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你回来了,一路辛苦!”李世民先亲切地慰劳,然后问道,“事情办妥了?”

    “办妥了。”丁全把王长谐的复信,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

    打开信,只看了一眼,李世民就将信封、信笺一起转了给刘文静。口虽不言,那舒展的眉目,表示出极其满意的感觉。

    但刘文静跟他不一样,他仔细审视着信笺,又翻来覆去看信封上的封口,李世民和丁全都非常奇怪。“怎么?有什么不对?”李世民问。

    刘文静摆一摆手,示意他先不要说话,转脸向丁全问道:“你见到了王都尉?”

    “是。面见王都尉,亲手交付了那盒子。”

    “王都尉怎样个表示?”

    “他打开盒子看了一下,非常高兴。我就说:‘请都尉赏个回信,我好回去复命。’王都尉马上就说:‘我写,我写!’随即写了这封信交给我。又赏了我二十两银子的路费。”

    “这封信,是你亲眼看着王都尉写的?”

    “是啊——”丁全拉长了声音,张着口忘了闭拢——他深深地困惑了,不知道出了什么错。

    “这封信一直在你身上,没有随便摆在别的地方?”

    “是!”丁全振振有词地说,“这么要紧的东西,我怎么能随便摆在别的地方?”

    这下轮到刘文静困惑了。“奇怪!”他自言自语地说。

    “发现了什么疑问?说出来大家研究!”

    刘文静看一看丁全,向李世民使了一个警戒的眼色,然后又问丁全:“你在路上可曾喝醉过?”

    “没有!”丁全斩钉截铁地答说。

    “也没有跟什么陌生人打过交道?”

    这一问,丁全怵然一惊,而刘文静已经觉察到了。

    “看样子,你遇见过什么陌生人。”

    “一个道士,替我治好了眼。”丁全说,“此外,再没有跟什么陌生人打过交道。当然,吃饭住店,遇到的少不得都是……”

    “别废话!”刘文静极冷峻地又问,“那道士姓什么?”

    “我,我没有问。”丁全嗫嚅着说。

    这会儿李世民都发觉情况不妙了,“你怎么没有问呢?”他的话有质难的意味,但声音却仍是和蔼亲切的。

    “我忘了问了。”

    刘文静的脸色越发难看,李世民赶紧向他摇摇手,然后安慰丁全说:“没有什么,你别慌张。你把那道士治眼的经过,细细说一说!”

    丁全知道事态严重,不敢稍有隐瞒,老老实实把他所知道的,孙道士毛遂自荐,替他治好了眼睛的细枝末节,全都说到。

    “好!”李世民不等刘文静发脾气,便先温言慰谕,“这道士很够交情,他一来河东,你就把他带来见我。现在你先下去,好好儿休息两天!”

    “是。”丁全感激地应了一声,悄悄退下。

    等丁全一走,李世民的神情才稍稍显得紧张,“怕真的是出了毛病了!”他问刘文静,“你是怎么看出可疑来的?”

    “看吧!信上的折痕!”

    信纸上有两道折痕,这表示有人看过信的内容,重新折好了再放进信封去的。

    “哼!”刘文静又冷笑道,“孙道士这家伙专会捣鬼,到底也露了马脚!”

    “我倒很佩服他有办法。”一向最能服善的李世民,以十分欣赏的语气说,“虬髯客那里真是人才济济!”

    气量狭窄的刘文静,默然不语。他心里非常不高兴,这不独因为李世民夸赞“敌人”,更因为十分圆满的一着妙棋——打通了王长谐的关系,竟以丁全的一时愚蠢,尽泄机密,真是丧气得很。

    李世民则比他还要想得远些。“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咱们谈谈以后的事。机密已经泄露,虽只有寥寥八个字,虬髯客和李药师,还怕猜不出来是怎么回事?肇仁,”他问,“你看这会发生什么后果?”

    刘文静心头一惊!暗想不错,虬髯客那方面既然对太原采取敌对的态度,那么,知道了这一层机密,一定要想办法来打击破坏。这后果是相当严重的。

    对别人,刘文静总是朝最坏的地方去想的。“有一点不可不防!”他极紧张地说,“怕李药师会到杨素那里去告密——杨素多疑,即使抓不着确实的证据,一定也会把王长谐调走。那一来,咱们前功尽弃了!”

    这一层看得很细、很深,然而,“李药师不是那种人。”李世民摇摇头。

    “你总是信人太过。”刘文静大不以为然,“你相信虬髯客,结果如何?还不是叫他耍了?”

