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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不见

    冬天的拉萨其实并不太冷,干燥、日照充足,不负“日光之城”的称号。雪山圣湖在猛烈阳光下一望即见,藏传佛教的寺庙里僧人拖着长袍颂吟经文。

    木门被拍响,沈问之放下笔应了一声几个小孩就冲进来围住他。

    “沈老师你去朝圣吗?”

    “老师我带了‘余钱’,跟我们一起去吧!”

    “老师……”

    吵吵嚷嚷也很热闹。

    今年藏历新年比农历晚,他算着日子提前写好新年的信寄出去,现在这一封是准备年后学校文艺汇演寄的,顺便把将要发给他的那条哈达也寄给邱夏。

    藏民小孩脸蛋子红扑扑的,他们喜欢这个从很远地方来的老师,家里爸妈说是山那边来的,可是山的那边还是山啊。

    几个热心的小孩帮着他一起扫洒门庭,除旧迎新。打扫完沈问之把人都赶进屋里煮了锅甜茶,味道和奶茶倒差不多,但他手艺好,学了一次冲出来的味道就俘获一堆小崽子。

    他给来的学生一人发了块腊rou,让他们抱着回去,小孩们都羞涩推脱,沈问之就故意吓他们:“不收的话新年就不和你们去布达拉朝圣。”小崽们只好乖乖抱着回家,还说下次给他带自家酿的青稞酒。

    沈问之把他们送出去,“回家注意安全!”盯着小小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野才回屋继续写信,手边许多张最近拍的风景,扫过五彩的经幡那张还是不可避免停顿了。

    这半年他偶尔也跟着同组的支教人员一起去庙宇,淳朴的气息恍若遗世独立,虽然听不懂辩经,但也遇到个佛缘颇厚的喇嘛说他心里依旧还装着事。

    五根不净,三毒灼心。

    沈问之握着笔苦笑,他确实还装着许多事,但他答应邱夏了,得一件件慢慢完成。

    推开窗远眺看见雪山一角,冬日旭阳纯净,深呼吸吐纳几口气,撑着脑袋想邱夏有没有收到信。

    显然小孩遵守了自己的承诺,没有给他任何回应,寄出去的信仿佛石沉大海,但他知道邱夏都有看。

    夜里裹着毛毯打电话:“哥,新年快乐。他拿到信了吗?”

    贺澜安看向前面跑得飞快的小孩,失笑道:“嗯,急着看呢。今年不回来?”

    “来回不方便,而且我也想在这边过年。大家对我都挺好的。”沈问之吃了口学生送来的酥饼,语气是难得的欢快。

    贺澜安也为他高兴:“那就好。推荐信这个事谢谢你了。”又瞄了眼小孩换鞋背影,压低声音,“他也是感谢你的,只是没跟你说。”

    邱夏对贺澜安的卧底工作一无所知,刚从玄关踩进来脚边就缠了一只猫,汪汪蹭着他的腿扯着小细嗓喵呜喵呜地控诉。

    晏归拿着指甲钳,又瞥见了邱夏手里的信,冷笑着眯眼看着告状的猫:“这肥崽子跟他主人一样…茶得很。”

    “……”是又上网看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吗晏哥?

    半年大大小小的信封有时捎带各种新奇小玩意儿,沈问之偶尔也会分享自己的支教生活:用烧不开的水泡泡面,最初高原反应严重到吸氧,后来走过神山栈道漫步尼洋河畔,密密麻麻的学籍文档和工整有力的板书……

    邱夏打开信,第一行就是他看不懂的藏文,小声嘟嚷:“啧…臭显摆。”最近学英语都已经很让他头疼了,更别说这种像画符的文字。

    依旧是照片附信,邱夏时不时会偷偷去看沈问之的社交平台,上面只会放拍的西部风光,给他寄来的照片则是其中最满意的作品。

    不长的信写了些新年前的准备,结尾依旧是:

    「……信里说不完全部,暂时写到这,不必回复,新年快乐,一切顺利。」

    视线下移,在末端小字可怜兮兮地又加上。

    「但如果你能回信,翘首以盼。」

    邱夏嘴角不自觉上扬,这男人,确实挺茶的。但说了不回就是不回,后仰倒在床上又把信念了几遍,照片仔仔细细观赏,才小心地存放进专门装信的铁盒子。

    里面已经有好多封了,不用一一翻阅他都清楚每张照片讲的故事。

    沈问之这次没骗他了,有好好履行答应他的事。

    做个好人去做点好事,最重要的还是做自己,去尽力奔赴心底所想,做回小时候自由的沈问之。

    倘若沉默神山能开口说话,也会警示每一个来朝拜询问的世人,先爱己再爱人。

    -

    高二的结束意味着出国的开始,度过认识彼此的第三个春天,往后几年再要回来都只能见到故乡冬夏了。但贺澜安不忧愁这些,他春秋也都能去看小孩,学校假期自由度也高。

    出发前一个月邱夏跟学校老师、同学都好好吃喝了一顿,还特地约了陈思宇出去玩了一趟,学霸虽然忙着升高三,但还是答应了短途旅行,分别前冷淡清秀的面孔认真道。

    “话只用说一遍我就能全部记下。远离有暴力倾向的男人,帮晏归提高成绩。”说完又补道,“其实他现在的成绩比你好多了。”

    “……”

    转学后的同学们都很友好,从校门走到教室邱夏打招呼都能打到手酸,以至于离别饭一群未成年喝得东倒西歪,贺澜安来的时候贴心完成善后工作,看见不知道为什么也在的晏归。

    ……他们都没发现这小子不是自己学校的吗。

    最后是他和邱夏把人扛回了家。

    少年像只无尾熊抱在邱夏身上,耷拉着脑袋乖乖被刷牙。邱夏腹诽:“不能喝还帮我挡酒呢……”

    不过这才两打啤酒吧,他完全没感觉,也不知道是他太厉害还是别人都太垃圾。

    贺澜安笑着说那他以后放心了,不用怕自己被灌醉。

    邱夏得意:“反正不会像沈问之一样宿醉醒来发现睡在垃圾箱!我可能是遗传了邱丽,指不定我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就陪她一起喝酒了。”

    亲戚师长都已拜访完毕,只剩邱丽。

    贺澜安沉吟几瞬,还是问:“去看看她吗?”

    小孩一想到过年时提了满手礼品去拜年,结果只换来了滚,闷道:“有什么好去的。”

    但第二天就穿戴整齐站在贺澜安面前,脸色别扭:“反正没事干,去呗。”

    晏归也吵着要去看丈母娘,被贺澜安冷冷一瞥:“准高三是很重要的时期,不好好准备你以后更没机会出国和他一起读。”

    提到这件事少年就气,他爸妈偏说要考验他,还说早恋影响学习?!证据就是邱夏转学了他学习成绩突飞猛进。

    晏归目瞪口呆,他为了爱情每天埋头苦干挑灯夜战怎么就成了抛下爱情投身学业了?!

    不过好在熬过高三,上了大学他父母就全权放手,到时候要怎么和邱邱来都是他自己的事儿。

    贺澜安熟稔地把车停在巷子口,像是来过很多次一样。

    邱夏揣着兜沉默上楼,经过楼梯转角时神差鬼使掏了一把扶手铁圈的空心,钥匙果然还在。

    他心里莫名有点不是滋味儿,可能是邱丽忘了拿走了。

    他敲开门后还没来得及说话,邱丽就尖声嚷嚷:“不是老早就说不回来了吗,一天天都往这儿跑,以前不见你多稀罕这破地方?”

