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五月下旬的天气,梅雨已过,初入盛夏。年岁太恶,吃不饱肚子,整天无精打采,又是骄阳如火的午后,渑池县署值班的胥吏,一个个都在打盹。

    忽然,一个叫郑十二的——是他们的头儿,惊醒了——“谁?”他厉声向门外在张望的人喝问。

    “我有事!”那人是个瘦小的中年乡农,cao着关中口音怯怯地说。

    “什么事?”郑十二不耐烦地问。

    “很要紧的。请借一步说话。”

    一听是要紧事,郑十二的睡意消失了。“进来!”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杨四。”

    “有什么事,你在这里说好了。”

    那杨四的眼中,满含戒惧之色。四周看了一下,低声说道:“李靖在城里。”

    “李靖?”郑十二皱着眉在想。

    旁边另有个胥吏却兴奋了。“头儿!”他说,“你怎么想不起来?就是相府要抓的那家伙!”

    这话一出口,那里所有的人都为之精神一振。郑十二一把捏住杨四的手臂,急促地问道:“李靖在哪里?”

    “住在后街,刘家老店。”

    “他住在刘家老店干什么?”

    “不知道。”

    郑十二凝神想了一下,问道:“你是哪里人?”

    “三原。”杨四说,“跟李靖同乡。”

    “在家干什么?”

    “种地。”

    “那怎么又跑到渑池来了呢?”

    “原来给人做长工,年成不好,东家没法雇我了,只好出来逃荒。”杨四愁苦的脸上,忽然浮现喜色,“今天上午到渑池,走过刘家老店,看见个人,心想:脸好熟呀!是谁呢?想了半天,才想起是同乡李靖。十几年不见,几乎认不得……”

    “别啰唆!”郑十二打断他的话,“你确确实实知道他住在刘家老店?”

    “我来之前,还去偷看过,他在。”

    “有人跟他在一起没有?”

    “就是他一个人。”

    “走!”郑十二站起身来吩咐,“去四个人。”

    那班胥吏自己计议了一下,出来四个人,带着链子、手铐、铁尺。

    “到了那里,你别做声!”郑十二又对杨四说,“只把李靖住的地方,指给我看就行了。”

    “是。不过,”杨四嗫嚅着说,“我的赏银……”

    “他妈的!”郑十二骂道,“少不了你的,你急什么?”

    “可有句话先告诉你!”另一个提出警告,“如果不是李靖,你跟咱们开玩笑,可当心你的皮rou!”

    “绝不错,绝不错。”杨四拍着胸脯保证。

    于是由郑十二领头,来到后街刘家老店,先找到掌柜,告诉他说:“咱们来办案,带了人就走。你别慌张,客人一乱,把咱们要的人吓跑了,可找你算账!”

    掌柜的对这类事见得多,点点头,一言不发,退到柜房里去坐着。

    这时由杨四领头了,他放轻脚步,直到后跨院,向北面一个单间努努嘴。郑十二远远望去,那单间中有个人穿着短衣,面朝里卧,墙上挂着长袍和宝剑。

    这机会太好了,郑十二也不必费事布置,挥一挥手,五个人蹑足走近,停一停步,然后一拥而进,揿住了李靖,挂上铁链、戴上手铐。

    “你们这是干什么?”李靖怒气冲冲地问。

    “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呐!”郑十二说,“你叫什么名字?”

    李靖愣了一下,才说了个“我”字,就叫郑十二把他的话打断了。

    “别费心造假名字了!”他回头对他的同事说,“弟兄们,没有错儿。带走!”

    拉住铁链的那人,使劲拿链子往怀里一带,另外一个又在李靖背上拍了一巴掌,李靖踉踉跄跄,直冲了出去。走出跨院,杨四在那里等着,却是背了脸,仿佛怕李靖认了出来似的。

    不一会儿到了县衙门。郑十二亲自到后堂,隔着窗户报告:“有紧要公事,请升堂!”

    那县令名叫尉迟丰,正因一个宠爱的歌伎由于天气太热不肯陪他午睡,憋着一肚子气,这时恰好发泄在属吏身上。“王八蛋!”他开口就骂,“什么紧要公事,回头再说。”

    郑十二悄悄吐了口唾沫,高声答道:“拿住了相府通缉的要犯李靖。”

    尉迟丰原是相府的小吏,由于杨素的提拔,才外放了这个渑池县令,所以只要一提相府,不管什么芝麻绿豆大的事,都是紧要公事,何况又是抓住了通缉要犯。

    “你说拿住了谁?”尉迟丰趿着鞋,亲自开门出来问。

    “李靖。”

    李靖!尉迟丰这时才意识到遇见了一桩大喜事。他在相府多年,知道杨素因为张出尘私奔,恨极了李靖。这要拿住了,往长安一解,真是好大的功劳!渑池地方太苦,洛阳又不安宁,他早就想调到关中富庶之地,苦无机会,看来这一次可以如愿以偿了。

    一想到此,尉迟丰忘却了歌伎不肯侍寝的不快,也因错骂了郑十二而感到歉疚。“你不早说!”他故意笑着埋怨,“升堂,升堂!”

