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那是闻小屿无论如何都无法触碰的二十年
要表现出初生花神的神灵姿态,任何一个动作细节都要做到以力带柔,以体现灵动和飘逸。舞蹈的第二部分前半段中,群舞簇拥着花神表达敬意,花神的其中一个动作设计为单脚抓地从半蹲旋转起身伸展,后加入群舞。搭配上花神层层叠叠的舞蹈服装,转圈时裙摆散开,跑进人群中衣袂飞扬,会非常好看。 这个动作要做得稳、柔而轻快,闻小屿从开始排练到现在练了一个多月,还是偶尔会身形不稳。要转得轻快好看,脚底就不能踩实地面,要用脚尖的力量。没有其他捷径,只能重复地练习。闻小屿疼得流汗咬牙,之前还被森冉带去学校医务室按摩。 今天他没掌握好力度扭痛了筋,疼得在地上滚圈,脱了鞋一看脚,前脚掌整个通红肿起,指骨已经踩麻了。他往地板上一躺,喘一会儿气,然后费力起身去拿手机,给司机打电话。 “不好意思,我要去医务室拿冰敷,会晚一点出来。” 司机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忙,闻小屿想了想,说,“麻烦你把车开进来吧,我在三号教学楼这边,我的脚有点疼,走路有点费劲。” 挂了电话,闻小屿套上外套,收拾好书包,离开教室前关灯关门,今天他又是最晚走的一个。闻小屿扶着楼梯扶手慢吞吞下楼,好容易挨到楼下,见车就在楼梯下面停着。 后座的车窗摇下来,露出闻臻那张微微皱着眉的脸。 “脚怎么了?”闻臻问。 闻小屿吃惊,“你怎么来了?” “回家顺路带你一起。” “我还要去一趟医务室......” 闻臻不耐,“上车。” 闻小屿打开车门看到座位上放着一袋冰敷袋,这才扶着车门坐进来,他挺好奇的,“这是你买的吗?” 前面司机回答:“这是闻总让我在门口药店买的。” 闻小屿挺不好意思,拿着袋子对司机说谢谢。闻臻见他不动,说,“不是要冰敷吗?” “我......回去再敷。”闻小屿不想在车上脱鞋,觉得奇怪。 闻臻没有再说什么。车今天开得比平时快一些,提前了十分钟到家。闻小屿坐了一阵,再站起来简直浑身不利索,他拖着书包下车,关上门,站在原地扶着腰,哪都疼。 车启动离开,闻臻站在闻小屿身边,无动于衷看着他。闻小屿看他这副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拎起书包,“帮我拿一下包。” 闻臻接过他的书包,顺便牵起他的手,握住。 闻小屿一顿,就这样被闻臻牵着走进电梯。电梯门关上,手也没放下。 电梯上升,发出微微震鸣的声响。闻小屿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音有点大,而且正在加快。他紧张地想抽回手,却被扣得更紧。闻臻的手指修长有力,包裹他的整个手掌,干燥暖热,触感非常舒服。 闻小屿忍耐着心跳,故作自然:“牵我做什么?” 闻臻没有看他,平淡回答:“让你走快点。” 电梯门打开,他们一前一后出来,借着闻臻的力量,闻小屿走起路来可以调整重心放松力道。闻臻一直把他牵到家门口,这才松手。 闻小屿立刻收回手,默默在衣摆上蹭掉手心里冒出的一点汗。 他觉得闻臻有时候的举动真的很奇怪,害得他也跟着奇怪起来。 晚上闻小屿趴在床上,一边给脚冰敷,一边和李清打视频电话。闻小屿都不敢和胡春燕打电话,怕刺激到她,只能询问李清。 “等过段时间就慢慢好了。”李清在视频里安慰他,“她现在就是需要时间接受。” 闻小屿犹豫着,“有一件事情,我想......” “小宝想问什么就问。” 闻小屿便说:“她和亲生儿子见过面了吗?” 