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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梦中人 7-8

    7

    第二天一早,几人在车站附近和塔罗师姑娘碰面了。

    本来只有孟昔林一个人需要见神婆,但是猴子非要跟他一块儿去,说想让神婆给他驱驱邪祟;旺仔放心不下这么多大老爷们儿和他女朋友待在一起,也就跟着来了。

    一行四人坐了将近两个小时的大巴车,来到了A市城郊的一处小镇上。孟昔林以为神婆就住在这里,没想到塔罗师姑娘又在街上拦了两辆铁皮三轮车,让他们分头坐了上去。

    长这么大以来,孟昔林还是第一次乘坐这种交通工具。冷风直往车厢里灌,发动机的轰鸣声就没停下来过,坐着还特别颠簸,在三轮车碾过减速带的时候,他和猴子两个大男人都差点被抛到天上去。

    慢吞吞地行驶了四十多分钟,三轮车才开到目的地,这是一片深山老林,平时出租车都不愿意往这边儿跑。下车后,他们又步行了二十多分钟,才来到一座老旧的院落前。

    防盗铁门半掩着,几人直接走了进去。一个裹着厚棉袄的女人闻声抬起头来,她的年纪约莫五六十岁,正忙着在院子里晒豆角。

    塔罗师笑着喊她:“红姨,好久都没来看您了。他们是我大学同学,最近遇到一点事情,想找三外婆看看。”

    红姨连忙放下手里的豆角,热情地招呼他们:“哎呀,确实有好长时间都没看到妹儿了!三个小伙子真精神啊,赶紧进来坐,阿姨给你们倒茶喝。妈,有客人来找你了!”

    孟昔林本以为面前这个女人就是神婆,没想到却只是她的女儿,不知道那位三外婆究竟有多高的年岁。

    几人跟在红姨身后进了屋子。地上没有铺木地板或者瓷砖,只用水泥浇筑了一层地面。房里面积不大,但是零零散散地堆了不少东西,院子里养的几只鸡在跑进跑出,看着不太整洁,不过深山里的住户大多都是这副模样。

    唯有堂屋里打扫得很干净,正中间供奉着一座神龛,里面摆放了几尊泥人捏成的神仙,两旁的香烛燃得正旺。神桌底下铺设着色彩鲜艳的锦缎,缎面上绣了龙凤等寓意吉祥的图案。

    那位神婆就坐在神龛旁边,她至少有九十多的高龄了,老态龙钟地蜷缩在一把藤椅里,瞧着只是个普通的老太太。红姨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话,神婆才像终于发现了屋子里的外人一样,抬头望向孟昔林他们。

    老人面上的皮肤完全松弛了,褶子一层叠着一层,眼皮也耷拉着,勉强露出一对浑浊的眼珠,往几人身上扫视了一圈。

    她张开没牙的瘪嘴,对着几位年轻人嘟囔了一句话。

    但从神婆嘴里说出来的,既不是普通话,也不是A市本地的方言,倒像是这处山沟里自成一派的口音。

    孟昔林听愣了:“婆婆说的是什么?”

    塔罗师见他们听不懂,便解释道:“我三外婆说,欢迎你们,让你们过来坐。”

    红姨给他们拿来了几个蒲团,几人在神龛面前跪坐好了。塔罗师姑娘特地给神婆指了指孟昔林,用家乡话把他这段时间以来所做的梦讲了一遍。

    显然,这位神婆并不是个头脑糊涂的老人,她听得颇为认真,不时还点点头,然后接过红姨递来的白瓷瓶,往掌心倒出几滴澄清的液体,涂抹在自己的两边眼睑上。

    她扭头望向了孟昔林,那双原本无比黯淡的眼睛里,突然之间精光大盛。孟昔林被她看得头皮发麻,本想移开视线,不料神婆猛地伸出枯树枝一般的手来,一把将他的小臂攥住了,嘴里呜哩哇啦地说着什么。

    孟昔林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想抽回手臂,但又觉得这样做不太好,只能焦急地询问塔罗师:“她对着我说了什么?”

    塔罗师望着神情激动的神婆,同样一头雾水:“我也没听清楚三外婆刚才说了什么。”她低下头跟老人沟通了一会儿,想让对方重复一遍之前的话。

    神婆再度开了口,跟方才和蔼平稳的语气相比,这一次的语速要急促得多,似乎迫切地想要表达什么。

    塔罗师作为她的侄孙女,在旁边仔细分辨着她的嘴型,还是不太能理解话中的含义:“三外婆好像是在说……在说什么蝴蝶?还有做梦……不对,是睡觉的时候梦见蝴蝶?”

