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那员工开着一辆小货车，本来想让宋原坐在副驾驶座上，宋原说自己骑了车来，还是跟在后面吧。 从街心的一条大道直直往东走，停在尽头处的一幢两层小楼前，路上不过也就是花了五六分钟的时间。他们开的慢，街上还是有点人的，不好开的太快。 宋原把车停在梧桐树荫下，抬头看向二楼的阳台。 他仍还是怔怔的。 白天的阳光给了人勇气，他心里忽然有乐观浮现，不至于那么糟糕吧，他想。他比我还小，怎么可能会做出那么离经叛道的事情呢。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比如说，他那天刚好低血糖，也许一个眼晕，把我错看成了谁呢？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过来啊。”员工从车里拿出了很多食物，一些蔬菜、饼干、冷冻食品，一盒盒地往门边搬。 宋原也想过去搭把手，被制止了，“别别别，东西不多，我自己来就行了。” 说是不多，但是只有一个人的量也太夸张了。 宋原看着他把最后一盒卸好了，抬手按门铃。 过了一会儿，有人下来开门了。 周立军还是穿着白衬衫，黑色裤子，脚踏一双人字拖。 他招呼着电玩城的员工，“王哥，你来了。快请进，真是麻烦你了。我说我吃不了这么多的，我妈非得送。” “你妈也是担心你饿着。”那员工利索地又把东西一件件搬上二楼，分门别类的放好，该放冰箱的，该放储物柜的，该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当个闲散小零食的。这人有心的很，条条件件都归置得清晰有致。 他一边摆放，一边跟周立军闲聊，“刚刚在电玩城碰上了一个说找你的学生，看上去个高高的，脸面也白净。” 周立军还在给他拿饮料喝，听了这话，手底下的动作停住了，他问道：“什么时候？” “就刚刚，你走了还不到五分钟。” 周立军“哦”了一声。 他把冰凉的饮料放在员工面前，“王哥，喝吧，这大热的天。” 他在客厅里来回踱了几次步，走到玄关处，开始换鞋，“你什么时候弄好了，帮我把门带上就成，我出去一趟。” “不是刚回来吗？出去干嘛？” 周立军笑道：“我回去看看他走没走。”说着已经换了一只鞋了。 “哎？他跟我一起来了啊。没进来吗？我以为他在一楼呢。” 周立军静了一下，“他来了吗？” “对啊。” 周立军顿了顿，低头把刚穿上的鞋脱掉，又换回了拖鞋，慢悠悠地走下了楼。 一楼整体是个没有分割开来的大空房，人站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将室内一览无余。周立军看了看四周，空无一人。 他又接着往门外走。 这时候的他，步伐几乎是慢条斯理的，嘴角噙着一抹微笑。一个小时前，溜走的欢快的心情瞬间又回来了。 下午三点多钟的太阳，这时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房檐下落成一道暗淡的阴翳，周立军双脚踩过那道阴翳，踏出了一楼的门槛。 他只身立在门边，一眼就望见了宋原，那人正站在梧桐树下发呆，背靠着被修整过后、砍了一条主枝干的树身，一条腿微微蜷起。一片五爪的梧桐树叶被风吹着飘落在他肩膀上，他都没察觉。 周立军没出声叫他。 这时的天，蓝的像水彩画上的背景图，一种广渺的淡蓝色。有人家养的鸽群，在阳光下围绕着大楼飞，一圈又一圈，羽翼漂着风，旋转成圆，忽闪忽闪的，好像一群涂了银漆的亮片。它们在驻足观察者的瞳孔里不停地点缀银光，使人为之目眩。 唯心一点来看，这一切，大概都是因为梧桐树下站着发呆的那个人，才会存在的吧。唯因那人来到了他面前，整个世界才忽然之间好像发生了什么变化。 周立军站在原地，风吹动他的头发，掀起他的衬衫衣领，舞起他松垮的裤脚，他都不为所动。 ——只有不远处的那个人，他在那里。 是什么时候，自己开始产生这种心境的？ 宋原，不过是宋原而已。 但是，周立军不需要仔细去感受，便有一股热切的冲动，从内心深处咆哮着传来，驱使他走向那棵梧桐树，他必须让对方注视着他——整个眸子都充满他，并且，只充满他一个人的身影。 “我走啦，立军，有事招呼一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电玩城的员工出来了。看见他一直站在门边，心里有些奇怪。但转念一想，大概是他们少年人之间有什么矛盾要解决吧。于是也没问什么，开上小货车就走了。 周立军客气地目送他转弯离开。 接着，他便与已经看向这边的宋原目光两两对视。