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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狈 那把刀虽然锋利,所幸没有伤到要害处。殷青青给沈正青疗伤,手上忙着包扎伤口,一边偷偷观察着对方。沈正青眼神暗沉,透不出半点心思,只是乍然间掀翻了跟前的茶几,药瓶子当即碎了一地。 殷青青劝道:“何必怄气伤身,这等人杀了便是。” 沈正青甩开她的手,径自穿上衣物走了。殷青青放心不下,跟了上去。 齐云汲就关在隔壁厢房,整个人缩成一团,权当自己死了般,唯有沈正青走过来时眼里才闪过一点精神。寒冬腊月的,沈正青就披了厚衣一件,露出白纱包扎的腹部。但见他盯着齐云汲,眼内红色一点点蔓延开来。 “最后一次、”他说:“最后一次,齐云汲,你与不与我坦白。” 齐云汲笑哼一声,并未回话。下一刹,沈正青抽了随从的剑,提着剑鞘硬生生打断了他的腿。 殷青青跑进来时,沈正青已是满目血红,宛如负伤的恶兽,目不转睛地盯着痛得满地抽搐的齐云汲。可尽管痛不欲生,这人还是不曾哀求半句。 这铁骨,偏是对自己使的,要来何用!要来何用!沈正青再扬起手,胸口急剧起伏,眼看蜷缩着的人瘦骨嶙峋,就下不了手。腹间伤口再度渗出血来,好似刀子仍在剜着皮rou,沈正青甩掉剑,厉声:“备车!” 殷青青道:“沈郎,你有伤在身,不易舟车劳碌。” “备车!” 一声令下,不过盏茶时间车马便已备好。此番出行极其仓促,沈正青将人自屋内拖到马车上,一路上有血斑驳留在雪上,一时间分不清是谁的血。 齐云汲痛昏片刻,被甩到车厢内时倒是清醒起来。沈正青挡住了帘子外大半日光,脸上的暗影如此狞恶,几近要生剖了他。逼仄的空间,连呼吸都清晰极了,他们眼里全是彼此狼狈的模样,早已将人生初见的一幕敲打得粉碎,仅剩下腥血淋漓的残骸。 还你 马车日夜赶程,赶了五六日,几乎要废了一匹好马。两人一伤一残,血好歹止住了,但是大冬天里这般折腾,任是沈正青都病得不轻,齐云汲更是伤病得浑浑噩噩的,还是殷青青用药给两人吊着命。一路下来,齐云汲清醒的时间不多,可沈正青是半点都没歇过。脑子嗡嗡作响,便是半刻都难以入眠。加之腹部伤势反反复复的,才几天光景,人憔悴了一圈。 直至某日破晓前,马蹄的脚步终于放缓,齐云汲若有所觉地睁开眼,看见沈正青醒着,暗忖谁也没耗死谁,当真可惜。 想是沈正青同是这般想的,道:“盼着我死是罢。我也盼着你死。齐云汲,你怎么就没死在路上呢。” 齐云汲笑出声来:“你补一刀就是。” 闻言,沈正青都笑了。 “若我真要你的命,何须等到今日。”未等齐云汲脑子转过来,沈正青攥住他衣襟,一把将人拖出帘子外。 齐云汲趴倒在车厢外头,抬头是冷冷清清的大街,远处一陌生的老宅子,两个大灯笼已经烧尽烛蜡,门楣上齐府二字隐约可见。他本来人就病殃殃的,根本没精力去理会沈正青葫芦里卖什么药,半点眼色都不曾给。 “怎么,多年未回,连自家门都忘了?” 齐云汲怔了怔,再看看那处宅门,猛地扎起身来。沈正青狠命按住他,道:“认出来了?这济安齐家,是太好找了。” “沈正青!”齐云汲死命挣扎,十指乱挥,紧紧扣住了对方的腿。 “齐云汲,我说过我有百般、千般的法子能撬开你的嘴巴!但我对你心软了——你不信、你不信!你凭什么不信我!