    尉迟丰由侍儿们伺候着,七手八脚地穿好公服。开暖阁,升大堂,两行衙役,喊过堂威,尉迟丰拔根火签,扔在地上:“带李靖!”

    李靖脖子上的铁链是卸下来了,手铐还戴着,上得堂来,长揖不跪。那尉迟丰虽不认识李靖,但他是在相府中见过世面的,一看那昂藏的神态,就知道不是等闲人物,所以和颜悦色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何必明知故问?”李靖傲慢地答说。

    “这样说来,你真的是李靖了。”尉迟丰转脸问郑十二,“可曾搜过他的身上?”

    郑十二自然早搜过了:“一封书信,一把宝剑。”他把那两样东西呈堂。还有二十多两银子,可是干没了。

    一看信,尉迟丰又惊又喜。那是李密写给李靖的一封信,说战事不利,请他到前线策划。这不但证明了李靖的正身,而且还发现他跟李密有勾结——这一来,尉迟丰就不以调个好缺为满足了,他在估计自己能升个什么样的官。

    好久,他忽然惊觉,还有堂下的要犯在等待他处理。想一想,关系重大,早早解送相府,是为上策。于是他问李靖:“你窃盗了相府什么机密?”

    “你问我,我问谁?”李靖冷笑道,“岂不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尉迟丰原知道他不肯认罪,也无从认罪的,心里想说:千错万错,你不该犯下风流罪过。转念一想,这话传到丞相耳朵里,大为不妥,所以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改口说道:“你到底窃盗了相府什么机密,本县未便深究。有话你到相府去申辩!”说到这里,他大声喊了一个字:“来!”

    “喳!”两旁衙役,一齐应声。

    “先把他带下去。”

    “喳!”郑十二把一副五斤重,专为对付杀人越货的强盗用的重镣,往地下一掷,琅琅金石之声,入耳心惊。

    “不必钉镣收监。你把他好好带下去待命。”尉迟丰又说,“把兵曹参军给我找来。”

    于是,郑十二把李靖带了下去。他已听出尉迟丰的口气,是要善待这名要犯,所以带到班房,奉茶招待,相当客气。

    那杨四还守在那里要领赏银。郑十二叫人写了一张二百两银子的领据,让他盖了手印,进去领钱。赏银发出来,先打了个七折,郑十二狠狠心,揣起了整数,拿四十两零头给了杨四。

    “这,这是四十两。”杨四又要问又不敢似的。

    “不错。”

    “赏格上,说是二百两。”

    “拿住了人才赏二百两。你以为二百两就给你一个人?哪有这么好的事?”

    “是这样的!”杨四大着胆子说,“赏格上说得明明白白:‘通风报信’赏二百两……”

    话没有完,恼了郑十二的手下:“赏你这个!”说着,上面一拳,下面一腿,把杨四打得趴在地下。

    “哼!”李靖看在眼里,冷冷地说,“这就是出卖同乡的下场。”

    一句话说得杨四满脸羞惭,拿着那四十两银子,委委屈屈地退了出去。

    李靖也不理他,管自坐在那里休息,除了一副手铐以外,看不出他是个要犯,神情悠闲之至。

    里面尉迟丰却正忙得不可开交,挥着汗亲自草拟申详的文书,把如何捕获李靖,吹得天花乱坠,借以邀功。办好公文,又汗淋淋地戴冠束带,公服升堂,下令兵曹参军黄景义,押解李靖赴长安。

    “是!”黄景义大声答应,“请示,何时启程?”

    “即刻启程。”

    “是。”

    “点了多少人马?”尉迟丰又问。

    “兵丁二十四名,车夫四名。”

    “盘缠领了没有?”

    “领了。”

    “好。”尉迟丰伸手交了公文,“仔细收好了。一路小心!如果丞相召见,说我给他老人家请安。丞相吩咐了什么话,是怎么个态度,高兴不高兴,都记好了,回来告诉我!”

    “是!”

    “带李靖。”尉迟丰吩咐。

    等把李靖带了上来,当堂起解,一辆槛车,从角门推出衙外,黄景义骑马前导,二十四名兵士,前呼后拥,出了渑池西城,取函谷道,径往长安进发。

    这是趟极苦的差使,此去长安四百里,一开始就得历尽险巇。东自崤山,西至潼津,通称函谷。函谷之中,两山壁立,一径如羊肠,马不得并辔,车不得方轨。其间有一段东西十五里,两崖松柏参天,林荫盖覆谷中,正午不见阳光,以至于终年如鬼域,令人毛骨悚然。

    槛车笨重,走得极慢,路径又仄,把后面的人都堵住了。想快快不了。那些有急事要赶路的人,惹不起官兵,只是怨声不绝。但终于有了例外。

    来一匹快马,是个驿差,一路高叫:“让路、让路!”