周立军怡然自乐地伸出右手，微微歪了一下头，对着门内，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宋原学长，你要不要喝点什么？茶，咖啡，可乐，我这里都有。”周立军说着，走向料理台。 “谢谢，不用麻烦了，我喝白水就行。”宋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名字的，但是他没有往深处想。他跟随在后走上二楼，这里设了一道墙，中间又安了一个门，门内就是客厅了。他略微有些不自在地停在门边。鞋柜上没放几双鞋，常穿的只有一双运动鞋，一双皮鞋，还有一双球鞋。 宋原从一旁抽出一双一次性拖鞋。 周立军走了过来，“请等一等。” 宋原不知道他要他做什么，止住了拆封的动作。 周立军打开玄关处一只挂着钥匙的抽屉，从中拿出了一双崭新的拖鞋，“学长穿这双吧。”他说，礼貌又不失亲切。 宋原干巴巴地说：“谢谢。” 他除了谢谢，实在也没什么其他好说了的。 宋原走了进来。 这里的房间格局，老实说，和他家有点像。当地的样板房都是一个风格，一进门，左手边是卫生间，挨着的是厨房，按照环形依次是次卧、主卧、阳台、次卧，中间合抱一个大客厅。客厅被分成左右两个区域，一边是餐桌，一边是沙发和电视。只不过他家的装修偏老偏旧，而这里的布置则给人一种非常新颖、年轻的感觉。 “随便坐。”周立军冲他笑了一下，转身走去厨房煮咖啡。 宋原穿着脚底下这双跟他家里那双非常像的墨绿色凉拖，再配合这里的房间格局，不仅产生了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倒错感。 他有些小心翼翼地走到阳台上，从这里往外看，只能看到正南方，他的家在西北方向，而学校在正北。站在这里什么都看不到。这条路他曾经路过很多次，但从没有对里面住着什么人，产生过好奇心。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住着一个他几乎是一无所知的人。 “请坐啊。”周立军出来了。 宋原挤出一个笑，直接坐在了沙发的最左边，离阳台最近的地方。 周立军将手里的托盘放下，上面一杯咖啡，一杯纯净水，前者是一个蓝色的马克杯，后者则用四角玻璃杯盛着。 周立军先把玻璃杯端出来，递到宋原面前，他自然而然地坐在了沙发的中间，偏左一点的位置，与宋原斜对面，离得很近。 “谢谢。”宋原喝了一口，就是普通的矿泉水。 周立军抿了一口咖啡，又开始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看。 “你不怕我下药吗，宋原学长？” 还好宋原已经咽下去了，并没有呛到水。 他看着那杯在玻璃的棱角折射下，显得更加清澈的水，认真地说道，“我没有喝出什么别的味道来。” 相较于周立军的调侃，他就有些一板一眼了。 周立军放下马克杯，舔了一下唇。他将身子的重心放在左边，左手臂曲起，支在沙发的扶手上，这样一来，离宋原更近了。 “我不会那样做的。”他轻轻说道。 宋原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把目光放在地板上，微微敛起的眼皮竟给人一种厌世感。 周立军还是在看他。他们之间的气氛不知从哪一刻起，又回到了昨晚电玩城103那种奇怪的迷幻之境中。 “学长，我发现，你的眼皮是一只单，一只双唉。”周立军以手支颐，好像在跟他说悄悄话一样，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 宋原没有反应，他的脸就像一张被擦掉了所有有效信息的白纸。 周立军伸出右手，四指并拢，拇指竖起，成一个V字形。他虎口向内，捏向宋原的下颌。他只使了一点很小的力道，将宋原的脸转向他这边。 不同于他自己那单薄的唇线，宋原的上唇很细，下唇中间有一道印，印的左右两边唇rou微微鼓起，延展向唇角两边，悠扬地往上一勾，状似微笑。在他的手掌之中，宋原神情依旧，他没有抬起眼皮，还是那样半敛着，盯向鼻尖虚空的一点。 周立军心里有一根琴弦仿佛被拨动了。 就在这时，宋原睁眼了。 宋原撩起眼皮往上看，那双灰褐色的眼眸一下子便倒映出，他渴望至极的一对眼睛，无需任何言语，他所有的情绪都已坦承在那双眼中。 “别跟我接吻。”宋原语调平直，仿佛在说什么再平淡不过的事实。 他是个男的，他有过女朋友，而且本身是个性格敏感的人。周立军呼出的空气都快灼烧到他的皮肤了，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