既然你也不赞成,为什么你又跟着朱赞走呢?”

    “这就是我跟你的一郎不同的地方——我们处境不同。你知道的,我的性子爱活动,交游很杂,拉拉扯扯的关系把我束缚得身不由己。像这种说正经又不正经,说不正经又像正经的事,别人要我凑个热闹,无论如何不能板起脸来说个‘不’字。不像定谟,洒洒脱脱,一无羁绊,明年凭真才实学,荣登上第,这才心安理得,有个意思!”

    “是啊!”阿娃同情地说,“十五郎,我替你委屈,你又不是肚子裹‘火烛小心’的草包,跟他们一起蹚浑水,将来说起来也不光彩!”

    “没有办法!”韦庆度苦笑道,“就怕蹚了一道浑水,依然下第,那才真叫冤呢!”

    “既然如此,我倒有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

    “不管,”郑徽接口催促,“你先说出来再讲!”

    阿娃的意思是要韦庆度退出朱赞那一棚,同时谢绝交游,跟郑徽在一起读书切磋,好好用功。她准备把别院收拾出来,作为书斋,并且保证她会把他们侍候得舒舒服服。晚上,可以把素娘找来,一起喝酒,听她们奏乐唱曲,来调剂白天的苦读——如果他俩认为读书是一件苦事的话。自然,韦庆度要到素娘那里去消磨黄昏,亦尽有行动的自由。

    “这计划好!”郑徽首先拊掌称许,“祝三,你就依阿娃的话吧!”

    “不行!”韦庆度把个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杜门读书,有女如花,好倒是好,无奈我那班朋友,不容我享此清福。那班朋友说起来都是世交,玩儿惯的,无法拒绝。”

    郑徽和阿娃相视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保持着沉默。

    韦庆度微感不安,伸过手来,拍拍阿娃的手背,自嘲地笑道:“我有些不识抬举吧?”

    “哪有这话?”阿娃指着郑徽说,“我实在也是为他着想,有个伴在一起读书,兴趣比较好些,同时有你在督促,也不容他偷懒。”

    “听到没有?”韦庆度笑着对郑徽说,“阿娃这样替你设想,你可得格外奋发。否则,连我都对不起阿娃了!”

    郑徽对于阿娃,无一处不是心悦诚服,唯有谈到读书用功的话,他总不免反感,因而报以微笑,作为无言的否定。

    “我还有句话,索性也跟你们说明了。”韦庆度又说,“像定谟这样的朋友——进京准备明年礼部会试,我需要稍尽地主之谊的,不止一个。定谟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我不能把全部的时间,放在定谟身上。这一点,你们要原谅我。”

    这样一说,郑徽和阿娃更能谅解了。丢开这个话题,又谈这天所见的平康佳丽。韦庆度表示,看来看去,论容貌、气度,毕竟得数阿娃第一。又说,郑徽和阿娃一起出现,互相辉映的光彩,格外令人瞩目,有许多人向他打听他们俩。这些话,不知是韦庆度故意恭维,还是实在情形,总之,在郑徽听来是非常得意的,同时也使他想到了娇娇。

    于是,他把娇娇对他故意做作、含讥带讽的微妙经历,当作一件笑话来讲,韦庆度和阿娃都以极感兴味的神态倾听着。

    当他讲到娇娇被阿蛮一句话气走了时,故事在笑声中算结束了。韦庆度毫不思索地说:“这真是一见倾心,盛情可感,定谟,你不能无动于衷吧?”

    有阿娃在面前,这是个不甚适宜的玩笑,好在郑徽问心无他,指着阿娃,从容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阿娃没有听见过这两句话,也不懂它的意思,便拉一拉韦庆度的衣袖,悄悄地问:“十五郎,他在说什么?”

    “定谟的意思是,不管平康坊有多少美人,他有你一个就足够了!”

    这是多么迷人的话!她完全相信郑徽的话,出自至诚——至少目前看来是这样。从搬入她家以后,除了偶尔去探访韦庆度以外,足迹几乎不出西堂。这天在河东节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