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经历了百余年日昏月暗,却从未有一刻得见神悯的人呢。
灵机胜出不过是时间问题,大会最后一日,他打完最后一场,这位子到他手里,便算是名正言顺,江湖中没有人再敢有二话。 武林大会既已结束,夏小蝉他们一行人便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京中翠翠还在等着,敢昌安敢昌宁也需回京待命,他们确实应该尽早启程。 临行那日,老裁缝果然不曾出来相送,夏小蝉心里知道他舍不得师父,也舍不得自己。一把年纪口是心非,这点倒像他这个岁数的人干的事儿,人人都说老顽童,越老越小孩儿些,赌气倒便像可谅之事了。 夏小蝉在他房门前敲了许久,都不见他应声,一直到瞿牧斋进来催他,他才恋恋不舍地决心离开。才走了两三步,看见这院中一草一木一凉榻,便又心生不舍起来,他到底顿住脚步,默默从怀里掏出那瓶紫气东来散,回到老裁缝的房门前,放下了瓶子。 “前辈?我走啦,明年师父再来,我一定跟着来,您多保重啊?” 房中依然寂静无声,夏小蝉回过头去,看见瞿牧斋对他点头。他揉了揉眼睛,跟了上去,这一次,没有再回头。 宫城子早习惯了他这老朋友的怪脾气,他终年一个人守着囷龙司,脾气古怪,又因为那些江湖往事,不曾有什么亲近朋友,一年只有他宫城子来看他一次,小住几日。这次足呆了快一月,还多了个夏小蝉跟他那样投缘,时间久了,他哪里舍得,所以也不曾纠缠着要他出来告别。 要他看着他们的背影离去,那便太孤单,太落寞了。 启程时间尚早,敢昌宁还迷糊着眼睛,他同他哥哥同乘一匹马。宫城子打马在前,回头看看一行人,皆已整装,心中才有了实感,就要离开囷龙司了。真是奇怪,莫非今年人多些的缘故,他也怪舍不得的。 他自嘲一笑,勒了一下晴銮的缰绳,马儿轻鸣,他朗声道:“裁缝!明年再来瞧你,当心别死了!” “快滚!” 这声儿掷地有声,中气十足的,倒像他们刚来那日,宫城子回头向自己乐开花的小徒弟眨眨眼睛,小声道:“他害羞呢。” “叫你滚!” 敢昌宁烦得骂人:“闭嘴!吵死了!” 宫城子大笑几声,夹了马肚子,携众人扬长而去。 黄沙未平,风烟尚在,紧闭的大门忽然动了一下,不是那个口是心非脾气古怪的老顽童,又能是谁。他今日不曾束发,宽衣席地,浑身惫懒疲乏。他看着手中夏小蝉留给他的紫气东来散,忽然有些无奈,他自己就是半个华佗,要这玩意儿做什么? 人啊…… 留下的人长叹一气,关上了门。他坐在那张曾经热闹的凉榻上出神,想到今年的桃花好像也就要到最后的日子。这囷龙司,怎么偏偏今年这样孤独。 “是不是也该收个徒弟……” “有我一个还不够?” 女子的声音娇俏,推门而入,一袭锦绣红裙,款款而来。老裁缝面色未变,并不意外,淡淡道:“我当你会在门口拦他们。” 她随手折下一枝粉白桃花,在鼻尖轻嗅,半阖的双目看不清眼色,不知是在赏花还是在盘算。老裁缝见她不语,也不在乎,只絮絮叨叨说自己的。 “我这老人家这辈子也就这么几个朋友,这回来的小朋友,我都挺喜欢的,人活到我这把年纪,还求什么呢?不就求个安享晚年……” “裁缝,”她忽然叫住他,将那支桃花丢在地上,看也不看一眼,只直直盯着老裁缝,“这可不像你。” 老裁缝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阿殷,你离我远去这么些年,你何曾知道怎样才像我呢?” 他的话叫赤殷一愣,他说得不错,自她下山起,创了善念堂,他们相处的时间短之又短。这么些年过去了,老裁缝除了容貌不变,他的身体里也不过是住着一个看尽世态炎凉,人间沧桑的百岁老人罢了。老裁缝是活神仙,可他终归不是真神仙。 赤殷夫人眼中忽然有丝温柔,她漂泊江湖太久,早忘记了亲情之爱,那年老裁缝捡她回玉溪峰,视她如己出,两个人在玉溪峰上过得清简,但终归有亲人在旁,是人伦之乐。这些年,她杀红了眼,再回头看那段时光,好像上辈子的事情一般,她…… “阿殷。” 