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螟蛉
柳青卸了差,整日宅家,把话本子看了个囫囵,与闻府上下几十号人混了个单方面的脸熟。 临上任这天,做了一夜荒诞绮靡的怪梦,倏尔梦见一红衣少年,软罗轻帐笑的妖狡,一走近却不见了。 醒时还恍惚着,外间天色已泛白了。 几更了?该上早课了罢…… 柳青迷瞪片刻,方才醒觉,他已不是柳教头了。前日辞官,一介白衣,今后便是闻府的柳先生。 有人习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那叫人杰;有人落魄市井歌坊,青楼薄幸,那叫浪子。柳青前后不沾:学艺不精,被帝王家退了货;吏海沉浮,少年意气消磨的平庸。 三载大梦今忽醒,焉知此身向谁寄? 且走一步,看一步罢。 柳先生打马上任第一天,比约定时间早了一炷香,眼下隐隐泛青,颇俱珍稀物种的神采。闻府小厮从门缝里窥他,狐疑不定,以为这人不像新上任的先生,倒像昨夜偷鸡的黄鼠狼成了精。 “黄鼠狼”先生朝小厮微微一笑,那小厮呆了片刻,红着脸把门打开了。 这回进府,与上次殊有不同。只见庭前左右两排珊瑚景,三尺来高,光景鲜艳;庭中栽四时花木,郁郁好看;正厅七进,东西厢房、配房相对,不知几庭几院;屏风重叠,如小山遮掩,曲径回廊,生把人绕晕了去。柳青心道这路恁的难走,不如飞檐走壁来的轻巧,真可谓:只缘身在此山中。 行至演武场附近,远远看见一人,劲衣束袖,倒提一竿长枪,正在晨练。 那人侧对他时,看不出年纪,你说他二十也可,三十也像。稍微走近些,看清这人面貌,五官俊朗立体,眼角已生出细纹,说他四十也有人信了。 这便是闻樱。 闻家家主身形清瘦,不似寻常武人健壮,小臂线条干脆,出招利落,起承转合,凌厉中自带圆融之意。 柳青驻足旁观片刻,喝彩道:“好枪法!” 闻樱猝然听见人声,吃了一惊,面上却不显,将来人打量一番,心下有了定数:“柳先生?” 柳青闲闲站定,一抱拳:“无意打扰。这招式颇为眼熟,不知先生师承,可是南岳‘霍家枪’?” 闻樱不答,摆了一个起手式,枪尖朝上,道:“柳先生,请教。” 这是要过招了。 刀兵无眼。柳青掂量一下,从兵器架上挑了一根长棍,以长制长,倒也公平。 枪、棍为万人兵,不以敌一人而见长,故长于此道的门派,其真正学问在于排兵布阵,南岳霍家便是如此。 甫一交手,柳青便了然:闻樱招式极为中正,必是霍家正统家学,然不知为何,竟全无内力。 这就奇了。 小儿习武,两三载引入一缕内息,最愚钝也不过四五载。全无内息的,柳青只知道一种情况,就是被人废过武功。 柳青担心伤他,收了内劲,不攻只守。只见枪如银蛇游走,便使出“缠”字法门,一根长棍“粘”住枪杆,犹如将其拖进泥浆,进退两难。 闻樱回枪横架,荡出一道弧形,“喀喀”两下格挡化力,借反弹之势撤出重围,后滚半圈方才站定,而长棍已经追至。 闻樱瞳孔收缩,心知寻常招数断不能取胜,于是放了个空门,谁知柳青并不上当,只一心一意“缠”他。 闻樱颇为郁闷:你不攻,我攻不破,岂不要打到天荒地老? 索性弃了后手,以全部劲力灌注枪尖,疾如箭矢流星般刺向柳青肋间! 柳青大笑:“招式不错!”手里长棍回旋,击飞枪杆,再取闻樱面门。闻樱要躲已来不及,棍头破风而来,堪堪悬停在他眉心! 一时风定。两只早蝉“知了——知了——”聒噪了几声,又听不见了。 闻樱额头上渗出细密汗珠,收了架势,道:“后生可畏,承让。” 柳青一点头,也不自谦,接着方才问道:“……所以您和霍家的渊源是?” 闻樱微笑:“我确实曾在霍家内门学技,也曾见过你的。” 柳青讶然。他乡遇故知,这故知还是东家,未免太戏剧了。 “十二年前我途经湘黔,恰逢武林盛会,与令尊有一面之缘。” 