我沈正青与你何曾有过一句假话!你是我从纵山百横里找到的,是我找到的!合该是我臂膀,是我血rou相依,甚于血亲兄弟!可你清高,瞧不上我争着抢着的玩意,也罢、我皆随你去!可你齐云汲回报我什么! “入世不过数载,怎么、就有东西是他关家能给的,而我沈正青给不起?你宁可替关家卖命,却不能当我两肋插刀的兄弟!” “沈正青!你少诬赖我!我齐云汲从未替任何人卖命,也无需为谁卖命!有种你冲我来!皆冲我来!” “‘你不信我,凭什么我得信你。’”沈正青道:“这话,我还你。”说罢,大手一样将他甩至地上。“滚罢、滚!” 齐云汲摔得双眼发蒙,料不到沈正青无端高抬贵手,竟有些措手不及。他斜睨而上,沈正青扶靠着厢门边,心神大恸下一口血已经喷了出来。 一缕晨光射来,散去雾气的氤氲,约莫今日将是个好天气,一如当初在纵山百横山里的日子。沈正青有些恍惚,喃喃道来:“你不该下山的。十一,你就应留在山上,不该下山来。” 这话比任何污言秽语更来得羞辱人。齐云汲恨得不行,趔趔趄趄爬了起身。殷青青上前几欲补刀,让沈正青拦住了。他说:“权当我施舍他的。” 齐云汲脸都白了,横扫对方一眼,拖着一条残腿,在细雪地上一点点挪向家门。沈正青望着他走远,胸口乍痛,捂嘴闷咳几声,血从指缝间渗出来了。殷青青大惊,搭脉一探,竟是心脉震伤,伤上加伤。 赌 日光愈烈,车轮碾压着光仓促而去,莫名的有种落荒而逃的错觉。 这大半年的光景,沈正青是半刻不得闲。余霜楼根基未稳,一面要扩充人马行兵列阵,一面要提防关家私兵的眼线,偏生有了齐云汲这变故,闹腾得人仰马翻的。好容易逮到人了,却无故放生,还要作践自己,硬是将小伤拖成了大病,缠绵病榻半月不起。 殷青青心里不忿,却也不敢违逆沈正青,想着好歹看清了人,断了沈正青的念想就好。但沈正青伤病渐愈,人好似变了。她说不出哪儿不同了,起先以为人心伤过总得难受些日子,可日子一天天过去,沈正青待谁皆是凉薄极了,殷青青越想越怕,终是有日穿着亵衣爬上了沈正青的床。 美人如玉、肤白如雪,沈正青看了一眼,扯过外衣与她披上,道:“若你心思在此处,就走罢。” “你赶我走?”殷青青一脸难以置信。 “你想要的我给不了,没必要耽搁你。” “你不曾给过,怎么就知道给不了。”殷青青伏到他后背上,紧紧抱住这个男人:“沈郎,你不能将他人过错算到我头上来!” “儿女情长,非我所需。青青,我只是不需要。”沈正青拉下她的手,道:“你明日就走罢。”说完,人已经下了榻往外走去。 殷青青自是不甘心的,再者沈正青不过二十二三,正是血气方刚、肆意随性的年岁,怎么可能如同和尚般活得清心寡欲!但话已说到这等份上,是半点情面也不留,再多一词半句皆是乞求——她殷青青何时这般低声下气。 “等等!” 殷青青叫住他,慢慢下了榻来,即使衣不蔽体依旧脊背挺直,静静地望着回头过来的沈正青。 “你说你不要儿女情长,好,我也不要。”她挥手砸了一旁的瓷摆件,捡了块瓷碎片在脸上划了两道。伤痕很深,血染了她半边脸,宛若盛开后凋零的花。 “我也可以不要。”殷青青对他笑。 沈正青看了片刻,最后淡淡道:“随你。”便走了。 沾血的瓷片跌落地上。殷青青想,只要她敢下注,这赌局她便不会输。 可惜这场赌局,注定任何人都是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