    众人都在疑惑地面面相觑,只有旺仔的大眼珠子骨碌碌地来回直转,一脸的若有所思。

    他试探性地问道:“莫非,三外婆想说的是庄周梦蝶这个故事?里写到,庄子在睡觉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变成了蝴蝶,快乐地到处飞舞。突然间醒过来,才想起来自己是庄周,并不是什么蝴蝶。于是庄子就想知道,到底是庄周梦到自己变成蝴蝶呢,还是蝴蝶做了一场梦,梦到自己变成庄周呢?”

    塔罗师把这段话翻译成了山村里的方言,复述给神婆听。老太太听完后,竟然冲着旺仔点了点头,示意他的说法是对的。

    猴子简直傻眼了:“卧槽,塔罗师妹子,你三外婆也太牛逼了吧!一个住在山村里的老人家,岁数都这么大了,干的还是封建迷信的行当,竟然知道这种文化人才懂的典故。你要让我讲庄周梦蝶的故事,我可能一时半会儿都说不完整。”

    旁边几人纷纷表示同意,只有孟昔林蹙起了眉头,纤薄的嘴唇不耐烦地微抿着:“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的确做了梦,但从来没有梦到自己变成蝴蝶,也没有忘记过自己到底是谁。不管是睡着了,还是醒着,我都是孟昔林。”

    “让我想想,这个故事的意思应该是……”塔罗师托着自己的下巴,陷入了沉思,“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这可是个哲学问题啊。庄子本人是一种客观存在的物,而梦中的蝴蝶是由他的主观意识幻化而成的。当他彻底沉浸在梦境里面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是蝴蝶;当他从梦中醒来,他认为自己是庄周。也就是说,意识与物质之间可以相互转化,虚幻和现实也会产生交融,导致二者难以区分。”

    其余三个男生都是理科生,此时听得人都傻了。

    塔罗师却兴味盎然地接着分析道:“就像笛卡尔说的,人是通过感官来感受世间万物的,但是感官也许会骗人,所以外部世界既可能是真实的,有可能是虚拟的。他跟庄子的想法差不多,都是在问:在自己的所见所闻中,到底哪部分是做梦,哪部分才是现实呢?孟同学,这大概就是你需要思考的问题。”

    孟昔林暗想,这个女生不愧是靠塔罗牌骗钱的,故弄玄虚的话真是一套一套的。

    还没等塔罗师说出个所以然来,神婆又开口了。她的语气变得出奇地急迫、高亢,见周围没人能明白其中的意思,她竟然把手撑在藤椅上,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老太太的两条弯腿哆哆嗦嗦的,根本就站不稳,看得旁边的人一阵心惊,赶紧把她扶回了座椅上。

    不知道是不是孟昔林眼花了,从这个鹤发鸡皮的老人脸上,他居然看到了惊恐的表情。

    塔罗师扶着神婆那只长满茧皮的手掌,颇为纳闷地说:“三外婆刚才说的大概是,让孟同学一定要小心,这段时间可能会引来杀身之祸……但是她又说,或许小心也没用了,所有事情都已经有定数了。这是什么意思啊?红姨,你知道三外婆为什么这样说吗?”

    红姨听见塔罗师喊她,忙把喂鸡的簸箕往旁边一放,步履匆匆地走进堂屋,呜呜噜噜地用家乡话跟神婆交谈着。

    没说多久,红姨突然拔高声量吼了一声,接着就用肩膀把老人给架了起来,将她送进了卧房里,过了老半天才出来。

    再次走进堂屋时,红姨脸上不悦的神情还没完全消退:“她是人不舒服,脑袋也发昏,才说得出这种话。唉!小伙子,你都别放在心上哈。我妈年纪大了,早就不适合干这行了,前几年我就劝她该收手了,结果她还在一直帮别人看事问事。现在她整个人都糊里糊涂的,人家专门来拜访她,结果她只会给别人添晦气!”

    见屋里气氛不好,几人只好早早地跟红姨道了别,离开了神婆住的地方。尽管并不知道神婆是什么意思,但他们都替孟昔林感到瘆人。

    旺仔和塔罗师特别内疚,原本是带孟昔林是来求个安心的,没想到却听到了如此不吉利的话。

    孟昔林本人倒是没什么所谓,他原本就不信鬼神,之所以来见神婆,也只是抱着试探的心理,想看看对方能不能破解他的梦境。现在疑惑并没有解开,他也自然不可能被这个装神弄鬼的老婆子吓到。

    8

    回到学校的时间是晚上七点多钟,天已经黑透了。旺仔要送塔罗师回去,而孟昔林和猴子直接回了寝室。

    两人都已经很累了,但进了寝室的门以后,他们还是讨论起了今天的事情。交谈了一会儿,上铺的床帐里突然探出一个头来,好奇地问:“你们在说什么呢?”