    “让他耍一下算得了什么?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不配谈四海之志。肇仁,”李世民以一半规劝、一半告诫的口吻说,“咱们以信义结交天下豪杰,一定要信得过人,人家才乐于为你所用。”

    这最后一句话,刘文静不能不在心中同意。他自己就是个现成的例子,李世民凡是交付了他什么任务,除非事前先有商量,事情办到中途,绝不加以干预。事后只有夸奖鼓励。办错了至多告诫下次不可如此,绝少责难训斥。因为如此,他才死心塌地,乐于替他尽忠竭智。

    但是,因为有这样的了解,他更觉得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义务:“多算胜少算,就算李药师相信得过,难保孙道士那些人不会出这个告密的主意——老实说,这是很厉害的一招,如果我换了孙道士,一定为虬髯客献此策!”

    话说得十分恳切,李世民不能不作让步,以为抚慰之计。“多做防备总是不错的。可是,”李世民问,“怎么个防备呢?”

    刘文静想了半天没有好的办法,既不能阻止别人去告密,也无法在杨素那里先作任何解释,而且还不可以先通知王长谐——王长谐知道了这样重要的密约竟致外泄,一定会存下不可共事的戒心,那就再不能取得他的任何助力了。

    “我倒有个办法。”李世民忽然兴奋地说。

    “请讲!”

    “重申前议,找虬髯客合作。”

    是这么个办法!刘文静爽然若失,但不便公然反对,只说:“听说虬髯客到洛阳一带去了,不容易找得到他。”

    “不必找虬髯客,找药师就可以!”

    “谁去找?”刘文静预先声明,“我可不去!”

    李世民无法再说下去了。他知道刘文静让虬髯客戏侮了一下,深恶痛绝,这一次丁全又吃了孙道士的大亏,自然更加敌视。

    但事情要有个结论,既然彼此都不能同意对方的见解,那就只有搁置下来。“观望一下吧,过了年再说。”李世民的这个结论,刘文静也接受了。

    大业十三年的新年,是隋朝开国以来,最黯淡凄惨的一个新年。从山巅到水隈,从城镇到农村,无衣无食的人民,都有这样一个看法,或者说是愿望,或者说是决心:大业十三年该是隋朝最后一年。

    不但民间如此,就是在扬州行宫的萧皇后,也有这样的了解。起初,有宫女密启皇后,说“外面人人要反”。皇后鼓励她去奏告皇帝——杨广大怒,杀掉了那个热心而不聪明的宫女。自此以后,再有宫女传言宿卫近侍谋反的“偶语”,皇后禁止她们再去告诉皇帝,她说:“天下事到此地步,已不可救药,何必再说?徒然让皇帝心烦!”

    而皇帝仍然沉湎于酒色,并且从他自己玩女人的经验中得到一个“灵感”,搜罗江都一带过剩的女人——死于开河、征辽以及其他不堪负担的徭役的人的寡妇,配给他的最亲近的兵卒,作为一种激发士气的手段。

    但江都以外,正汹涌着波澜壮阔的抗暴怒潮:年前,鄱阳曹天成自号“元兴王”;林士弘自称皇帝,国号“楚”。年后,齐郡杜伏威渡淮河,攻历阳;渤海窦建德设坛于河间,自称“长乐王”;随后,任城徐圆朗,攻破了东平。而瓦岗寨李密的部队,在虬髯客的策划指挥之下,攻洛口、取东都的大计划,也快成熟了。

    这消息传到太原,李世民和刘文静都异常关切。李密一出师攻占洛口,乘胜西进,李靖一定举兵响应,关洛连成一气,居天下之中,四方可传檄而定。太原太落后了!

    但是,起兵要得到李渊的同意。李世民几次探他父亲的口气,李渊没有任何表示。这是很急人的一件事,李世民决定叫刘文静去跟裴寂商议。

    裴寂的官位是晋阳宫监副——晋阳宫监,由李渊以太原留守的身份兼领,等于一个空衔,富足的晋阳宫的管理实权,都在裴寂手里。在名义上,他是李渊的僚属,实际上则是李渊的密友,因此,要向李渊进陈机密大事,他是个最适当的人选。

    可是,刘文静对裴寂,看起来是好朋友,其实是有猜忌的。裴寂得宠于李渊,刘文静隐隐然有着妒嫉之心,同时他也不能确定裴寂到底存着什么心思。 “谋反”的话,是不是可以直言无隐,得要慎重考虑。

    好用心计的刘文静,知道裴寂爱赌,决定利用他的这个弱点。

    于是,他故意找些人跟裴寂去赌钱,并且故意让裴寂大赢,然后置酒痛饮。一连几天,把个裴寂摆布得乐不可支。

    看看差不多了,这天刘文静使了个眼色,不相干的人,一个个托故都躲了开去,只剩下他跟裴寂两个人。

    “玄真!”刘文静叫着裴寂的别号,装得不经意地说,“你爱赌,何不大大地赌它一下?”

