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救赎之夜
一辆老旧的货运火车在乡间的铁轨上行驶着，金属车轮“咯吱咯吱”摩擦着钢轨，轰隆隆的烦嚣撞击声里夹杂着夜风呼呼的呻吟。 皎洁清明的月光蒙蒙地洒落在暗淡的大地之上，摇曳的光芒透入了粗糙简陋的末尾车厢，照亮了两张疲惫不堪的面容。 艾伦倚靠在木箱上，他孱弱纤细的弟弟披了条薄薄的毯子依偎在他的身旁，尽管噪音轰轰不断，但丝毫不能阻挡日日劳累困顿的艾迪陷入沉睡。他放下了手上的地图，侧头温柔注视着睡得深沉的艾迪，为他提拉了一下因车厢的晃动而垂落的薄毯。 艾伦的意识同样疲顿得昏沉，耷拉着的眼睛下方有着深深的眼圈，但仍是坚持着不肯有一丝的松懈，事实上他也无法得到一个安稳长久的睡眠，每当他的意识陷入疲惫的黑水中，但总有些东西会慢慢浮上水面，没完没了地敲打着他的脑袋，莉娜，艾迪，还有他和弟弟摸不清前路的未来，迫使他一次又一次地睁开眼睛，直面这份永无休止的头脑风暴。 自从几周前那一通电话开始，他和莉娜的计划与原初的轨迹越离越远，计划永远跟不上变化，数周的时间他和艾迪在昼夜不分地奔跑逃离，即便出了市区，来到了偏远郊外，狼狈得像东躲西藏的老鼠一样四处逃窜，但约拿的搜寻速度仍是大大地超越了他的想象，他不断地从计划清单上划走一行行文字，最后他打定了主意，准备带着艾迪远赴边境躲藏。 艾伦半阖上了眼睛，攥紧了手指，细数这一路上的颠沛流离，他又想起了莉娜最后留给他的那一句充满坚决的呼喊，激发了他要带着艾迪离开的坚毅斗志，他一生中遇到的最好的朋友正因为他深陷困境，他知道莉娜不会因为权贵而退缩畏惧，但他也毫不怀疑卑鄙无耻的贵族会用怎样恶劣的威胁手段来逼迫一个平民向他屈服。 艾伦的脸色在阴沉的车厢里显得晦暗不明，他陷在进退两难的境地中，愧疚和力所不及的痛苦让他难以入眠，他无比祈望莉娜能够平安无事，他甚至希望莉娜能坦白他来寻求开脱，他不希望有人会因为他遭遇任何不幸……无论是莉娜，还是艾迪，他都绝不希望如此。 “呜。”艾迪小小的急促哼声将他的思绪拉回了现实，艾迪在睡梦中不安地晃动着身体，似是看见了什么般微微皱起了眉头。 “艾迪？”艾伦小声地唤他，在这几周逃亡的时间里他是第一次瞧见艾迪这样不安的睡眠，一想到他们舟车劳顿的逃亡，他心疼又紧张地轻轻触碰艾迪的肩膀，细声问道：“艾迪，你还好吗？” 话音刚落，艾迪蓦然睁开了眼睛，躲开了艾伦的触碰条件反射般向后仓皇退去，惊恐不定地看着艾伦，急促地喘着气。 “艾迪，别怕，那只是一个梦。”艾伦低声细语地哄他，“没事的，哥哥在这里。” 艾迪盯了艾伦好一会儿，待他看清了眼前朦朦胧胧的人影，短促的呼吸渐渐平复了，他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睛，低低说道：“对不起，我很久都没有做过噩梦了……不知道为什么又做到了这个不太好的梦……” 艾伦坐到了他的身边，手掌拢起艾迪的手指，柔声问他：“这和你之前告诉过我的那些‘奇怪的声音们’有关吗？” “不，不是那些。”艾迪闷闷说道，“是在声音出现之前就存在了，一个反反复复梦到的奇怪梦境。” 艾伦对他微微一笑，“艾迪愿意和我说说这个梦吗？” 艾迪垂着眼睛沉默了半晌，瞥了瞥艾伦温和的笑容，终究是开了口，“好吧，我有些记不清楚全部了，但我还记得里面的一些片段。” 他抱住了膝盖慢慢回想着梦境，“一台高耸矗立的摩天轮在夜晚徐徐转动，天空中万般色彩熠熠生辉地绽开，有人在拉着我的手，模糊不清的面容看着像是在对我微笑。” “轰轰烈烈的爆炸声从远处传来，四散的人群在奔跑逃窜……”艾迪顿了顿，落寞地说道：“我和他也在跑着，但他松开了我的手。我拼命地喊他，喊得嗓子也哑了，可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蓦然之间他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发颤的手臂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身体，声音也在跟着颤抖，“不，艾迪，他会回来的，他永远会为了你回来的。” 艾迪呆愣愣地被他拥抱着，困惑不解地小声问道：“你为什么会知道呀？可这不是一个梦吗？” 艾伦浑身都在抑制不住地颤栗，他回望到了最初的开端——一切厄运开始的源头，他曾无数次设想过自己撕心裂肺的哀泣和忏悔，但当现实突如其来地从破碎的梦境里走出，他仍旧不知所措，他该如何直视那双清澈的、忘却了一切的眼睛向他叙说自己无尽的愧悔？ “艾迪，曾经有一个男孩犯下了一个错，一个无论怎样都不能弥补的错误……”艾伦拥着弟弟在他耳边低声喃喃，“他有一个弟弟，和他一样的岁数，和他一样的外貌，他们一起度过了很久很久的幸福快乐的生活。” “弟弟虽然一直自认为比不上哥哥，但在哥哥的心里他永远是他最爱的星星。