    黄景义勉强把马圈了回来,望着那个驿差,不高兴地说:“你是哪里的?这么大呼小叫!”

    那驿差在马上侧一侧身子,微露背上的黄缎包裹,大声答道:“从扬州来的。”

    黄景义一看是皇帝的专差,不能不买账,下了马,叫兵士把槛车闪在一边,人都背贴崖壁,让出路来给专差。后面的商贩行旅,趁此机会,紧跟着都走了过去。

    黄景义上马又走。好不容易出了那十五里路的“鬼域”,来到一处开阔地带。说是开阔,其实也不过是长可二三十丈,宽处可容四马,狭处仅足并骑的一个长圆形的狭谷。

    “黄参军,”在槛笼中的李靖高叫着,“我的骨头都颠散了!求你歇一歇吧!”

    那两名车夫,一听这话,先就把槛车停了下来,长长舒了口气,用手抹着汗。黄景义一看这情形,再看看天色,便下令:“大家歇一歇。趁这工夫,把饭吃了,养足精神,早早赶到陕县住店。”

    于是二十四名兵士、四名车夫卸甲丢盔,取出干粮,零零落落散坐在崖壁下,休息进餐。李靖也从槛车中被放了出来,舒展舒展手足,然后有个兵士递了两个馍给他,他站在一边,举起戴着手铐的双手,慢慢啃着馍,却不住冷眼打量各处。

    “火、火!”突然有人惊惶地高叫。

    黄景义一跳而起,急促地问道:“在哪里?”说着,视线乱扫。

    火在来路上,谷斜路狭,看不真切,只一阵阵的黑烟,夹着橘红色的火焰,往上乱冒。黄景义心想,这要一烧开来,满山松柏,蔓延无尽,非活活烤死了不可!因而厉声叫道:“别看了,快走,快走!别让火势撵了上来。”

    这一声提醒了所有的人,收拢视线,慌慌张张地戴盔披甲,稍稍停当,突然有个车夫飞快地在四周看了一转,用带哭的声音喊道:“犯人呢?”

    这一声在黄景义,就像当头轰了个焦雷,被震得摇摇欲倒。他拭一拭额上的冷汗,睁大了眼仔细搜索——他的头脑是晕眩的,望出去人影幢幢,但也看得出来,没有李靖的影子。

    这是个毫无岔路的地方,决计跑不了的。一想到此,他的精神一振,对着那些惊愕的兵士吼道:“追!”

    “别追了!我在这里。”谷口闪出了李靖,依旧戴着手铐。

    黄景义一下子愣了!不知道怎么处置。然后,他真的无法处置了——李靖左右闪出来三四十人,包括那自称来自扬州的专差在内,手里都拿着弓,搭好了箭。其中还有个绝色女子,偎依着李靖,十分亲热。

    “完了!”黄景义在心里说,后面烧断了退路,前面有人阻挡,只待李靖一句话,乱箭如雨,这谷中就是他跟他的部属的葬身之地。

    但当着士兵的面,黄景义不能不维持作为官长的尊严,他硬着头皮喝道:“你这是干什么?快回来!”

    李靖微微一笑,向左右看了看,以善意警告的声音说:“黄参军,情势如此,不必我再多说。请过来,咱们谈谈。”

    黄景义略微想了一下,反问:“有什么可谈的?”语气很硬,脚步却是软的,不由自主地迎了上去。

    “各位弟兄!”李靖又对那些士兵高声宣布,“请你们放心,我决不为难你们。大家放下刀休息一下,我跟黄参军先说几句话。”

    有那见机的,马上把刀扔在中间空地上。只要有人开了头,别的人自然会跟着做,只听锵啷啷一片响,那二十四名兵士自动弃了械。

    但他们仍在弓箭的监视之下,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黄景义则被带领着往前走去,不远之处,有个很大的崖洞,到了里面一看,收拾得相当干净,地下铺着两张簇新的草席,大家都坐了下来,一共是五个人。

    “这是内人张出尘。”张出尘紧挨着李靖一起坐,听到为她介绍,向黄景义微笑为礼。

    那黄景义却困惑了。他平生从未经过如此莫名其妙的场面,在此刻,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阶下囚,还是座上客。然而,“礼尚往来”的古训是知道的,便很客气地叫了声:“李夫人!”