    “怎么个大赌?”裴寂极感兴趣地问。

    “赌命!”

    “怎么回事?”裴寂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跟谁赌?为什么要赌命?”

    “跟你自己赌。”刘文静从容不迫地说,“而且一定可以像你这几天赌钱一样,大赢特赢。”

    “你说得我不大明白。”

    “看这个就明白了!”刘文静取出一束文书,交了过去。

    那是各地递来的报告,尽是举义起兵的消息。果然,裴寂一看便明白了刘文静的用意。

    “这不是赌命,是赌天下!”

    “对!”刘文静一拍桌子凑过去说,“这么大一个赌注,不值得干一下?”

    裴寂慢条斯理地卷好那一束文书,交还刘文静,徐徐答道:“外间流言,都说你跟二公子结交草莽,招兵买马,是真的吗?”

    刘文静无法隐瞒,点点头说:“确有其事。”

    “成就如何?”

    “义愤所积,人人都希望河东出兵。民心士气的归趋如此,所以一旦起事,三五万人,一呼可集。”

    “光有人也不行啊!”

    “自然还有别的准备。”刘文静兴奋地说,“在目前,河东是最安定的地方,打河南北避乱到太原的富户很多,他们都乐于捐输,所以粮饷也不必担忧。”

    “这样说来,你们已经都规划得差不多了?”

    “是的。”刘文静用清晰低沉的声音说,“只待留守一句话。”

    “二公子没有向他父亲提过?”

    “提过的,没有什么表示。二公子的意思,想托你进言。”

    裴寂抬起头来,深深看了他一眼,答道:“这种事,亲如父子都谈不拢,难道局外人说话,反能生效?”

    “你不是局外人!”刘文静立刻接着他的话,以极恳切的态度说,“有时父子不如密友,留守跟你无话不谈,你一定可以把他说服。玄真!”他放低了声音,睁大了眼,显得极其郑重神秘地,“天下汹汹,其实都不能成大事。以留守的声望,二公子的才能,加上河东的人力、财力、物力,进关中,取长安,正大位以号召天下,不出一年,就可奠定千秋万世的事业,那时候论功行赏,你是开国功臣的第一位。”

    这番话把裴寂说动了心,但是,进关中并非易事,所以还踌躇着,无法作一肯定的答复。

    刘文静看穿了他的心事,取出王长谐的复书,交给裴寂:“你把这封信拿给留守去看!潼关兵不血刃,就可长驱直入。一旦起兵,三月可到长安。”

    裴寂仔细看了那信,又问起那信的来历,刘文静细细地告诉了他。“好!”他觉得有把握了,决定试一试!

    于是,裴寂在晋阳宫好好布置了一下,邀请李渊赴宴。席间不提时局,只谈风月,加以宫女受了嘱咐,周流不息地殷勤劝酒,以至于李渊很快有了酒意。

    “天下如此之乱,你我还能安然在此饮酒作乐,实在也很难得了,”李渊感慨而又惭愧地说,“只是不免愧对苍生!”

    “河东靠留守的威望,可算乐土,但河东以外,”裴寂轻轻说道,“对留守颇有怨言。”

    “噢,这倒奇怪了!”李渊很注意地问,“河东以外我管不着,何来怨言?”

    “就因为管不着,才有怨言。‘斯人不出,如苍生何?’他们怪留守不该独善其身。”

    这是对李渊的恭维,他听了心里很舒服,便说了真心话:“世民跟我说过好几次,劝我有所动作,我觉得这件事出入太大,顾虑太多,所以没有理他。”

    “所顾虑的,是此二人。”裴寂以指蘸酒,在桌上写了两个字:“王、高。”

    王是虎贲郎将王威、高是虎牙郎将高君雅,这二个人名为副留守,其实是杨广特意派来监视李渊的——当然,这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看透这一矛盾。

    李渊斜睨着裴寂所写的字,然后举手一阵乱抹,这表示裴寂说对了。

    于是,他又用酒写字:“除之可耳!”写完了,又抹去。

    李渊不置可否,只说:“独孤皇后是我远房姨母。文帝在日,于我有恩,我也不能做对他不起的事。”

