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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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谷雨已过,四月维夏,又一夜细雨甘霖。万嵎离去三日,子规声啼,远处雨后残幕,如烟如纱,亦如雾。 九头金兽香鼎淡淡一线紫烟,纪殊倚着一方六角窗牖,从书卷中抬眼望去,窗外正对着几丛斜竹,先时爬满一扇院墙的绿藤竟然绽开了朵朵白玉堂,满园清香。 “公子,今日可好些?”碧海端来一碗药,色深如墨的药汁盛在碎碎几缕阳光下,明明如镜,映出自己瘦削一张脸。 “还不是这样,能好到哪去。”纪殊闲闲应了一声,端起碗从容喝完,碧海赶紧递来一盏清茶替他漱口。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响动,蓝桥提着乌木鎏金雕玉兰的三层食盒踏了进来,含笑道:“二夫人你猜,今个儿是谁来了?” 老参乌鸡汤香气浓郁,食盒根本挡不住,悠悠在屋子里散开来。纪殊略微有些讶然,“可是若璞来了?” “正是赵爷。”蓝桥将食盒放在桌上,有条不紊展开,那食盒又可分为三份,一份放置紫砂小汤盅,一份盛三个荤菜,一份盛三个素菜,一眼看去便知是相府所制的药膳,食材的醇香中掺着一股淡淡药香。 蓝桥笑道:“赵爷甫一归京便提着午膳到府上来看您了,还带了荀太医——不过我看这菜好像有些凉了,不如我拿到膳房再热一会儿吧。” “去吧。”纪殊轻轻颔首。 话毕,赵琮就已踏进了外间的房门,一如往昔那般颀长如松柏挺拔,潇然似翠竹临风,一双瑞凤眼眼梢微微挑,眸中流光含笑,尽是飒沓风流才气:“曈儿,许久不见,近日你过得如何?” “还能如何,左右不过就是这样。”纪殊自嘲一笑,亲自给赵琮沏了盏八宝茶,热水倾入茶盏,卷得杯中茶叶枸杞等物上下翻飞,清茗中挟着一丝淡淡花香,“且不说我,你如今怎又回京了?” 赵琮爽朗一笑,指腹轻轻触着茶盏上细腻的三彩釉瓷,道:“圣上只说京中亟待贤才,又将我调了回来。” 赵琮虽出身簪缨诗礼官宦世家,且还是三元及第,但到底年纪轻些。昌宏帝再是看重他,欲赋实权重职,也得遵循一贯以来的先法古制,将他调离京城外任,先“锻炼”一番,日后更名正言顺堪大任。 “这也未免快了些,你到冀州赴任不过半载。”纪殊微微皱眉,“如今京中不甚太平,不若留在冀州好。”寻常外调都要个三年两载才好做出政绩升官加爵,半载实着有些快。 “冀州去京不过六七百里,快马加鞭一天一夜也绰绰有余。京中若不太平,冀州亦如是。”赵琮释怀淡笑,“早些回来也好,这提点刑狱公事,事杂且冗,常常要处理案牍至深夜,回京或许还轻松些。” 赵琮任冀州提点刑狱公事一职,司监核督审,断疑冤错案,巡辖下属郡府,劾jian佞,匡正道,权柄品阶均压过州知府一头,要做的事情自然更多。两地虽距不远,但赵琮政务繁忙,上次回京,还是借着纪殊大婚的由头,才得多留几日。 二人正说话间,小厮上前禀报了一声,荀太医已拎着木制医箱赶过来。赵琮到上将军府来,无非是冲着纪殊来的,说得好听点这也叫“谒访”,万府上下无不严阵以待,连万长山都亲自到正堂恭恭敬敬接见,唯恐有半点疏忽。 不过时值春夏之交,换季之节,万长山稍微有点咳嗽,赵琮便让荀太医留在正堂替他诊了诊脉,耽误了些时候,故而姗姗来迟。 