    “这位认得吧?”李靖又指着一人问。

    黄景义仔细看了看,摇摇头。

    “他姓柳。化名杨四。”

    “啊!”黄景义在渑池只听说由于一个姓杨的告密,才抓住了李靖,却没有见过告密的人,现在听李靖一点破,恍然大悟,这一切都是故意安排的一条苦rou计。“那么这位,”他看着坐在他身边那自称来自扬州的专差问,“贵姓?”

    “我姓孙。”孙道士自我介绍。

    黄景义这时反倒沉着了,知道还有花样在后面,看来这些人是好商量的,不至于要害人命,便落得从容些。

    于是,他以满不在乎的神气说:“各位说吧!要什么?”

    “先借把钥匙。”孙道士指指李靖的手铐说。

    “噢。”黄景义很快地把钥匙掏了出来,交给了孙道士。

    李靖的手铐被打开了,手腕部分已被摩擦得微微红肿,张出尘怜惜地为他摩挲着。

    “第二件要跟你借的是,那通起解的文书。”

    这下黄景义有些迟疑了。转念一想,犯人都跑掉了,何在于一通文书?便把它掏了出来,说道:“没有用了,我把它毁掉。”

    “不,不!”孙道士夹手一把抢了去,笑道,“我们留着做纪念。现在还问你借样东西,是最后一样。”

    黄景义看他神情诡秘,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指指自己的头说:“不会是借脑袋吧?”

    “笑话,笑话!”孙道士的声音中带着歉疚的意味,“咱们往日无冤,今日无仇,要你的脑袋干什么?你以为我说‘最后’,是要送你的命?不是,不是,怪我话说得不清楚。我要借你跟你士兵的军服。”

    “这,这是干什么?”

    “我自有用处。请你现在就脱吧。那里给你预备了新衣服。”说着孙道士往里一指,果然有堆新衣服放在那里。

    “是这样的,黄参军,”李靖接过话来,要言不烦地说了几句,“你们一行二十九位,绝不会遭遇伤害,但我希望你合作,借你跟你部属的身外之物用一用。一面,我给你们送到一个极妥当的地方去好好休息几天。等我办完事,一定重加酬谢。”

    这让黄景义算是吃了颗定心丸。至于跑掉一名要犯,那虽是不得了的罪名,但也只有以后再说——在目前,即使李靖慨然释放,他也无路可去。这样一想,他反存了依赖之心,唯恐李靖不收容他了。

    于是,他细想一想,索性开诚布公地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在你们掌握之中,就是要我的性命,怕也不能不给……”

    “言重了,言重了!绝无此事!”李靖赶紧打断他的话安慰他。

    “我也知道你不会随便杀人。可是,你想想,你这一走,我的活罪可难受了!你得替我想想。”

    “是的……”李靖沉吟着。

    “时候不早了。”张出尘拉一拉她丈夫的衣服说,“此刻没有工夫研究,等到了山里,我跟黄参军细细再谈。”

    李靖一想,这是最明快稳当的做法,他相信以她的辞令和态度,也一定能够说服黄景义投效义军,因而欣然点头。“黄参军,”他说,“就这样办吧。你放心,将来一定会有妥善的安排。目前,你是我们的客人,内子会好好招待你们。放心吧。”

    说到这里,孙道士向柳四做了个眼色,一个把黄景义扶了起来,一个取来一套簇新的便服,把那位“客人”带到暗处,换下军服,然后又把他带到外面。

    崖洞里只剩下李靖夫妇了。两人相视一笑,他随即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在她耳际说:“干得不错吧?”

    “从你走后,我一连几夜都睡不着,直到前天柳四回来,我才放了一半的心。”

    “你怕什么?一切都在我预计之中。”

    “我怕拿住了你,就地……”她把最后两个字咽住了。

    “是‘就地正法’吗?”李靖得意地说,“绝不会的。我找到渑池,就是算准了尉迟丰要向杨素邀功,绝不敢造次。果然,当堂起解,监狱里的罪,一天都没有受过。只是路不好,在槛车里颠得我骨节酸痛,这滋味可不容易消受。”

    “那你躺下来,我替你拿一拿。”

    李靖便躺在席上,张出尘跪在他身边,以从他那里学来的手法替他推拿。李靖的享受是三重的:享受着推拿的舒适,享受着她那双丰腴的手接触到他肌肤所生的快感,而心里又享受着爱妻的蜜汁样的情意。

    “药师,你这一去,自己要小心。”

    “不要紧。”

    “别那样满不在乎的劲儿!”张出尘嗔怨地,“本来不要紧的事,只因为你自己大意,搞出差错,那才叫人不能甘心。千万记住我的话,处处小心,步步踏实!”

    “‘处处小心,步步踏实。’我记住了。”李靖问,“三哥有回信没有?”