    “全一姓之私恩,负天下之仰望,窃为贤者所不取。”

    李渊不答。“喝酒吧!”他自己先喝了一大口,放下酒杯,以指击桌,高吟梁简文帝咏舞的诗句:“垂手忽苕苕,飞燕掌中娇。罗衣恣风引,轻带任情摇……”

    于是裴寂向侍酒的宫女使一个眼色。不一会儿,十二个乐工,抱着箜篌、琵琶、答腊鼓之类的乐器,列队上堂,席地而坐。然后八名健骨高躯的宫女,穿着奇异的胡服,脸和双臂用五色香粉画成“文身”的样子,手牵着手,碎步来到筵前,在急管繁弦声中,且舞且唱:

    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帷低。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一去无消息,哪能惜马蹄。

    这舞来自西域,名为“昔昔盐”,舞曲却是文帝时最有名的文学侍从之臣,而晚年以文字贾祸,被赐自尽的薛道衡所作。

    李渊年轻时,曾受薛道衡的赏识,因此,这时听见唱他的诗,激起无穷的感慨。“薛道衡太耿直了。”李渊对裴寂说,“文帝亲口对我说过:‘薛道衡所拟的诏谕,都是我要说的话,十分得力。只是他的性子太迂阔了。’既然知道他迂阔,应该原谅他,为了他所上的一篇颂词,其中有几句触犯忌讳的话,便赐令自尽,未免叫人寒心!”

    “文帝刻薄寡恩。他的儿子更是有过之无不及!留守还记得那年有病,皇帝说了什么话?”裴寂故意这样问。

    李渊怎么不记得?两年前皇帝——杨广召他入对,因为有病误了时限,杨广询问缘故,左右回奏:“李渊病了!”杨广便说:“可得死否?”这话传到李渊耳朵里,才知道杨广猜忌极深,动了杀机。从此醇酒妇人,韬光养晦。但至今想到杨广的话,还可以叫他不寒而栗。

    “不谈这些吧!”他懊恼地说。

    裴寂知道这时候他需要借酒浇愁,于是抓住机会,左一杯右一杯地把他灌得酩酊大醉。

    等他清醒,已是第二天早晨。一睁开眼,首先看到黄罗的帷帐,心里疑疑惑惑,这是什么地方?再侧脸看去,枕上一弯长发,细辨面貌,似曾相识,却再也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喂,喂!”他推着那艳丽的女郎,“你醒醒!”

    “嗯——”那女郎仍旧闭着眼,腻声哼着,然后扭了两下身子,蒙上被,一头钻在他胸前。

    李渊有些啼笑皆非,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慢慢记起昨晚上的情形,忽然意会,失声大叫:“不好了!”接着掀被而起,赤足站在砖地上,冷得发抖。

    这下因为动作太猛,把那女郎吵醒了。“留守,快上来!”她揉着倦眼,伸手来拉,“冻出病来,可不得了。”

    “你,你是晋阳宫的?”他问。

    “是。我叫信秋,伺候寝殿。”

    “伺候寝殿?”

    信秋用手在空中一画:“这就是寝殿。”又指指床,“这就是御榻。”

    “糟了!”李渊在心里说,深深吸了口气,顺手披了一件衣服,坐在那里发呆。

    他弄不清自己是怎么睡到御榻上来的,也不知道跟侍寝的宫女做了什么事,反正这是“犯上”的罪名,王威和高君雅知道了,可以密奏参劾,搞成杀身之祸!

    “信秋!”他定一定神,想先把事情弄明白,“我昨晚上怎么留下来的?”

    “留守自己说要睡在这里,谁敢说个不字?”

    “我说过那话吗?”他疑惑地自问。

    “喝醉了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对呀!”李渊说,“你们知道我喝多了酒,不该听我的话。”

    “不听你的话,你要杀人。”

    “真的吗?”

    “留守,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自己怎么不记得?难道真的醉得人事不知了?”

    “可不是!”李渊懊恼地说,“我不该喝那么多酒!现在——”他在想,现在该怎么办?

    信秋笑一笑,慢条斯理地下了床,铺床叠被,一点都不在乎的样子。

    “信秋!”他想到一个主意,“你想要什么东西,我送你。”

    “留守随便赏什么,我都要。”

    “好!等我回府,一定好好找些珠宝送你。只是有一件,我糊里糊涂在这里睡了一晚,你千万不要说出去!”