    孟昔林这才发现寝室里还有一个人:“诗人,原来你在啊。抱歉,没打扰到你睡觉吧?”

    “没有没有。”诗人从梯子上爬下来,对他们的话题表现得极有兴趣,“你们今天去见神婆了?她在你们面前做法事了吗?我一直觉得带有迷信色彩的本土信仰很有意思,能不能给我详细讲一讲。”

    这间寝室一共住了四个人,诗人也是成员之一。他的书立里排满了别人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读物,又酷爱哲学和现代诗,所以得了这样一个绰号。

    这人平时神出鬼没的,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寝室里,因此不太清楚孟昔林一直梦见同一个人的事情。

    正好时间还早,孟昔林就把近几周的经历从头到尾地讲了一遍,猴子也在一旁听着,不时帮他补充一些细节。

    “唔……”诗人听完孟昔林的讲述,摸着自己的下巴沉思了片刻,“我在想,会不会从一开始,你们的方向就错了?你们一直都试图从神秘学的角度去解决问题,但很有可能,这一切都能够用科学理论来解释啊。”

    “用科学理论来解释……?”在孟昔林的认知里,梦境本就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连续几周都梦见一个陌生男人,他还真没想过会有什么科学依据。

    诗人用食指在书立中点出一本,隔空扔给了孟昔林:“听说过弗洛伊德吧?按照他的理论,梦其实就是一个人的愿望的达成。梦境体现着现实中压抑的欲望,或者说最原始的冲动。比如说,人在憋着尿的时候,梦里不是很容易出现找厕所的情景吗?这是因为梦受到了生理刺激的干扰。除此之外,心理刺激,也就是一个人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欲求,同样会影响梦境。”

    这一天下来,先是庄子、笛卡尔,现在又是弗洛伊德,实在让孟昔林觉得晕头转向:“所以,如果把我的梦套进弗洛伊德的理论里,就说明我有着现实中无法满足的欲望,这种欲望既可能是生理上的,也可能是心理上的……大诗人,我做的可不是什么满足心愿的美梦,说是噩梦还差不多。”

    “这你就不懂了吧。”诗人朝着他摇摇手指,“弗洛伊德在书里写到,噩梦是对真实欲望的伪装。可能这种欲望对你来说是羞耻的,所以你平常都在压抑、排斥它,不愿意任何人窥探到它;即使是在梦中,也要将它改头换面地隐藏起来。所以,那些看起来违反自身意愿的梦,其实也是欲望的达成。”

    “你这话说的,好像我的内心有多阴暗似的。”孟昔林不以为然地笑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那个不可告人的欲望到底是什么。既然你把这本书看得这么透彻,你能帮我解梦吗?”

    他只是随口一说,想要驳斥诗人的观点,没想到对方当真思索了起来:“结合你平时的生活状态,我做一个比较大胆的猜想……你梦中的那个人,可能是存在于你的潜意识中的,对完美伴侣的一种幻想。”

    孟昔林正在喝水,听见这话差点喷出来:“兄弟,我梦见的可是个男的。”

    “在你的表意识里,你大概只喜欢女生,也只和女生交往过。”诗人郑重其事地说道,“但是潜意识是你的思维不可控的,它不动声色地影响着你的精神世界,并且主宰了你的梦境。可能在你的潜意识中,梦里的那个男人有着极其吸引你的特质,也许是他的嗓音、他的容貌、他散发出的男性魅力,或者单纯是他的rou体……因为性欲也是构成梦的重要因素。”

    “停停停——!”孟昔林被他说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无意再继续听下去,“我明白你的观点了,但是我真的不是同性恋,所以我们不要再讨论这个话题了,好不好?”

    诗人遗憾地耸了耸肩膀:“好吧。”

    刚才那一番话让孟昔林倒足了胃口,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杨筝讲过的名为的鬼故事。按照诗人的说法,难不成梦里的那个男人还真是他的“梦中情人”?怎么想都太过荒谬了。

    经历了一天的奔波,他也确实觉得疲累,迅速冲完澡以后,就躺到床上休息了。

    不出意外的,他又回到了那个四面都是金属的狭窄通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