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经年久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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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来啰!客官您要的熟切牛rou半斤,盐渍花生米一碟,酒一壶,这会儿已经上齐全了。” 店小二将托盘一横,碟子杯子利落捡出来,那边又有客人招呼,只撂下一句“您慢用”便匆匆走了。 残阳如血,晚风将江水暖润的气息一同送入楼中,傍晚正是“仙客来”最热闹的时候。 酒楼分上中下三层,楼下大堂最是哗闹,店家在桌椅之间来来去去,兴头正浓的酒客吵吵嚷嚷,上边雅座传来的一点弦乐都似是嘈杂般更添喧乱。 万嵎一人独坐在倚窗的桌边,远处画舫已亮起了盏盏明灯,人间秦淮仿若星河,他一仰头,饮尽杯中清酒,辛辣味儿烧遍满喉,明明是回甘绵厚的佳酿,舌尖却尝到了丝丝的清苦。 恍惚间又想起那些在上京的岁月,弹指一挥间,竟已过了五个春秋。 鼻腔满是酸涩,许久未曾起过波澜的心又紧紧纠缠成了一团乱麻。万嵎捂住双眼,放声笑起来,引得周围食客纷纷侧目。 当年他亲眼看着纪殊挣扎诞子,目睹灵幡翻飞,棺起棺落,目睹三盏清酒,一抷黄土,便以为一寸相思千万绪,从此生死相隔,两望茫茫,却疏忽忘了,自己从未见到纪殊的尸骨……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怎么就忘了? “哈哈哈……”万嵎愈是笑,泪便愈是从眼眶中滑落而出。 他的曈儿,还活着。 · 四闼正中,门楣之上,高高悬着“鸿渐斋”三字牌匾。匾额描金画银,据说是前朝状元留下的题字。这座名声响彻金陵的私塾学馆,此前竟一举考出了数名三鼎甲。是以,金陵的名门望族无不争先恐后将孩子送往此处,以望潜心研学。 然而一向稳重文雅的塾师先生此刻竟摇首扶额,见躲在爹爹身后的小孩不屑地做出了个鬼脸,更是气急攻心:“令郎……这小兔崽子,屡教不改,属实顽劣……我是没法管了,你且把他领回家去吧。” 立在学堂门外的男子,如瀑青丝半挽,单簪一支水色碧钗,淡素长衫似褪了色的靛青,长身孑立,不作妆扮自有三分颜色。凤眼微挑素来最是多情,可他眸中却写满担忧:“幼子无知,我日后定会多加管教,烦请徐老再多通融些吧……” “我知你们父子二人在金陵城中相依为命已是不易,况且赵爷也处处多有嘱咐,长久以来我也已多加照顾了,只是这小子,冥顽不化,老夫实在无可奈何。”塾师徐先生长叹一声,摆了摆手,“纪公子请回吧。” 已经过了温习早课的时辰,许多小豆丁扒着窗子门框张望着外头的情势,窸窸窣窣有说有笑。被先生拒之门外的小孩扯着爹爹的衣角,讷讷地喊了声:“爹爹,我们走吧……” 纪殊一怒,甩开孩子的手,只道:“跪下!”小孩不依,不远处同窗们的讥笑声好似越来越响般,也要他倔强地不肯屈膝。纪殊见他不听,接而怒揍了他几下屁股,小孩终于“哇”一声哭了出来,却仍是不肯下跪。 “这……”徐先生正想劝上两句,还未来得及言语,只见纪殊弯下腰缓缓跪地,低着头道:“徐老能破例为幼子开蒙,已是莫大的恩赐;良师益友最是难求,这金陵城中有多少子弟挤破头都不能踏入鸿渐斋,幼子却不予珍惜,是我管教无方……” “使不得,使不得……”徐先生连忙要将纪殊拉起身,却被纪殊拒绝了:“恳请徐老再高抬贵手,原谅骁儿这一次……我们父子二人,眼下确实家境贫寒,为师之恩,已经无以为报,只盼来日犬子学有所成,定为徐老侍奉有加,不敢怠慢。” “这、这……”徐先生长长一叹:“我又何尝不想承了你这番心愿,凡教书诲人者,皆如天下父母,均是望得学子金榜题名那日,可……”他顿了顿,为难地压低了声儿:“在这金陵城里,又有谁能忤逆了冯老爷的意思呢……” · 父子二人走出鸿渐斋学堂的路上一句话也不曾说。