    屋里冻得跟冰箱似的,也不知道空调开的多少度,炎炎夏日邱丽穿着薄毛衣在屋里抽烟。邱夏眼尖地认出这是他过年送的那件羊毛衫,不过经历了沈问之那事,他现在看谁大夏天穿长袖都忍不住多想。

    邱丽翻了老大个白眼,推开窗往下抖烟灰:“你管我?!你男人给那么多钱,老娘就爱怎么花怎么花。”

    邱夏有些无语,那怎么不去购物旅游买房房车,反倒开空调穿冬衣,这是新的炫富方式吗…

    贺澜安走近些,发现邱丽脸上擦了很厚很白的粉,浮起不平的小疙瘩,离远了又背着日光才不那么明显。

    邱夏把钥匙丢给她:“收好了。哪天小偷把你空调搬走了看你还嘚瑟什么。”

    邱丽盯着手心的钥匙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把这把生锈的小五金随意丢在床上,屋内一时寂静,只有偶尔飘来的烟雾散发烟草味道。

    “少抽点。我都好久没抽烟了。你现在瘦得没以前好看了。”

    “你今天什么毛病?”邱丽凶狠地捻灭烟头扔到窗外,“跑来唧唧歪歪说这些干什么?”

    “我要走了。”邱夏盯着她眼睛轻声道。

    女人不以为意:“早八百年前你就走了好吧?”

    小孩摇摇头:“不是。这次是去更远的地方。”他想了想,似乎怕邱丽理解不了,解释道,“就是咱们以前看过的那些讲外国话的电影,你记得吗?我要去那边读书了。”

    邱丽从红双喜里又摸出一根烟,手指节上皮都贴着骨头,瘦得可怖,打火机打了几下才点燃,吐出一口薄雾她才抬起头。

    “哦,去呗,关我什么事。”

    邱夏直接走过来把她嘴里的烟灭了,邱丽吓得往墙角退,不过小孩什么都没发现,只是帮她把外面延伸出去的铁丝窗台检查了一遍。

    又转头看一旁乱糟糟的灶台,扶额:“你都多久不打扫卫生了。”

    贺澜安会意,准备拨个电话安排家政来,环顾四周发现床底药盒一角。

    是他一个月前送来的,现在还是崭新未开封,绝望地闭了闭眼出去打电话。

    邱丽看着小孩翻冰箱食材,突然问:“你会说他们的话吗?”

    邱夏没懂:“什么?”

    女人不耐烦凶道:“就是外国人叽里咕噜的那些话!”

    “会啊。我考试都过了的,成绩还不错呢。”

    邱丽看着他的笑脸,又状似嘲讽问:“电视里人家用刀子叉子,吃的也和我们不一样,你能习惯?”

    邱夏也不恼,淡淡道:“还行吧。我也能自己做饭的。”

    邱丽又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得到回答后才靠着泛黄的墙若有所思道。

    “你现在还挺能耐了啊。”

    小孩把最后的食材也归好位,随口道:“彼此彼此。”

    “那就行。”

    女人侧头盯着窗外不再搭话,出神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贺澜安带着邱夏走的时候邱丽依旧保持着这个动作,没说再见也没吼着让他们滚。

    小孩说想去贺澜安第一次带他吃饭的地方,男人把他带到地方手机就响了,叫的家政打电话问是在哪条巷子。

    邱夏拍拍他腰:“你带他去吧,我自己点就行,待会儿打电话。”

    贺澜安按定位接到保洁后往那条小巷子开去,开得越近人声越是嘈杂,他莫名心慌。

    偏偏副驾驶的大姐还随口跟他聊:“这么热闹呢?”

    不是的,他们刚刚下楼外边除了蝉鸣和卖冰棍的小卖部老板,都没瞧见几个人,大夏天下午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堵在巷子里呢?

    再往前他就开不进去了,跟保洁说自己下车看看情况,越靠近心跳越快。

    “砰!————”

    一声巨响,随后炸开女人小孩的尖叫声,贺澜安着急地拨开人群,双眼爬上血丝,嗓眼干涩得在利刃上磨。

    他听见身旁来往慌张的人惊叫:

    “打110还是120?!”

    “谁跳了啊?”

    “…别看了!都认不出人样了!”

    “死了?”

    贺澜安忽地泄气,不再拨开层层叠叠要去凑热闹的人群,因为他从缝隙里看见了残缺的身体,看见了染红的白毛衣。

    还看见摔碎的发花,俗气的大红大橘,一瓣瓣细叶缠绕卷曲,从邱丽头上滚落到臭水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