闻樱收了枪,走到校场边,一排枣树将里外隔开,树上半大青枣长势喜人,“柳家刀独步天下,刀意‘一往无前’,举世罕有匹敌。我以为武林盟主之位,非柳家莫属,想不到……” 柳青被他唤起了一点陈年记忆,唏嘘道:“旧事莫提。家父常言,‘岂能事事顺意,但求无愧于心’。” 闻樱点了点头:“是我看窄了。” 二人攀谈几句,说到闻家义子,柳青今日将收的徒弟,闻樱竟苦笑起来:“这孩子被我惯坏了,性子有些混不吝,先生担待些。” 柳青想起前日读的话本里,这位闻府义子乃是一位风云人物,招猫逗狗、上房揭瓦、聚众斗殴,无恶不作,还……秽乱家室,通jian父兄,不知几分真几分假。 看闻樱脸色,除了最后一条,前几条应当都坐实了。 柳青年少时也是个混的,对这位同类多少有点兴趣,问道:“令公子大名,可是唤作闻珍?” 未料,闻樱摇头道:“他不随我姓,至今没有上家谱,唤他珍哥儿便可。” “为何?”柳青着实诧异。 闻樱顿了顿,只道:“他自己不肯。我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柳青见他脸色不大好看,便不再追问,对这未曾谋面的混世魔王又添了几分好奇。 过了预定的钟点,左等右等,未见人来。闻樱一看圭表,脸上越来越挂不住,令下人去催。 谁知下人去了不久,急匆匆来报:“珍哥儿不见了!” 闻樱脸色变了几变,以手指揉眉心,朝柳青歉意道:“螟蛉顽劣,是我管教失职,先生见笑了。我这就去把那个孽障捉来,要打要骂,全凭先生作主。” 换了旁的先生,这会儿早挂不住了。柳青乐得看笑话,丝毫不恼,故意煽风点火道:“闻大人这位义子,听来很是十分金贵,柳某不好管教,还是您亲自来吧!” 话音未落,树上掉了个枣儿下来,恰好砸在柳青头上,蹦起两尺高。 柳青莫名其妙。这枣儿绿的抛光,又没风,怎会凭空掉下来?猛一抬头,就与树叶间藏着的少年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柳青:“……” 糟糕!树上这位,不正是前日艳遇的小少爷吗! 少年赶紧比了个“嘘”的手势。他攀的树枝细,好在人足够轻;枣叶遮住大半身体,几颗半大青枣儿坠下来,在他身前摇来晃去,十分可爱。 那厢“丢”了一个珍哥儿,这树上就长出一个王八羔子,拿脚也知道画等号。柳青好险没绷住表情,递了一个疑问的眼神:你爬树上做什么? 少年拿眼神回他:我来看新聘的夫子长什么样,若是丑,就放把火烧了他的胡子,把他赶回家去。 柳青不是他肚里的蛔虫,没法凭一个眼神,解读出这若干意思。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小王八蛋今天吃不了兜着走。 柳青又给他打了个眼色:还不下来!仔细你爹揭了你的皮! 闻樱一回头,见他眼角抽搐,眼神乱瞟,关切道:“柳先生眼睛怎么了,可有不适?” 柳青:“……昨日看书晚了,有些干涩。” 闻樱肃然道:“听闻先生近年郁郁不得志,不想勤奋至此。犬子若有先生十分之一,也不至于一连气走十几个夫子。” 柳青眼皮狂跳,生怕闻樱再追问一句“读的什么书”,只觉得眼前树影都在颤抖——不是幻觉,那崽子在树上笑! 闻樱再迟钝,这会儿也觉出不对,顺着柳青的角度往树上一瞧: “……” 珍珠暗叫不好,乐极生悲,飞快地环视左右,估算从树梢逃到屋檐上的可能性。不料柳青足底一点,平地轻飘飘跃上树梢,珍珠的逃跑大业中道崩殂,被拿捏住命运的后颈皮,捉拿归案。 “这筋骨,挺罕见啊。”柳青在他头顶上笑了声,笑的他毛都呲起来了,“天生与常人不同,果真是个习武的好苗子。” 柳青身量高,拎一个人轻轻松松。珍珠扑棱两下蹬不着地,只得拿眼睛瞪他,猫眼圆乎乎的,又震惊又委屈:都是隔空打过一炮的交情,何必不饶人? 