哥哥向弟弟承诺，如果弟弟能考上高中，他们就能一同去游乐园玩耍，能在烟花纷飞的夜晚让群星见证他们16岁的成长。”艾伦噙满了眼泪，“但是发生了一场谁也料想不到的爆炸，他们不得不在人群中奋力奔跑着逃窜。一声轰隆的爆炸震鸣，一个无心之过的松手，他丢下了弟弟，他丢下了他的星星，亲手造就了难以磨灭的痛苦。” “他日夜愧悔，日夜哭泣，但他找不回他的弟弟了，他怎么也找不回他了，他在废墟里绝望，在每个夜晚为自己的失手彻夜难眠。” 艾伦摸上了弟弟的脸颊，盈满泪水的湛蓝眼睛望向了相似的双眼，“但他们终有一日再度相遇了，在众人猜想不到的地方，在灿烂光明的艳阳之下，他们相逢了。” “艾迪，弟弟会恨他吗？”艾伦的声音发着颤，他在凝视着自己的内心，“恨抛下了他数年的哥哥，恨松开了他的手的哥哥吗？” 艾迪静静地注视着他，四周的事物似乎都在逐渐消去，一切变得无比平静，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只剩下了两个孩子——两个被困在了16岁那年的孩子在互相对望。 艾迪忽地拥住了艾伦的脖颈，一些细碎的，深藏在记忆深处的声音在鼓动着他去与面前悲伤溢于言表的青年紧紧相拥，他跟随着本心轻轻地回应道：“不，他不恨，他爱他。” 深夜的时间，列车在中途的站点停下了行驶，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从车厢内部偷偷摸摸地爬出，脚一触地，就缩着身体向着茂密的树林匆匆忙忙地奔去，一头扎进了树林群中看不到一点点身影了。 “艾迪，加把劲，走到那头我们就能简单地扎个营，点一把篝火，明天就能走到不远处一个能正常休息的小镇了。” 艾伦一手抓着手电筒，另一只手扶着气喘吁吁的艾迪，十分艰难地在山上挪动着步子。 艾迪撑着膝盖，委屈地说道：“能不能再让我休息一会儿，呜，真的走不动了。” “可是你今天都休息了不少时间了。”艾伦无奈哄他，“艾迪，只要越过这里就能歇脚了。” 艾迪擦拭了一把额头的汗水，他被主人养得瘦弱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了长时间的行动，更别提他和青年一路辛劳的旅途，几乎是逮着一点点时间就能立马睡着。 艾迪曾想着和青年提及放弃的念头，他知道主人在四处派遣人马搜寻他们的踪迹，若是他能够乖乖地回到主人身边，或许能为青年赢来一线的机会，或许主人会看在自己的份上赦免青年的罪行。 但当他每次都想开口的时候，轻轻的一声唤叫，总能唤回那双闪烁着柔情微光的眼睛，携着春风和暖阳默默地注视着他，翕张的嘴唇渐渐闭合了，他忽然就不想开口了，他的软弱让他想紧握不放这份真切温情。 “好吧。”艾迪吸了口气，跟上了艾伦的步伐。 暖橙色的明亮篝火在黑夜中闪闪发亮，即便是夏季，荒野树林间的夜晚仍是带着丝丝凉意，艾伦与弟弟依偎在一起感受着火堆的柔和光束。 艾迪半眯着眼睛又要再度进入睡意的时候，几声轻柔的呼唤唤醒了他迷糊的意志，“艾迪，艾迪！快看！” 他茫然张开了眼，迷迷瞪瞪地看向烦嚣的青年，嘟囔道：“唔，怎么了呀？” “艾迪，看天空，抬头看看星空！” 艾迪慢慢吞吞地抬起头看向清朗无云的静谧夜幕，糊里糊涂地瞪着一片漆黑，不耐烦的神情逐渐消退了，微微放大的瞳孔里映射出了漫天的星星璀璨坠落的壮丽一幕。 他怔住了，往昔的碎片掠过了眼前，青年充满喜悦的话语在耳边散落了一地，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带着一股难以抑制的震撼向他冲刷而来，他稀薄破裂的记忆在这一瞬变得如此清明明晰。 很多很多充满了欣喜与雀跃的美妙瞬间，他曾见过星辰的神秘与奥妙，见过大海的深邃与浩瀚，见过冰原的洁白与辽阔，也见过最真挚纯真的亲情之爱。奇迹展露了小小一角便飞速地流逝，那些美妙温暖的东西透过了他破碎的灵魂渐渐消散而开，他感受一切像那样离去，像沙子漏过指缝，像清澈的海水流过手心，他无数次向过去回头，然后永远地回到这里。 流星雨还在簌簌垂落，可艾伦的喜悦僵在了嘴角，他心慌意乱地问他泪流满面的弟弟，“艾迪，怎么了……” 他的艾迪噙着眼泪，双手颤抖，“我是不是忘记了好多、好多的事情……关于你的……关于大家的……” 是啊，很多很多的事情，他们已经拥有过的和他们不再能拥有的事情，艾伦苦涩地笑着，他该如何向艾迪解释这段他们永远错失了的过去，他们没有一起度过的成年礼，他们没有互相扶持的高中岁月，他们空洞缺失了的、不复存在的四年…… 千言万语噎在喉口，他流着眼泪拥住了弟弟，“没关系的。” “我们错失了彼此很久很久，但没关系的，艾迪……时间会回来的，我向你保证，会回来的。”他轻声轻语道：“你会在光辉灿烂中获得新生，去拥抱自由，拥抱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