    “哪有这么快?”张出尘想了一下,又说,“不过算起来,就这两天也应该有回信了。”

    “你记住了,别管三哥回来不回来,你督促老陈和柳四,照我的原计划,配合行动。”

    “我知道了。但是,最好三哥能赶回来。”

    “太原方面的情形怎样?”

    “每天都有密报,李家大军已经到了临汾。”

    “好快啊!”李靖失声叫道,初度显露了紧张的神色——他怕落在李家军后面,那就前功尽弃了。

    “不要紧!”张出尘安慰他说,“起先势如破竹,后来就不行了——河东旱了好几个月,从你动身到渑池那天起,忽然下了大雨,道路泥泞,行军就慢了。”

    “妙得很!”李靖欣慰地笑道,“此乃天助我成功也。”

    “再告诉你个消息,不过这消息还不知真假。”

    “别管它,先说来听听。”

    “据说,刘文静主张急进,部队拉得太远,轻重配合不上,连天大雨,从太原运粮来的车子,都陷在烂泥车辙里,动弹不得……”

    “啊呀,这糟了!”李靖毕竟是关心李世民的,“军粮不继,部队会哗变溃散的。”

    “是啊!”张出尘却多少是看人笑话的那种轻松态度,“李渊带了多少年的兵,自然知道这个危机,准备回师太原。李世民听到这个消息,半夜里跑到他父亲寝帐外面去大哭,到底把李渊的心哭软了,说是‘随你怎么去搞’!”

    “这一说,李世民这个‘右领军大都督’,实际上就是主帅?”

    “这我就弄不清楚了。”张出尘到底没有战阵经验,对于兵法及军队制度都不甚了了,所以看不出这种权力的转移。

    李靖无意中得到了这个消息,认为是彼此形势上的一大变化,不可忽视。他想,李世民这寝门一哭,自然是有进无退了,然而粮秣不继,危机仍在,不知李世民如何应付?

    他设身处地着想,李世民只有一个办法,一面就地征购粮食,一面急进潼关——拔了潼关,近在咫尺的永丰仓,垂手可下,然后移大军就食,不再需要太原的接济了。

    一想到此,他矍然而起,内心充满了兴奋——到这时候,他才真正了解潼关的价值。“出尘!”他说,“咱们整个事业的成败,决于潼关!我在那里有绝对的把握,你跟老陈、柳四一定得小心行事,跟我密切配合。否则功亏一篑,那就太可惜了!”

    张出尘未及回答,远远传来孙道士的声音:“你们的情话说得够了吧?”

    李靖夫妇抬头望去,不由得都笑了出来。孙道士穿了黄景义的戎装,按剑顾盼,扬扬自得,但那神气之间,看去总不像个军官,以至于令人有儿戏的感觉。

    “老孙……”

    “不,不,不!”孙道士一迭连声抗议,“我现在是黄景义、黄参军。千万别再叫我老孙,露了马脚。”

    “对,参军老爷,”李靖笑道,“不过你这样子,‘望之不似人君’,不等我开口,就会露马脚。”

    于是李靖细心纠正了他许多不合要求的动作和仪态。孙道士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一点就透,片刻间像换了个人似的。

    “走吧!”孙道士威严地说,“仍旧上你的槛车去!”

    李靖夫妇走到外面一看,二十四名兵士、四名车夫都换了自己人,槛车也换了——比较大,也比较舒服,自然还有别的花样。

    “来啊!”孙道士拉长了官腔喊。

    “喳。”一个“亲兵”高声答应。那个“喳”字喊得字正腔圆,很像回事,但一开步,不知怎么绊了一跤。大家一齐大笑。

    不笑的是黄景义和他的部属。虽然李靖已有保证,一定会好好处置他们,然而命运落在别人掌握之中,前途茫茫,难以预料,心情都是沉重的。

    那绊了跤的“亲兵”,自己爬了起来,倒是神态自若地走到孙道士面前问道:“参军有什么吩咐?”

    “拿手铐来。”

    旁边有人递过来一副手铐。孙道士接到手里,亲自替李靖戴上。一面动作,一面低声告诉李靖,手铐上有些什么奥妙。

    “你试试看!”

    李靖双手一扭,那副手铐化成两半——上面有特制的机关,只是虚虚扣住,一扭就开。

    “上车吧!咱们得赶一赶,今天才到得了陕县。”

    于是李靖上了槛车,张出尘亲自在车旁照料,谆谆叮嘱,一路小心。她说一句,他应一句,十分驯顺。

    “‘参军’!”张出尘指着李靖对孙道士说,“我可把他交给你了!”