    “为什么?”

    “傻孩子!”李渊跺跺脚,着急地说,“这要让人知道了,不得了!是砍脑袋的罪名!”

    “我不怕!”信秋答道,“砍脑袋也砍不到我。”

    就这一句话,李渊恍然大悟,是裴寂做好的圈套,便冷笑道:“哼,信秋,你真胆大妄为!我先砍你的脑袋,看你怕不怕?”说着自己动手着履戴冠,看都不看她。

    这下把信秋吓得脸色大变,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哭什么?”李渊所期待的,就是要把她吓怕,“还不跟我说实话!”

    “我原不肯的。”信秋委委屈屈地说,“都是监副跟我说了多少好话,又吓我,说我不肯,留守会动怒,这会儿又怪我!”

    这自然不能怪信秋——只要她说了实话,李渊倒反有许多怜惜歉疚之情,便放缓了声音:“好了,不要哭了!你只听我的话,别在外面乱说,我仍旧送些首饰衣服给你。”

    “谢谢留守。”信秋泪眼婆娑地拜了两拜,立起身来,转往殿后去了。

    宽恕了信秋,李渊把一股怨气都集中在裴寂身上。怒冲冲出了寝殿,一直来到监副的官舍,探头一望,裴寂正安闲地在批阅文书。

    “玄真,你干的好事!”

    “留守,”裴寂站了起来,装作不解似的问,“酒可醒了?”

    这一问,把李渊问得说不出话来。可以想象得到的,裴寂一定会把昨晚上的荒唐,都推到酒醉了的他的身上,事过境迁,而且自己什么也不知道,要争辩亦无从争辩起,不如不说。

    然而这口被捉弄的冤气,无论如何得要发泄一下,于是他气鼓鼓地坐了下来,大声问道:“玄真,你算不算我的好朋友?”

    “留守怎么说这话?”裴寂疾趋到他身边,“我对留守的一片耿耿忠心,可表天日!”

    “那么,你为什么要害我?”李渊的语气缓和了些。

    “裴寂绝不敢!”

    “害人的事都已做了,还说不敢?你不是不知道,皇帝巴不得抓住我的错,把我除了。你,”李渊又愤慨了,“你对信秋威胁利诱,陷我入罪,王威、高君雅不正好抓住把柄了吗?”

    “留守一定要说我叫信秋侍寝是做错了,我就给留守赔罪。”裴寂徐徐答说。

    到底是可共心腹的密友,而且裴寂刚刚还强调了他的忠心,再听他这样一说,李渊无法再责备他了,但闯出来的祸要收拾。“现在该怎么办呢?”他问。

    “事已如此,留守必得定大计、决大策了!”

    终于迂回曲折地逼出了一句最真实、最要紧的话。“唉!”李渊长叹一声,久久无语。

    “留守!”裴寂又说,“天予不取,必受其害!天下已经大乱,河东一隅之地,不能长保安乐,请问留守,能为杨家‘留守’到什么时候?”

    “尽忠而已。”

    “为国人皆曰可杀的暴君尽忠吗?”裴寂冷笑道,“哼,怕只有留守一个人尽忠!”

    “怎么?”李渊大惊,“难道将士都有异心?”

    “留守真是昧于天下大势了!岂止将士有异心,黎民百姓谁不是希望早日推翻暴政?只以为留守顺天应人,必有一番吊民伐罪的动作,所以隐忍期待。谁知道留守只想长保禄位。而况隋祚灭绝在即,这‘太原留守’的禄位,亦无法长保。岂非愚不可及!”

    震于裴寂的慷慨激昂,所以最后那句不礼貌的责备,使得李渊深深自惭。形势如此,不能不朝着大家要走的方向去进取,否则搞成众叛亲离的局面,又何苦来哉?

    “唉!”李渊叹口气说,“我可真没有办法了!”