起初万肃骁还抽抽嗒嗒着跟在纪殊身后,弯弯绕绕走过几个街巷,他便壮着胆子牵起了爹爹的手,哭声也渐渐停了下来。 “觉得委屈?”纪殊侧首瞧了他一眼,轻声问。 小孩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过了一会儿,吸吸鼻子,又钝钝地点了点头。 “那你为何要打冯嘉茂。” 冯嘉茂乃是如今金陵城中“国舅爷”冯豫祥的嫡幼子,同是在鸿渐斋进学,年纪同万肃骁相仿。 昔年庆和帝登基,九洲八方皆诚赍圣贡,其中也不乏进献美人的,金陵冯家便是如此。冯豫祥一母同胞的双生meimei冯氏生得闭月羞花貌,入了宫又颇识时务,眼下已获赐嫔妃之位,荣封“修仪”,冯家在金陵也日渐有只手遮天、呼风唤雨之势。 可好巧不巧,几日之前,小兔崽子万肃骁在学馆中同冯小少爷起了争执,塾师们起先只当小孩子顽闹,规劝几句,戒尺打几板手心也便罢了,哪曾想昨儿万肃骁竟还把人家打碎了两颗牙,冯豫祥听闻此事,大发雷霆要学馆将他遣退了,否则绝不善罢甘休。 “是他、是他先!”万肃骁一听,急着辩解道:“他说我没有父亲,我就说我的父亲在上京!可他又说,说爹爹你……”言及此,小孩嘴一撅,好不容易晒干的眼泪又咕噜咕噜地灌回到眼眶里了。 纪殊不再言语。尽管知道“父亲”和“父尊”二者的区别,可从小到大,骁儿都将赵琮当作是自己的父亲。怎奈赵琮到底是京官,虽年岁亦偶尔至金陵,但平日里,更多仍是父子二人相依为命而已,因此左邻右舍不免传出些闲话。 自古卯者少有,而又多嫁与宫墙闱禁、高门深宅,故在寻常百姓之中显得稀奇,大伙儿对纪殊的来历也众说纷坛,各有各的揣测。他行得正、坐得直,不怕他人空口评说,也未曾理会,只不过这些风言风语倒是愈传愈烈,竟连学馆的小豆丁们都“朗朗上口”。 骁儿见爹爹不作声,还以为他生气了,只敢将委屈都憋了回去,悄悄地握住爹爹的手,抬起头怯怯地瞧他,察言观色。只见爹爹抿着唇,细细的眉头微拧着,好看的脸上却是神情严肃,似在思索什么。 走近了堤岸边,便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街市,一切又热闹了起来。今日的渡口不同寻常日子,人多,船只也更多,来来去去忙忙碌碌,卸货的装货的,没几艘是空着的。纪殊像是看懂了骁儿眼中的疑惑,便同他解释道:“今日赶草市,城外的人都进来做买卖,所以热闹些。” 骁儿点了点头,将爹爹的手牵得更紧了些,生怕走丢了。 父子二人在渡口堤岸站立等待了许久,也不见有空余的客船可载他们渡江。正是暮春初夏时节,槐柳阴初密,帘栊暑尚微,江风拂面,气候舒畅,可站久了脚也累得很。骁儿已经不敢再向爹爹讨抱了,但也不敢席地就坐,到时候弄脏了衣裳爹爹一样是要生气的。 左右的食贩吆喝的画糖定是不可能再吃到了,偏那叫买一声比一声洪亮,叫得他肚里的馋虫蠢蠢欲动,却全无办法,于是骁儿安分的同时只好频频左顾右盼,让时间好挨过去些。 只见远远行来一叶小舟,深褐色的船篷中竟是空空如也,船首立着个戴了大斗笠的船夫,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地摇着橹,黝黑的肩臂被汗渍得亮亮的,胳膊上的青筋随着一收一摆隐隐跳动,颀长魁梧仿若项羽一般。 骁儿很快便认出来了,兴高采烈地抓着爹爹的手摇啊摇,喊道:“爹爹快看!是前阵子给我买糖的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