荀太医一到,便利落寻了座给纪殊号脉,面色平常自若。诊了半晌,赵琮稍有些焦急,问:“如何?” 荀太医沉吟一声,从容收回了手,仔细观了半刻纪殊面相、瞳色、舌台,方道:“老夫先前开的药,夫人可有按时服用?” 纪殊眨了眨眼,乖顺道:“有的。先前日服一剂,后来也谨遵医嘱,日服两剂。” 荀太医点头,却微微拧了眉,又问:“那最近可有哪处觉得不适?” 纪殊认真思忖片刻,道:“略有些胸闷,不过应该不打紧,许是近日有些疲累。” 荀太医捋了捋胡子:“依老夫看,脉象较先时明析和顺不少,孕脉缓滑,腹中胎儿无甚大碍,不过……” 赵琮纪殊二人视线都紧紧盯着他,一时房中寂寂无声,针落可闻。 荀太医顿了顿,才道:“此药方虽说是‘以毒克毒’,但也不至于亏损父体精气至此。夫人眼下这形势,颇似服用了‘消魂散’的助药,促毒发更疾,毒力更甚,若不及时止损,怕是怀胎撑不过七月,或胎儿早夭,或父体早产,凶险之至。” (二十三) 一室肃然,如万籁沉寂,静默不语。 三人缄口半晌,只听赵琮问道:“消魂散竟还有助药一说?” “戎狄之毒,多有三味,一毒,一助,一解。”荀太医答。 “只能内服?外用是否可行效?”纪殊皱眉,问。 荀太医捋捋胡子,“服药入体内而发作,若外用不渗及血脉,影响应该不大,并不至如此。” “是阮妍。”赵琮思忖片刻,轻声道。 “你如何知?”纪殊竟不显讶然,仿佛早有猜测一般。 “消魂散一事,除却你我三人,按理说应该是无人再知晓的。”赵琮盯着茶盏中袅袅逸出的热气,低声道:“但下毒的那位,应该猜到了。” “你是说,阮怡棠勾结淳亲王?”纪殊眉梢微挑。 “上次……蓝桥托人给我带口信,让我来救你。”赵琮似在思索两个多月以前发生的事情,神色略有些凝重,“我在正堂时,看到万嵎与她一同乘马归来,她腰间坠着一柄琵琶状的玉带钩,羊脂间黄玉,冰润剔透,雕蟠龙刻云纹,品质做工皆属上乘,佩在她身上,既不般配,亦不协调,可以说是僭越了。” “那是淳亲王赠她的。”纪殊抿唇,深深出了口气,缓缓道,“前几日我同万……万嵎出门,恰巧碰上彭旭,他腰上戴着一枚样式品质皆相仿的玉带钩,与阮怡棠身上那枚应是同出一处。” “上次相见,我便想提醒你要留心提防她,但彼时万嵎也在,故不太方便说。她连你送她的耳珰都戴着,可见是个爱虚荣的,”赵琮很是公允地评论道,“淳王到底急了些,虽如今势力布满京城,但拉拢这些贪名慕利眼界狭隘之辈,只会给他埋下隐患。” “谁人不想图个从龙之功,或为权柄,或为利禄,甚而……为一己之私,铤而走险。” 纪殊轻轻叹了口气,起身进到内间,不多时又走了出来,手中端着一个木箧,缓缓打开,其中赫然是几块香薰木,“先前阮怡棠送了我几碟糕点吃食,我都……弃之未食,仅留下了这几块香薰木,据说是特制的沉香木,荀太医看看是否有蹊跷。” 荀太医接过,拿起一块燃了近半的香薰木,眼前近看半晌,又捻起一抹残灰凑到鼻端细嗅,方道:“不似沉香,倒像麝香,且混以附子、红花、当归几味药材,除此之外还有一股晦涩不明之味,现下暂且辨不出,但……” 稍通药理之识的人均皆知,附子利水道,大毒大热、麝香避孕促产、红花活血催缩,当归虽补血活气,但孕早期服用,不利胎儿成形,恐日后多有先天不足。 赵琮握紧拳头,沉声道:“但凭这半块香薰木,足以让她坐穿牢底。” 荀太医沉吟片刻,问道:“夫人燃此香有多长时日了?” “大约七八日。我原本就有些疑心,也并不喜欢这香的味道,不过万嵎总爱燃,我……也未曾往深处想。”