    一听这话,等于是答应了。裴寂大为兴奋:“留守,天与人归,大事必成。请听我细陈……”

    于是,裴寂将李世民和刘文静秘密筹划的情形,细细陈述,同时又把王长谐的复书,拿了出来,说明经过。

    李渊的信心建立了,但到底他是经过许多大风大浪,处事老成持重。“起兵也不忙在一时,目前最要紧的是机密二字。你告诉肇仁和世民,不可躁进,稳健沉着,出以万全。等机会到了,我自有主张。”他作了这样的指示。

    李渊的话,当天就由裴寂转达给了李世民。从此,他跟刘文静招兵买马,结纳豪杰,以及说服避难太原的富户,散财助饷的种种活动,进行得更起劲了。

    这以后,各地称兵举义的消息,越来越多,有的称帝,有的称王、称公,还有稍微“谦虚”一点的,仅称丞相或总管,在五花八门的自封的尊号之下,各自为政。李世民对于这些消息,不敢忽视,可也并不因为别人已着先鞭,太原势将落后而焦急。他只是密切注意着各地的动态,并派出干练的亲信去相机联络,准备一旦兵出河东,便可互为呼应,连成一气。

    其中只有一个消息,可以使他紧张。消息来自东都——李密开始行动了!

    在虬髯客亲临指挥部署之下,李密以精兵一千,间道出阳城,北逾方山,由罗口攻占洛口——那里有一个规模极大的粮仓:兴洛仓。开仓放赈,如李靖所预计的,很快地号召了数十万的义师流民。

    这是震动天下的大事。东都洛阳的留守,是皇孙越王侗,年纪虽轻,却不如他祖父杨广那样暴虐昏聩,他派刘长恭、房崱自东都发兵迎击,同时飞檄驻扎汜水的河南讨捕大使裴仁基,统兵西出虎牢关。洛口在汜水与东都之间,李密的部队遭遇了锐利的夹攻。

    这情势在虬髯客的估计之中。洛口一下,他亲率大军赴援,就地组织义师,分为十队,跨洛水两岸,抵御东西两面的敌人。自然,兵力偏重于西面,以期由守势变为攻势,乘胜追击,直趋东都。

    “东都一下,咱们的大势去矣!”刘文静不胜焦灼地说。

    “现在只有静以观变。”李世民自然也很关切,但他是从推翻隋朝暴政的全局着眼。“真可惜!当初没有能把合作谈成功。”他不胜嗟叹地。

    “怎么呢?如果是合作的话,咱们现在可以捡个什么便宜?”

    “不是捡便宜。是配合虬髯客占洛口的行动,可以一举攻破洛阳,东出江淮,西进潼关,事半而功倍。你看……”

    李世民指着地图解释:如果早有合作的成议,则在虬髯客攻洛口之先,太原先期以精兵屯晋南;洛口一破,等刘长恭、房崱领兵出击,便可掌握洛阳内部空虚的弱点,出晋南重险天井关,渡黄河,自孟津直趋洛阳,那时越王只有束手就擒。占了洛阳,出兵往东,洛口之围可解。而且主客易势,刘长恭和房崱陷入被夹击的窘境,不战自溃。然后会师渡洛水,痛击裴仁基,出虎牢,破大梁,分兵齐鲁,直下扬州,活捉杨广,大局可定。

    刘文静听得眉飞色舞,也觉得合作确有好处。但此刻,“仍旧可以捡便宜。”他说,“咱们赶紧派兵出天井关,渡黄河,先把洛阳拿下来再说。”

    “哪有这么简单!”李世民失笑了。

    “怎么?”刘文静讪讪地有些不好意思,“现在不行吗?”

    “自然不行!时机失去了。渡河攻洛阳,只能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奇袭,才可收功。现在等咱们这里一出兵,洛阳得到消息,只派少数人马,守住‘河阳三城’,要攻过去,便费劲了。若是李密一败,刘长恭回师相救,反而渡河攻了过来,大事更糟!”

    话虽如此,刘文静总觉得是个大好机会,就此轻轻放过,一无作为,怎么样也有些不甘心。

    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咱们找个借口出兵,就说赴援东都,王威、高君雅一定不会疑心,然后兵出天井关,攻其不备,不就成功了吗?”

    “不行。”李世民摇摇头,“出兵要先奏准,若是自由行动,王威他们一定会起疑的。”

    “那就这样说法,河南有事,咱们不能不加意警戒,多派部队沿黄河巡逻,一有机会,立刻渡河。为了布防而调动,在留守的职权以内,不须奏报请准。”

    “这倒可以考虑。”李世民点点头,心中在想:如果虬髯客作战不利,渡河助以一臂之力,可以发生很大的作用。当然,他这一打算不会告诉刘文静的。

    “那么找裴玄真来谈一谈如何?”

    得到了李世民的同意,刘文静立刻派丁全到晋阳宫去请裴寂。但真巧得很,丁全还未出门,裴寂正好来了,神色匆匆,不像是无事来闲谈的。

    “肇仁正要派人去请你。”李世民说,“咱们有件事得商量一下。”

    “怎么,你已经得到消息了?”裴寂问。

    “什么消息?”李世民愕然不解。

    “咱们进去谈!”刘文静说。

    到了密室,裴寂报告一个刚自留守府得来的消息:“刘武周从雁门关发兵了!”