李清那边短暂地沉默一下。闻小屿于是明白了,这么长时间过去,他们是没有见过面的。 “小宝也知道,当生活发生巨大的改变——大多数人都是很难接受的。”李清温声解释,“你的养父母的家庭有一点复杂,家里的另一个弟弟还暂时没有做好和他们见面的准备。大家都需要时间。” 闻小屿点点头。李清说:“小宝介意康知吗?” 闻康知是那个与他被互换的男孩的名字,闻小屿听闻他的名字,不曾见过他的人。 “我不介意。” 李清温柔笑一笑,后叹一口气,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只是问:“小宝这周末回来吗?” “嗯,我回来看看。” “早一点回来可以吗?mama好想你。” 闻小屿一时脸微红,只“嗯嗯”点头,再不知道说什么。李清笑着逗了他几句,之后叮嘱他早点睡觉,挂了电话。 闻小屿往床头挪,调整姿势,把冰袋放到一边,低头查看自己的脚。这时闻臻走进来,拿着一杯牛奶。 闻小屿接过牛奶捧着,对闻臻说:“我周末要回家一趟。” “做什么?” “......”闻小屿喝一口牛奶,“mama......让我回去。” 闻臻一挑眉,闻小屿很不自在,一口气喝光了牛奶。闻臻说,“还有呢。” “我当然要去医院看我的养母。”闻小屿知道闻臻问的就是这个。他真的想不通,明明父亲和母亲都不在意,为什么闻臻就这样不喜欢他和胡春燕见面。 闻臻冷淡看着他。闻小屿回避他的目光,说,“她养我这么多年,现在生病了,我原本应该在她身边照顾。” “她有好好养过你?”闻臻冷冷道,“当着我们和警察的面,她也敢打你。” “如果不是她愿意送我去舞蹈班,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闻小屿尽力解释,“学舞的钱对我们家来说很多,非常多,但是她还是答应……” “‘我们家’。”闻臻打断他,“你到现在还不把自己当闻家的人。” “我不是!”闻小屿不大善于言辞,一急就更笨拙,“我只是习惯这么说,你总要给时间让我接受。” “外人给你一点好处,你念念不忘。自家人对你好,你半句不提。”闻臻漠然说,“倒是有情有义。” 他不再看闻小屿,转身离开了房间。 闻小屿握着喝干净的牛奶杯,手指紧了又紧,水光晃晃悠悠在眼眶里打转。他用力闭眼睛,把杯子放到一边,倒进床拉起被子蒙住自己。 一碰到养父母的事,他们就吵架,冷战,没完没了。 第二天闻小屿起床时,家里已经没人了。闻臻没有留下来吃早餐。闻小屿独自做自己的那一份,吃完后下楼,司机照旧在楼下等待。 “早上好。”司机和闻小屿打招呼,抬手递过来一个袋子,“这是闻总要的糕点,今早送到的,我顺路给您带来了。” 闻小屿疑惑接过袋子,打开一看,竟然是上次那家老字号牌的糕饼。他拿出食盒打开盖子,里面依旧是十二个口味不同的糕饼。 闻小屿拿出一枚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很好吃。 他关上盖子,抱着食盒,深深呼出一口气。 上课之前闻小屿把糕点给周围人分了几个,留下一半,下午专业课的时候分一些给老师和同学,晚上森老师的课时才把最后两个分出去。 姜河学长吃着糕饼,对闻小屿说:“你的脚肿成这样,今天就别练了。” 闻小屿穿好舞鞋,答,“没关系,练一下动作也好。” 他直起身,走到姜河面前侧身抬手搭住他的肩膀,脚绷直,那是他们双人舞中某一部分的起始动作。“来吧。” 姜河配合扶住他的腰,“好好,你不要一副想打我的样子。” 一旁森老师几口吃完糕饼,见状无奈笑道:“小屿,你的表情要放松。” 闻小屿忙揉揉脸。