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生存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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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晔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一个人步履蹒跚地走在一条河上,看不到来路也看不到尽头,而他竟然凌空走在河面之上,耳听汩汩水流之声,脚下却不沾水渍。 但他身上很疼,没来由地疼痛,全身的力气都被掏空似得,走得很慢。再者,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处。 回望来路,茫然无知;探视前方,幽暗无明。河似河,非河。分辨不出河面有多宽,河岸在哪里,也看不出两边到底是山峦深谷,还是沃野平原。前后左右上下内外,四面八方都是同样一种黯哑的颜色。他隐约有预感,这并非凡世人间会有的景色。 难道我终于死了吗?终于能够去见父皇?终于不用再忍辱偷生了? 强烈的欢喜之感涌上心头,他不由地加快脚步,想着尽快渡过这条河,便能与悲惨屈辱的记忆彻底告别,永远得到解脱。 快了,只要渡过这条河。再快一点就好,再快一点…… “砰”地一声,他猛然撞上了什么,一下坐倒在地。耳边响起“哗啦”一声,这下子才是真正坐在了水里,身上湿了大半。 “好疼……原来是真的水啊……” 他喃喃自语,双手摸了摸身边的河水。像是坐在河床上,水很浅,但异常冰冷。他冷得打了个哆嗦。就这么走神片刻的功夫,一个白色的人影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无声无息地伫立着。他惊觉之后急忙抬头,竟然看到了已经去世的父亲、元宁帝司徒觥。 “父皇!” 他大叫一声,赶忙双膝跪地,眼泪夺眶而出。 “父皇!父皇!儿臣无颜见您!儿臣对不起列祖列宗!” 他呜咽着泣不成声,五体投地跪倒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万般屈辱涌上心头,一直以来无人诉说、无法诉说。如今终于见到了唯一能够让他宣泄的人,他一时间哭得不能自已。 “起来吧,晔儿。” 父亲的声音和从前一样温和,只是不像从前那样满是疲惫。他们父子二人,运气都不怎么好。父皇生前,他最常看到的就是他眉头紧锁、忧心忡忡的神情。混乱的朝堂、接连不断的皇族争斗、还有一个喜好干政的强势皇后,这一切耗尽了父皇的心力,让他在壮盛之年的三十五岁便溘然崩逝,将仅仅十四岁的自己推上了皇位。 事实证明,他并不能做得比父亲更好。 “父皇,儿臣好想您……好想见您……” “快起来,别哭了。这河太凉,你不能一直跪在水里。” 话虽这样说,元宁帝却并不动手扶他,只是反复催促。司徒晔渐渐止住哭泣,缓缓地站起身来,却发现近在咫尺的元宁帝的面孔像是笼罩在一层薄纱之后,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五官并不十分清晰。 “父皇,儿臣怎么看不清您的面孔?” “因为你还不到来见我的时候。” “父皇?” “晔儿,父皇知道你受苦了,也知道你的母后和遥儿,确实对不起你。可你现在若是渡了这条河,未免太可惜。” “没有什么可惜的!儿臣再这么继续苟且偷生,只会沦为后世的笑柄!父皇,就让儿臣解脱了吧……” 他哀哀恳求。元宁帝轻叹一口气。 “父皇知道,以你的性子,要你活下去振作起来、图谋报仇复国,对你来说太勉强了。可是你如果真的死了,除了能留个令人惋惜的名声,还能有什么?你难道想把父皇留给你的江山,托付给你母后?你觉得她会让遥儿兴兵北伐、收复失地?还是觉得她会为你报仇?” 司徒晔啜泣不语。 “立后如此,父皇也无可奈何。她虽是你的母亲,可是对你,未免过分凉薄……” “……儿臣不够机灵,不讨母后欢心,不怪母后。” “活下去,晔儿。活下去,才有机会。若是死了,除了终日嗟叹,再无可为。” 他很想说就算活下去、活成这个样子,还能有什么机会?靠着出卖身体去讨好异族君臣吗?但这话总不敢在父皇面前说,因而沉默不语,只小声啜泣。 良久,他听到元宁帝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一股力道忽然推了他一下,将他推个踉跄。