    李世民一惊。“是攻太原?”他问。

    “不像攻太原,是取娄烦。”娄烦在太原西北,那里也有一所离宫,名为“汾阳宫”。

    “刘武周跟突厥有勾结,这要引起外患了,是一件可虑之事。”李世民不安地说,“我父亲怎么说?”

    “他认为机会快到了!要我来告诉你,要沉着,不可轻举妄动,一切听他的意思。”

    “监副,留守是怎么个意思?”刘文静兴奋地问。

    “现在还不能决定,要看刘武周的动态。”裴寂又重申李渊的指示,“总之,记住一句话,一定要沉着,一切听他的意思。”

    因为有“不可轻举妄动”的告诫,增兵巡河、相机南渡的计划,自然是打消了。李世民每天照旧在刘文静那里饮酒下棋,在表面平静的生活中,密切注意着刘武周的动态。

    由于得了突厥所援助的大批好马,刘武周进兵神速,攻下娄烦,盘踞汾阳宫——那里有五百宫女,刘武周把她们当作礼物,送给了突厥。但是,他却不敢南下攻击太原,因为他知道李家父子不是好惹的。

    在刘武周一进雁门时,李渊就下令整顿城防,准备坚守——而这只是做给王威和高君雅看的一种姿态。等听说汾阳宫的五百宫女,哭哭啼啼,将要出关时,他下令召集守将牧令会议。

    以副留守王威、高君雅为首,晋阳宫监副裴寂、晋阳令刘文静,以及各军郎将、校尉都奉召到了留守府大堂,李世民并无官职,只能在暖阁屏后,悄悄旁听。

    李渊全副戎装,出临大堂,等部属分班参拜完毕,他站起身来,徐徐说道:“刘武周自雁门进窥,攻占娄烦,盘踞离宫。我是太原留守,如果放纵刘武周,不加诛讨,这是轻弃守土之责,其罪当死。可是发兵得要有诏令,皇帝远在江都,一来一往,缓不济急。诸位看,我应该怎么办?”

    满堂静寂无声,只见大家面面相觑:有的拿不出主意;有主意的自觉不便首先发言;还有些人在没有想主意以前,先要研究一下留守作此征询的用意何在,如王威和高君雅就是这样的想法。

    “寇势日逼,要及早为计。”李渊又说,“诸位有话尽管说,毋庸顾忌。”说着,视线射向两位副留守,示意他们率先发言,作为倡导。

    王威和高君雅还未开口,人丛中冒出一个响亮的声音:“为了国家的利益,留守应该专断独行。”这先意承志的人,是司马刘政会。

    有人一开了头,跟着说话的人便多了:“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留守负专关之寄,理当发兵讨贼。”第二个说。

    “事机紧迫,延误不得了!”第三个说。

    “是的。”第四个说,“坐而行,不如起而行。我们愿效前驱。”

    于是议论纷纷,争相献策,却没有一个主张保守慎重的。王威和高君雅眼见士气如此,不便提出异议,两人对看一眼,取得了默契。

    “留守!”王威作了一个结论,“大家的看法都差不多,以早日剿灭乱贼为上策。我想,可以一面上奏,一面发兵。这样双管齐下,君命戎机都可以兼顾了。”

    “高明得很!”李渊点点头,转脸问高君雅,“君雅兄的意思呢?”

    “自然要迅赴戎机。”

    “那么,我决定照两位的意思来办。”李渊面对部属,提高了声音说,“诸位的意见都是一致的,我以诸位的意见为意见。不过虽说迅赴戎机,却也不可轻率,总期事出万全,一鼓荡平,才不至于让刘武周四处窜扰,为害民间。诸位回去,立即备战,一切进剿方略,我跟两位副留守商量停当,另有后命!”