纪殊无奈笑了笑,答道,“前几日再遇阮怡棠,我才觉有些不对,万嵎走后便不再燃了。” “这香薰木,药力强盛,幸好燃得不多。”荀太医将半块香木放回木箧中,沉思片刻又说:“其中应当还掺了些致人成瘾的药物,是以才会一停用此香,便觉有胸闷气短之症。” “她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赵琮冷笑一声,合上木箧。 “及时止损,再好生将养时日,便无甚大碍了,只是……”荀太医长叹,不言而喻。 “我已派人马向西北进发,一路去寻解药,实在不成,再向戎狄求药。”赵琮道。 “不可如此。今上生性多疑,若让他人知晓此番举动,定会判你勾结外敌,暗通款曲,这可是诛九族的死罪。”纪殊眉头紧蹙,情急之下扯住了赵琮衣袂,“你本不必为我做到这般,我于心有愧……” 话未说完,门外忽然传来一阵sao动,三人均噤声不语,只听得碧海边拦边问:“你是何人,怎敢擅闯二爷的院子?你站住!” “我乃万将军麾下,来有要事商榷。”来人并未驻足,脚步昂阔有力,由远及近,霎时便已跨过门槛铿锵迈入房内,见纪殊赵琮几副生面孔,才止住了步子,一脸讶然,窘迫道:“这、这……” “这当然是二夫人!我拦你,你不听,还非要进来……”碧海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简直想骂娘。奈何她一个小女子,脚程跟不上兵营里摸爬滚打多年的武官,拦也拦不住。 “这、我……”那人对上赵琮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又看见一旁的纪殊,忍不住红了耳廓,垂手抱拳作揖道:“鄙人贺勇,是万将军麾下副护军参领。实在对不住,唐突了夫人,先时我来府上寻将军议事,一向都直来直去,没成想……” 纪殊默默收回自己扯着赵琮衣袂的手,敛了敛表情神态,对那人淡淡颔首,道:“无事。前几日礼部侍郎许鹤大人辞世,将军前去奔丧守灵,现下仍未归来。你若有急事寻他,可到许大人府上。” “也就是一些有关上京营的军令文书,需要将军过目,左右也不是很急,但……”贺勇挠了挠头,似有些难办。许府正办着白事,出出入入,人多眼杂,也不好将这些军令文书送过去,纪殊见了,便道:“将军大概要三日以后才能回府,不然你到时候再送来?” 上京营远在京郊,进城一趟需将近两个时辰,来回奔波也确实辛苦。贺勇摆手道:“那日军营有cao演,我恐怕脱不开身。不如先放在书房中,待将军归府了再看也不迟。只是……” 纪殊了然,道:“你且放心,我让丫头收好,不会向他人外露传阅的。” 贺勇性子向来有些大大咧咧,听了这话也放了心,道:“如此也好,那我先告退了,军营中还有事。” 贺勇走后不久,赵琮和荀太医也要离开了。昌宏帝诏赵琮自冀州入京,按理赵琮午时要进宫面圣,于是也不再多留,离去时还带走了木箧,将一半香薰木分给荀太医,让他回太医署再细细钻研。 “许鹤甫一与世长辞,圣上便诏你归京,应是有意要提用你。” 日悬中天,长风骤起,铜铸鎏金的辅首门环轻轻碰撞着暗红漆厚木门,二人的衣摆均被风吹得翻飞。纪殊将赵琮送至万府大门,环顾左右之后,又不放心地小声嘱咐道:“不必去寻戎狄了,我这样……就好。” 赵琮默然半晌,才释怀一笑,摆出了一副如儿时那般的兄长做派,悉心替纪殊将被风吹乱的一缕青丝别到耳后,又捏了捏他的脸,安慰道:“你别担心太多,我总会有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