那边闻樱见他落巢归案,像是吃饱了一肚子火,二话不说,请上家法。 这家法乃是一人长、一尺宽的刑凳,木料结实的紧,要两人方能抬动,就连府内年纪最小的闻芝都三四年没用过了,专供珍珠一人独享。 闻樱一见那凳子,未等珍珠求饶,自己先心软了半截,到底是舍不得,低声吩咐下人:“叫他那个小厮来打。” 不多时,一名小厮匆匆赶来,与一般下人不同,作管事的打扮,身形挺拔,瞳孔湛然有光。 柳青眼神一定,认出这人,不正是前日山洞内,活春宫的另一位主角吗? 这位甫一进场,眼神就凝在自家少爷身上,看其他人都是顺带的。柳青暗暗称奇,心想闻家主废的恐怕不止内力,还有一双招子,这么明显的jian情,竟然看不出来? 闻清一看闻樱脸色,再一瞧现场形势,便有了计较。珍珠被捆在凳上,疯狂朝他打眼色,闻清递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抡起棍子虎虎生风—— 啪! 闻清这手棍子,乃是十年修成的内功,雷声大雨点小,落到珍珠身上就跟鹅毛刮擦了一下似的。 珍珠配合他“哎哟哎哟”瞎叫唤,都没和上棍子的节奏,听起来就像盲人作画、聋子弹琴,有种奇妙的不和谐。 柳青看的分明,感情这是一家人联合起来,给自己这个外人演一出大戏,怕把他气跑了呢。 ——这是之前气走过多少个先生! 十棍打完,珍珠哼哼唧唧趴在凳上装死。柳青心想没必要,真没必要,这人也打了,面子也给了,没道理再端着,他也怕到手的徒弟飞了哩。 于是清了清嗓,出声劝道:“闻大人,差不多了罢。少年人心性不定,顽皮点正常,知道悔过就好,我看他也知错了。” 在场不知情的二人都松了口气,虽然没看出他“知错”在哪里。闻清暗道这位先生脾气真不错,换成上上次那位,恐怕还要亲手补上二十板子呢。 只有珍珠眨巴眨巴眼睛,看大尾巴狼一样瞧他,怪新鲜的。 闻樱朝珍珠严厉道:“别装了,根本没下重手,你师父都对你网开一面了,还不起来拜师!” 闻清一听这话,着急的看向珍珠,欲言又止。珍珠理都不理,从刑凳上慢悠悠爬起来,掸了掸灰,气定神闲道:“不拜。” 闻樱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昨天不是才答应的好好的吗? 珍珠两手背到身后,像个大人似的,侧身踱了两步:“我不拜任何人,进府那天就跟你说过。” 闻樱就知道这讨债鬼是来跟他索命的,额头暴筋,没忍住漏出一句实话:“天地君亲师,你要在世上有一席之地,就得习文学武,拜他人为师!你跟我犟有什么用,我能一辈子照看你吗!” 可惜这番肺腑之言全都落进了狗肚。珍珠小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响:这位先生长的俊,他势必要得手的,而且已经得了一半;既然是半个姘头,帮他一点小忙应当不难。 于是笑嘻嘻一指柳青:“我不拜,他也肯教我的,不信——你问他!” 烫手山芋踢到柳青这边。 柳青接了“山芋”,飞快盘算起来:眼下送他个人情,日后“利息”自可慢慢回收,也不是全无好处——柳青此人有点莫名其妙的底线,真收了徒,反倒下不去手。没有拜师,算不得正经徒弟,教小情人也是教,红袖添香,何乐而不为? 于是顶着闻樱疑惑的视线,正色道:“习武以先天资质为上,这孩子天分难得,教他不算辱没门楣。礼节之类,不拜就算了吧,习武之人原也不拘这个。” “有这回事吗?”闻樱疑惑又释然,“想不到先生是如此豁达之人。” “哪里,咳咳、您过誉了。”柳青十分谦逊地一摆手,余光瞥见珍珠儿在闻樱背后比了个大拇指。 两个算盘精相视一笑,不谋而合,校场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