脚下的河床骤然消失,他如坠深渊般骤然下坠。 “父皇!!!” 他大喊,声音却像是被虚空吞噬。元宁帝的身影也消失不见,他在呼呼的风声和潺潺的水声之中无助地坠落。 眼前陡然一亮,身子撞击在柔软的草甸上,下坠之势戛然而止。环顾四周,是一片恍如仙境的树林,叫不出名字的树木风姿秀丽,林间鸟语花香,空气中弥漫着清新花果的气息,令人心醉。他禁不住贪婪地大口呼吸,感受着久违的轻松愉悦。 眼角余光瞥见什么东西在动,他定睛细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只见一头硕大的白狼正在十步开外的距离凝视着他,黄玉似的眸子透出沉稳刚毅的气息。他顿时吓得噤若寒蝉,一动也不敢动。没想到白狼看了他一阵,扭头走到一旁的矮树林,对他视若无睹。他有些意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小心地走上前去。 靠近了愈发觉得那匹狼体型极为健硕,背脊的高度竟然到他腰际,身上雪白的毛发蓬松油亮,神骏无比,看得他心中竟然毫无惧意,生出了欣赏喜爱之情。再仔细看,他更为惊讶地发现那匹狼正在为一头蜷缩着趴在地上的鹿舔舐伤口。 那是一头白鹿,体型不大,通体也是银色的毛发,一根杂毛都没有,十分罕见。然而鹿的身体上却有无数流血的伤口,看起来伤势很重,触目惊心。而白狼则用它冒着热气的舌头轻轻为鹿舔去伤口的血水脓水,血腥之气竟然没有刺激它的食欲,让司徒晔看得啧啧称奇。 他不由地蹲坐下来,想看看眼前的一匹狼和一头鹿,最终会如何。难不成狼想要清理掉鹿身上的伤口,再把它干干净净地吃掉?还真是头讲究的狼呢。 这一看就不知看了多久。一狼一鹿谁也没在意他这个旁观者,狼为鹿清理伤口,也为它找来远处的鲜草。鹿应该无法站立,只能吃到身边的草。司徒晔看得愈发惊奇,从没想过还会见到狼衔草喂鹿这样的奇事。 这森林天光明亮,却毫无变化,看不出时辰流动。不知不觉,司徒晔觉得眼皮沉重,迷迷糊糊打盹。身子一歪骤然惊醒时,发现眼前站着一头通体雪白、头上长角的神兽,竟是一头白色的麒麟。 他惊讶地张大了嘴。麒麟用铜铃般的眼睛瞪着他,发出闷雷似的声音:“汝还在此作甚?速速归去吧!” 一股强大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感觉自己整个被震飞了。慌乱之中他瞥见那头白狼出现在麒麟的身边,麒麟扭过头,轻轻用嘴去蹭狼头。先前那头白鹿却不见了踪影。他还想再寻,身不由己,天旋地转,忍不住喊叫出声,从颠簸摇晃的马车上醒了过来。 “皇、皇上!?” 程艾的声音变了调。司徒晔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是直挺挺从车板上坐起来的,难怪把程艾吓了一跳。御医的表情像是见了诈尸,司徒晔苦笑着,摸了摸缠在脖子上的绷带,哑声说道:“看来又一次被御医救回来了。早知如此,不如把你派去母后身边,便不会有今日之事。” 缓过神来的程艾手脚并用爬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他,难以置信:“皇上您……怎么说醒就醒了?真是吓死微臣了……” 司徒晔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刚才起身虽然生猛,然而昏迷多日的气弱体虚很快袭来,他感到一阵眩晕,肚子里也没什么食物,不由地重新躺了下来。 “皇上您还好吧?昏迷了这些天,只能喝些汤水,应该饿得狠了。您先喝点水,等到大军停下来扎营,微臣再为您准备饮食。天色不早,应该也快要扎营宿夜了。” 司徒晔点点头,喝了水觉得好多了,又问:“这一次,又是多少天了?” “皇上昏迷了整整七日。臣差点以为……” 司徒晔无言。他和程艾其实心照不宣,他不醒才是本愿,醒来却是意外了。程艾看着他,也不问。他沉默半晌,终于说道:“朕……梦见了父皇。父皇要朕继续活下去。” 程艾惊喜交加,他知道是因为自己在他面前重新用回了天子才能用的自称。他微微笑了笑,轻轻握住程艾的手。 “辛苦了你,一直照顾朕。朕不会再寻死了,不会了……” “皇上!”程艾终于忍不住落泪。快四十岁的人,哭得像个孩子,泣不成声。 他待程艾止住哭泣,握着他的手又道:“你去告诉李景肃,朕已经醒了。并且跟他说,朕想见方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