两人跟着音乐练了一段,森冉站在一旁看着,时不时出声提醒,结束后关掉音乐,示意两人到自己面前来。 “你们现在唯一缺少的,就是感觉。”森冉说,“我让你们两个人来做主角,那么你们的基本功一定是过硬的,这一点一定要对自己有自信,小屿,知道吗?” 闻小屿点点头。 “在舞台上,舞蹈是一部分,神态和氛围同样是重要的一部分。独舞和双人舞有不同的表现方法,跳双人舞的时候,你需要注意故事的背景和人物设定,你是一个初尝爱情滋味的神灵,那种纯粹、灵动的感觉你是有的,但是缺一点爱情的感觉。” 闻小屿求教:“要怎么样才能表现出爱情的感觉?” “你的目光追随着他,你的身体总是朝向他,希望接近,又保持距离。”森冉说,“精神的亲密无间,rou体的欲拒还迎。” 姜河在一旁道:“老师,可以通俗一点吗。” 森冉把捣乱的姜河扔到一边,继续对闻小屿说:“你和小姜跳舞的时候,要把自己代入女性角色。” 闻小屿诚恳答:“我每一次都把自己代入女性角色。” 姜河说:“懂了,这是压根不喜欢我的意思。” 闻小屿忙说不是不是,姜河老喜欢逗他玩,在一旁乐个不停,森冉无奈,见时间不早,闻小屿也不能练太多,便让两人下了课。 闻小屿的排练进入瓶颈期,人非常苦恼。他第一次受到这样德高望重的老师的青睐,可再有一个多月就要参加全国比赛,闻小屿的心理压力很大。 周末闻小屿回了趟家,与李清见过面,又去医院看了胡春燕。 被从死亡边缘拉扯回来之后,胡春燕瘦了许多,躺在病床上,似乎比从前平静。见到闻小屿,也没有再一味地发泄怒火。 她的暴烈好像终于在现实面前烧了干净。情绪无法抵挡事实,唯有接受。 两人一个躺着,一个坐在床边。闻小屿把切好的水果装在盒子里放在床头柜,没有人说话。 从前就是这样,一家三口,谁和谁都无法沟通,家里不是寂静,就是火爆。闻小屿小时候哭泣害怕,无法忍受的时候会请求父母不要争吵或打骂自己,长大以后失去期待,才渐渐学会平静。 可如果不是胡春燕,他学不了舞,也上不了大学。他要如何对闻臻解释自己的心情呢?这种事对闻臻来说轻而易举,甚至不在需要进行思考的范围内,因此闻臻是不能理解他的。 “妈,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原谅爸爸吗。”闻小屿忽然开口。 胡春燕不耐烦皱眉:“因为你是他从有钱人家那里偷来的。” “不仅是因为他犯罪。”这番话已在闻小屿的脑海里来回打过无数次稿子,现在他终于能够顺利说出口,“你有没有想过,从爸爸吸毒背上几十万外债开始,未来我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几十万,还不算利息,你在食堂炒菜,我打零工,爸爸的毒瘾戒不掉,没有单位要他,这笔钱我们十几年也还不完。我或许再也读不了大学,不能跳舞,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如果一开始我没有喜欢做的事情,或许我能浑浑噩噩过一辈子。但是我有,”闻小屿这样说着,喉咙干涩,“所以我不能忍受......这样的生活。我没有你那么坚强。” 胡春燕冷冷道:“现在你飞上枝头做凤凰了,当然不用管我们死活。” “如果我不知道爸爸做的事情,如果他曾经愿意对这个家负责,哪怕一点,我都不会像今天这样看待他。”闻小屿认真对胡春燕说,“但他偷换我的人生,还差点再次毁掉我的人生,包括你的。我不愿意同情他,也不想再把精力耗费在他的身上。” 胡春燕激动道:“谁他妈同情他?要不是为了你——” “你觉得他那种人能让我感受到父爱吗?甚至有时候从你身上,我都不能感受到你爱我!