    “交给我,没有错儿!”孙道士拍胸脯担保,“咱们潼关见。”说完,孙道士一跃上马,很神气地向大家挥挥手,然后一抖缰绳,领先上路。

    二十四名“士兵”,踏着整齐的步伐,夹杂着辘辘的车声,向西而去。张出尘在后面相送,不断招手。但是,李靖看不见——他的脖子让槛车的木枷卡住了,转不过脸来。

    明知这至多是有惊无险的一出把戏,而张出尘心里却凄凄惨惨的,仿佛李靖真的身罹重罪,生离将成永别,竟不自知地滚下两滴泪珠。

    “怎么了?”柳四开玩笑地说,“你真要舍不得他,我把他们追回来,让你们夫妇回山去好好叙一叙相思再说。”

    这一说,使张出尘相当的窘,同时也发觉了她自己的眼泪,赶快拿手背抹一抹,强笑道:“柳四哥真会说笑话。”

    柳四哈哈大笑,然后正一正脸色,安慰她说:“你放心!这一趟我才真算是对药师兄佩服了,渑池的一切,没有一样不是他所想到的,所以此去绝无差错。而况还有老孙那个鬼精灵在旁边保驾,你想,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的了?”

    这番道理,张出尘自然也明白。“事不关心,关心则乱”,明明知道的必然之理,却要出自他人口中,才能相信。所以柳四这样一说,她算是把那份杞忧丢开了。

    “走吧,那些人还得要费点手脚呢!”柳四催促着说。

    张出尘抛开一重心事,又上了一重心事。这个偷天换日的戏法,要玩得滴水不漏,如果稍微泄露一点风声,就会把李靖陷入死地。而黄景义一共有二十七个人之多,这么大一个目标,押解回山,要不让人发现是件不可能的事。仅仅让人发现了还不要紧,就怕黄景义或他的部下张嘴一喊,揭露真相,传入官府,那就再也无法补救了。

    她把她的顾虑说了出来,柳四说是早已想到了,并且已有了办法。

    “各位哥们儿!”柳四向黄景义和他的部属,大大作了个揖,“事出无奈,要委屈各位。回到山里,我再替各位赔罪。”

    他的办法很不礼貌,却是简单有效的,拿麻核桃塞住了他们的嘴,并且缚住了他们的双手。这样,就喊不出也逃不掉了。

    黄景义那班人,自然万分不愿,但一则已成了别人的俘虏,再则柳四已把招呼打在前头,只得忍气吞声,听凭摆布。

    张出尘他们一共出来五十多人,孙道士带走一批,剩下的二十四个,这时都已换好了预先带来的军服,扮成官兵,柳四调派了一下:八个开路,四人殿后,其余的负责押解。黄景义和他的部属,被一条长绳缚着手臂,联锁在一起,蠕蠕在山中移动。张出尘跟在最后,若即若离地,故意保持一些距离,避人耳口。

    路上,自然也遇到些行人,但没有人觉得奇怪——那十几年来,官府征粮、抓差,无日无时,像这些景象,真是司空见惯,连多看一眼都不值得。

    赶了一夜的路,第二天拂晓安然回到山洞。一个个都累得筋疲力尽,特别是张出尘,渴望着躺下来休息。但是……

    但是,看到了床,她却不能睡。她还有许许多多事要做。首先,得安置那班“客人”,李靖一再叮嘱,要好好照料他们的。

    解了绳,也替他们去了口中的麻核桃,她一面动手,一面不住道歉:“真对不起,真对不起!”

    黄景义不理她。他的嘴和双颊,被麻核桃撑得过久,酸疼得麻木了,连嘴都闭不上,只不住地干呕着。

    热汤、rou糜、白馍,稍稍恢复了那班人的元气。然后,他们被安置在一处特别阴凉的山洞里,不一会儿鼾声大起,一个个都睡得像猪一样。

    张出尘和柳四,却还需要强睁倦眼,处理大事。幸亏老陈已早有准备,一声令下,散布在山区各处的义军,分头出发,短衣麻鞋,扮作乱世逃荒的行列,行李卷中裹着雪亮的刀,箩筐中藏着紫色的旗子——虬髯客所属义军的标帜。

    到了晚上,张出尘设了一席酒筵,款待黄景义,她跟柳四、老陈依次敬了酒。黄景义一觉好睡,情绪已恢复正常,看到别人如此相待,心里自然感激,但表面上却还有些忸怩。

    “黄参军,不知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张出尘闲闲地谈到正题。

    这一问,黄景义半天答不出话。他当然也看出一点情形来:天下汹汹,刀兵四起,但只都听说。身为官军,跟谋反的人在一起,却还是第一次。在这像仇敌、又像朋友的场合,他真不知道该表示怎样的态度。

    “如果你想回渑池,老实告诉我们。”柳四说,“早则十天,迟则半月,一定送你回去。”

    “怎么回得去了!”黄景义叹口气答道,“唉,你不想想,我回去拿什么交差?”