    会议散后,李渊跟王威和高君雅商量,认为既要防守太原和晋北各地,又要出动大军进剿,兵力还不够充分,需要招募补充。留守是主帅,而且话也有理由,王威和高君雅自然表示同意。

    于是,招兵的告示,贴得到处都是。刘文静又奉了李世民的命令,多方策动,所以应募的壮丁,络绎不绝。由于晋阳宫库藏的富饶,粮饷被服,可以作充分的供应。但李世民的眼光看得远,并不因一时供应无缺便疏于筹划,仍在多方劝募捐输,太原城内的各类工匠及贫家小户,纷纷投入军需采办之中,造成了极繁荣的市面。

    这种情形,李靖很快地知道了。同时,虬髯客也知道了——他在洛水指挥作战,受了箭伤,李密把他护送回来,正由张出尘照料着在疗养。

    在虬髯客指挥之下,跨洛水抗东西二军的战役打得很好,刘仁恭一看形势不妙,退保东都洛阳。洛阳的城池坚固,一时攻打不下,战事成了对峙胶着的局面。

    虽在病中,虬髯客仍不顾张出尘的劝阻,经常邀李靖来研究大局,一谈就是通宵。李靖的看法是:洛阳,论守不如四塞之国的长安,论战不如四通之地的大梁,但不得洛阳,长安和大梁的重要性将大大地减低,所以洛阳为天下之咽喉,不得此地,攻下潼关亦不能发生太大的作用。

    而现在情况不同了,太原已有起兵的准备,一出河东,王长谐开关相迎。“那会搞成怎么个窘相?”张出尘焦灼地问。

    “西阻潼关,东绝河洛,成了孤立之势,就算别人不来攻你,自生自灭也维持不到多少时候。”虬髯客以尊重的口气,转脸问一句,“药师,是这样吧?”

    “是再明白不过的事!”李靖点点头,“目前最大的关键在洛阳,洛阳一下,首尾相连,声势完全不同了!”

    虬髯客久久无语,然后长叹一声,不胜黯然。

    那种近乎英雄末路的神情,出现在争强好胜、豪迈飘忽的虬髯客的脸上,特别能引起人的伤感。“三哥,三哥!”张出尘怜痛地喊着,“你怎么了?”

    “唉!”虬髯客抚着左臂的箭伤说,“我看错了人!”

    张出尘一惊,急急问道:“谁?李密?”

    虬髯客点点头:“他不肯出死力打洛阳。”

    “为什么?”

    “为了保全他自己的实力。他准备自建尊号称‘魏公’……”

    “这样说,不是背叛三哥吗?”张出尘失声惊呼。

    虬髯客不响,李靖也不响。空气僵硬沉重得使她的呼吸都觉得困难了。

    最冷静的还是李靖。“洛口虽富庶,但一隅之地,李密也做不出大事来!”他看着虬髯客说。

    “人,只要有了私心,一切行事,便往往有乖常理了!”虬髯客停了一下,又说,“我曾跟他说,如果洛阳一时拿不下来,不必虚耗时间,间道越过洛阳,会合一起,西取长安。他还是不肯。”

    “总有个理由吧?”

    “他说他的部卒都是山东人,洛阳不下,不肯深入关中。”

    “哼!”李靖冷笑一声,摇摇头,什么话也不想说。

    倒是张出尘提出了极其扼要的一问:“那么,三哥现在对李密到底持什么态度呢?”

    “他说他先建尊号,只是为了易于号召齐鲁两淮的义师,称‘公’而不称‘王’,是准备将来拥戴我登大位。这番话,表面很动听,我不便有别的表示。而且,我绝对不愿见我内部有分裂的情形出现,所以等伤势稍好,我还要到洛口去,跟他彻底谈一谈。”

    “谈当然可以谈。”李靖接着他的话说,“一方面也要早自为计。”

    “你的话一点不错。”虬髯客停了一下,脸上重现坚毅之色,“我的想法是这样:李密既那样说,我就算他的话是有诚意的,一方面我仍旧要亲自去督战谈判;另一方面,我希望你想办法加强我的地位,我说话才有力量。”

    “这只有一个办法。”张出尘说,“早日把潼关拿下来!”

    两人的眼光都落在李靖身上——他却异常沉着,从容考虑,整个情势有了大变化,他的计划也需要更张了。原来,他决定以洛阳为第一目标,攻下洛阳,即使潼关为太原方面所占,仍是可攻可守、进退自如的局面。而现在,看来要以攻取潼关为首要之着。潼关一破,对洛阳守军是一大打击,同时李密的部队也将受到极有力的激励,这士气的消长,可以很快地改变洛阳的命运。

    但是,怎么才能拿下潼关呢?他一直在苦思,而始终尚无善策。

    “药师!”张出尘提醒他,“该你说话了呀!”

    “我当然要讲话。不过这句话,我不讲你们也可以想象到。”李靖以极有力的声音说,“一定得抢在太原之先占潼关!”

    这一说,张出尘的脸上顿现欣慰之色,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