如果、如果你们不会爱人,就不要强行拼凑在我身边,那样只会让我很难受!”闻小屿一时情绪激动,“你知不知道自从他吸毒以后,变化最大的人其实是你?那时候我都感觉你变了一个人,特别暴躁,根本不听人说话。我每天都希望你和他离婚,我希望你脱离他,过你自己的生活,我希望你变得正常。我想你有一个稳定的工作,不用每天发脾气、吵架,不用还债,想吃什么、想用什么就买,做你想做的事情。” 胡春燕喘息着,眼眶通红,泪从她布满褶皱的眼角落下。她四十五岁,却老得像快六十岁,曾经的一头乌黑长发枯萎成暗黄的杂草,无序盘踞在她的头顶。 “我想做的事情,就是照顾我的儿子,看着他长大成人,成家。”胡春燕死死捂住自己眼睛,声音沙哑哽咽,“可是我没有儿子了。” 晚上李清回到家时,楼上楼下转了一圈,才在房子后面的小花园里找到闻小屿。 闻小屿穿着件白色外套,蹲在地上闷头拨弄草坪。李清走过去,闻小屿才回过神抬头,站起来,很小声唤了一声,“妈。” 李清笑着过去挽起他的胳膊,“小宝想什么呢?来,和mama说说话。” 李清把闻小屿牵到旁边吊椅上坐下。吊椅旁的小白桌上放着阿姨特地给闻小屿端来的果汁和小点心,闻小屿一口没动。李清把果汁拿过来,放到闻小屿手里,“去过医院了?” 闻小屿点头。他摩挲着玻璃杯的杯壁,喃喃,“她说,她没有儿子了。” 李清沉默。闻小屿问:“康知以后会和我的养母见面吗?” 李清微微叹一口气,说,“我想,有一天会的。但不是现在。” 她转头看向闻小屿,认真问:“小宝,mama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 “什么事?” “我和你爸爸也谈过了。关于另一个弟弟,我想了很久,考虑还是继续抚养他,如果他愿意,就让他留在我们家。”李清轻轻握住闻小屿的手,“如果就这样突然让他回到他的亲生父母那边,我想这无论对他还是对你的养母都并不是一件好事。而且康知从小身体不大好,这些年也一直在养。我觉得......我们可以慢慢来,你说呢?” 闻小屿愣住,“这样你和爸爸会不会很辛苦?” 李清顿时笑起来:“有什么辛苦的?你们都大了,不需要我们老人家多cao心了。” 多养一个或是好几个小孩,对闻家来说也都无区别。闻小屿差点又没转换过来思维,点头:“那就好。” “小宝不介意吧?” “不介意。”闻小屿想了想,对李清说:“谢谢你......不、不是,谢谢mama。” 他差点咬了舌头,对着李清叫mama,还是不大习惯。李清却温柔摸一摸他的头发,“乖......mama还怕你会不高兴。” 闻小屿不会不高兴,他已经非常感激闻家,给予了他想要的和不曾想象的一切。与他互换的那个男孩在闻家生活了二十年,母亲不可能对他没有感情,这样的处理方式在闻小屿看来,甚至称得上完美。谁都不愿从高处走向低处,若要那个孩子立刻回到胡春燕身边生活,或许对他们母子二人都是煎熬。 也只有闻家这样的家庭才能做出如此包容的决定。 闻小屿抬头看着夜空。空气清朗,夜幕星光闪烁,坐在这样一个美丽静谧的小花园里抬头仰望星空,身边围绕扑鼻的花香和夜风的清爽,也是闻小屿不曾想过的体验。 如今看来,父亲和母亲也很疼爱那个孩子。闻小屿没有表现出来,心中却不能控制地感到点点失落和不安。 他想,闻臻对那个人也是这样心疼和放不下吗? 是否比起他,对待那个人更温和,更体贴,不会莫名就冷下脸,也不会那般专制不容抗拒。过去的二十年里,他们是否早已培养出一种根深蒂固、无可取代的感情。 那是闻小屿无论如何都无法触碰的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