    “这倒是我们的不是了。”张出尘笑一笑说,“不过,我看你这个参军,反正也没有多少日子好做了。”

    “怎么?”黄景义问。

    “很明白的一回事。”张出尘虚张着声势,“洛阳马上要垮了。李密几十万大军,往西一冲,渑池守得住吗?”

    黄景义不响,默默在估量整个局势的可能发展。

    “再告诉你一句,不但洛阳不保,长安也靠不住。至多两个月的工夫,天下谁属,便见分晓。”张出尘学着男人的样子,豪放地饮一大口酒,微笑着睨视黄景义,那踌躇满志的神气,就像是她快要做皇帝了。

    黄景义为她所鼓舞了,激发起一片崛起于乱世、创番事业的雄心。但是,他也是有自尊心的,觉得这样子归附,近乎被擒而屈服,深怕将来有人以此作为话柄,存了轻视他的心,因而踌躇。此外,他也还顾虑到他在渑池的妻子儿女,以致更难作个肯定的答复。

    张出尘向柳四和老陈使个眼色,彼此都已会意,不必强求,便只殷殷劝酒,谈些不相干的闲话。

    黄景义口中敷衍着,心里却不断在盘算,想来想去,觉得要摆脱“被擒而屈”的猜嫌,得要重新开始,譬如建一件功劳,作为进身之阶。这样才可以表明他是自愿参与的态度。

    于是他又想起他的一个好朋友,在洛阳军中担负守城的责任,如果能说服他起义,对于李密是一极大的帮助。但是李密,到底是不是跟他们在一起的呢?

    “我有句很冒昧的话。”他决定问个明白,“李密跟这里是怎么个关系?”

    “自己人。”张出尘答得很干脆。

    “这就好了。”黄景义坐直了身子,仿佛可以扬眉吐气的神情,“承蒙各位看得起我,我也有心追随。只不过寸功未建,心有不安……”

    “哪里话。”柳四抢着说,“昨天多承你的情……”

    他的话未完,黄景义又抢了过来,双手乱摇着说:“别提昨天,提起来更叫人惭愧。老实说,我希望你们知道,追随各位之后,实是出于自愿,不要把昨天的一切,相提并论。如果各位相信我,放我到洛阳去一趟,我可以帮李密很大一个忙。”接着,说出他的打算。

    这一说,等于给做主人的出了一个绝大的难题,“擒虎容易纵虎难”,放他出去,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就算他的话不假,但无意间泄露行踪,也会破坏了李靖的计划。

    这事情关系太大了,不能不作考虑,但又未便太迟疑,显得不信任他似的,也很不妥。因此,张出尘非常为难。

    一急,急出了个主意。“好极了!”她满脸堆欢地说,“既然这样,请你稍微耽搁两天,等我们替你引见一个人,商量停当再动手。”

    接着,她谈到虬髯客,把他的身份,以及在洛阳前线负实际指挥的责任的情形,都说了给黄景义听。

    “那也好。”黄景义只能听从,心里却又想到了他在渑池的眷属,却苦于说不出口。

    “黄参军,”张出尘看出来有些不对,“你好像还有话要说?”

    “是的。”黄景义趁机吐露心事,“我的家小还在渑池。”

    “想把他们接出来?”张出尘马上接口说,“那容易,我叫人替你去办。”

    第二天,老陈就派了得力的人,到渑池秘密去接黄景义的家眷。此外,他的那些部属中有家的,附带也都送了安家的费用。这一下,那些“客人”都能安安心心地住下来,参加义军的工作了。

    而张出尘却是盼望潼关的消息,一颗心仿佛悬在半空里,日夜不安。

    “怎么没有消息?”她问柳四。

    “没有消息是好事。”柳四回答她说,“那表示一路平平安安,照原计划在进行。如果这时有消息,不会是好消息——好消息还早,起码还得有三四天。”

    这一说,张出尘稍微安心了些。但到了第四天,该有消息来的日子,却没有消息,这使得她又焦急了。

    消息所以迟迟未到,是由于孙道士一行,在途中遭遇了很坏的天气,一阵大雨,狭狭的函谷道,简直成了一条河流。白茫茫的雨丝,织成一道隔绝视线的帘幕,二十几个人,淋得内衣都已湿透,却是找不到一处地方可以躲雨。

    偏偏槛车又陷在车辙里,孙道士下马亲自把李靖放了出来,减轻了槛车的重量,合力把它抬了起来,放在路边,大家聚在一起,让雨丝没头没脸地淋着,一筹莫展。

    “我还是到车里去吧!让过路的人发现了不好。”李靖说。

    “怕什么?这时候哪还有过路的人?再说,国法不外乎人情,这么大的雨,就算是个钦命要犯,也得放出来想办法躲雨。”

    既然如此,李靖又在无形中恢复了领导的地位。如何躲雨,该他第一个想办法。“你把马给我!”他对孙道士说,“我到前面去探探路,看有什么地方能避一避。”

    “你可小心了,路不好走,当心从马上摔下来摔伤了。这时候这地方,可是个太大的麻烦!”

    “我知道。”李靖扳鞍上马,从孙道士手里接过雨帽,戴在头上,两腿微叩马腹,冲开雨帘,不徐不疾地跑了下去。

    走了两三里路,雨势渐小,但不管他内心如何焦急,可以躲雨的地方却始终未能找到。李靖心想,走得太远,怕孙道士会着急,而且看样子再走下去,也不见得会有发现,那还不如回头,趁雨势已减,就地想办法还好些。

    于是他圈马转身,加上一鞭,比来的时候跑得快些。然而他的双眼还在搜索,马蹄过处,隐约看到了样什么异样的东西,走了一段路,陡然想起那是个躲躲闪闪、潜行在崖壁之间的人。

    李靖疑虑大起,毫不迟延地又圈马过来,一抖缰绳,撵了上去。果然,前面有个人在走。

    “站住!”他大喊。

    不喊还好,一喊那人跑得更快,而且沿着斜坡,爬了上去。李靖抬头一看,真个喜心翻倒——崖壁上一个黑乎乎的大山洞,刚才来回两趟,竟未发现!

    “喂,喂!”他的语气改变了,“那位老哥等一等,我有话问你。”

    那人头也不回,只努力往上爬,从方向看,他的目标也是那山洞。这是个什么人呢?李靖越发怀疑了,荒山野外,不可能以这山洞为家,如是猎户樵子,偶然遇雨,知道这山洞可以躲避,那也是极平常的事,何以行迹如此诡秘,逃避唯恐不及?

    本来,他找到了这个山洞,喜出望外,对这个意外邂逅的路人,也将等闲放过。而此刻,他惊觉到自己的真相绝不可泄露,便把捉这个人当作第一件大事。只是手头寸铁未带,只有赤手空拳追了上去。

    于是,他一跳下马,不顾山路泞滑,奋勇追赶。那个人的身手非常矫捷,而李靖在槛车中盘着腿坐了好几天,肌rou已欠灵活,加以刚才骑着马在雨中来回奔驰,不免力乏,所以越追距离拉得越远,几乎都看不见了。

    然而头脑毕竟是李靖高人一等,他先认定了那个山洞,料定那人必定会回来的,守株待兔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于是,他捡了块小石子,看准了,往马屁股上用力掷去,马一护疼,立刻撒开四蹄往归路飞奔。他这样做是一举两得的:一方面让那人以为他已离去;一方面,空马回去等于报信,孙道士见了,一定以为他遭遇了意外,将会立刻赶来会合。

    转眼间,那匹马已跑得无影无踪。李靖先四周打量一下,看清了没有人,便蹑起足,挑那凸出而不易留下脚印的石块,作为立足之处,连跑带跳,进了山洞。

    山洞很大,也很干燥,他先小心地检查了一遍,有陈旧的作为卧褥用的干草,也有石块搭成的行灶。他伸出手指,拈起灰白色的烬余,到亮处仔细看了一下,断定那是新灰,不是上午就是昨晚留下来的。

    这证明了不久以前,还有人在这里住过,那个人可能就是他正在猎逐的那个目标。天色将晚,前面要另找一个这样舒服的山洞怕不容易,所以那个人多半仍旧要回来的。这样想着,他的信心和耐心都增加了,守在山洞入口的暗处,静等那人自投罗网。

    雨小得多了,风却更大。浑身湿透了的李靖,刚才在马上奔驰,还不觉得什么,这一静下来,让风一吹,一阵阵彻骨的凉意,冻得他发抖,而湿漉漉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更是异常难受。但是,他身上虽带着镰刀火绒,洞中也有干燥的败草、枯枝,却不敢生起一把火取暖,怕惊走了那个人。

    一个多时辰过去,天色快黑了,那个人没有再来,东面却隐隐响起辘辘的车声,他知道,那必是孙道士带着队伍赶上来了。

    探头一看,果然,首先就发现了骑在马上的孙道士。这下,李靖不能不出面招呼,否则孙道士不知道他在这里,会一直往前赶了下去的。

    一出洞,刚要张嘴,突然眼前一亮,同时一阵突发的兴奋,几乎把他那颗心挤到了喉咙口。他看到有个人伏在前面一块岩石后面,正在窥伺孙道士的动静。

    这正是“黄雀在后”了。李靖的心,迅速地沉静下来,他看那个人比他健硕得多,估量着徒手相搏不是对手。但对方的身份,到底还未判明,也不能找块石头把他砸伤。考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