老裁缝回头看她,她张了张口,忽然想唤他一声师父…… “不要伤害他们,好吗?” 她眼中有一瞬疑惑和不敢置信,那声师父卡在她的喉咙,一下子变得有些可笑,她跟他什么情分,那些人又是什么情分,他现在竟然跟自己说这种话? 老裁缝倒抽一口凉气,别开了眼,继续道:“赤殷,这些年,我这个半吊子师父自认为论能力和资格,我都不配干涉你做任何事,可是这次武林大会,三重天席杀戮,你确实不该……好在你后来遣灵机入擂,灵机的气度分寸,确实适合坐这盟主之位……” 他忽而话锋一转,看向赤殷:“可你我心知肚明,筑佛人退擂绝非偶然,他的目标是宫城子,而你跟他谈的条件之中,必然有宫城子,是吗?” 赤殷夫人冷冷地看着他,迟迟不语,一直到一阵冷风袭过,园中落英瑟瑟,她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经恢复她一如既往那副深不可测的模样。她轻轻抿起明艳朱唇,笑道:“你能猜得出,宫城子难道猜不出?” “他自然猜得出,他这个人……”老裁缝看着地,没来由一笑,“谁不知道他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地过日子,就算知道,也不会打算。” “所以你要替他打算?裁缝,”她唇边挂着讥讽之色,实在想不明白,“你的长生术到底能活几年?这世间得失均有一定平衡定数,这可是你教我的,你能长命百岁,付出的是什么我不知道,可你不可能一直活着,就算我今日不杀宫城子,难道我明日,后日,五年,十年之后再要杀他,你还能在?你怎么也越活越天真了?” “赤殷,”他神色平静,未有一丝一毫被她激怒的迹象,“我再活几年,我付出了什么,你不必知道,你只需要知道……” 他双目抬起,淡淡望着赤殷夫人,口吻亦如平常却又不似平常。赤殷夫人眯起双目,他的眼神与口气叫人熟悉,也是这些年这裁缝太平易近人些,叫人忘记他也是曾经一剑便可叫人毙命的人物。 “我要他活的人,就算是天要收,也休想得逞。” 可赤殷夫人毕竟是他养大的孩子,他能唬住别人还能唬住她不成?他愈是这样,她便愈不想松口。赤殷夫人冷笑一声,摇了摇头:“裁缝啊裁缝,我跟你在玉溪峰上的情分,不如你这小茅屋里与那些外路人的几日光景,权当我们……没有过那段情分吧。” “赤殷,你我都知道,到底是谁没有珍惜那段情分。” 他眼中流露出难得的伤情,玉溪峰上的时光,玉溪峰上的小阿殷,早就随着时光飞逝,与落花流水同逐而去。他望着眼前戴着红花的赤殷夫人,恍惚间好像看见当年那个粗布麻衣,连头发也不会梳的黄毛丫头……他闭了闭眼,赤殷夫人又回到眼前,可那从不是他想要的。 老裁缝叹了口气,眼角落下一滴泪。 “上个月……皇城来人,我一直知道,但我没深究,直到我……” 他顿了顿,眼中有不忍:“……阿殷,为师不想看你有一天,身陷囹圄,不能自拔,你——” “裁缝!” 她匆忙叫住他,生怕他再说出任何一句话,任何一句足以让她改变想法,动摇心意的话。她知道,老裁缝有那个本事,老裁缝跟别人不一样。不是因为老裁缝不一样,而是因为老裁缝对她来说不一样。 她别开目光,将掌心抓得出血,甚至折了一枚指甲。要够痛,不够痛,她就不能清醒。 “我走了,以后不会再来,再见面,权当陌路人。” 院门紧闭,今日最后一位客人也已离开。老裁缝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劳累,他在囷龙司过了好几十年的日子,怎么偏偏今日这日子,这么难过。 囷龙司,意为盘龙之地,相传数百年前有金躯真龙降临此处,受人祈祷,化作山川,世代庇佑当地人,所以起名囷龙司。百姓的神明是未曾见过的翱翔于九天之上的存在,因而能有无限幻想,无尽期望,去等待神迹降临。 可经历了百余年日昏月暗,却从未有一刻得见神悯的人呢,他又该相信谁,相信什么。 为神医送饭的老人家已经好几日不曾见到神医,那居所外卖鲜花饼的小伙子忽然孤单起来,他说有天那门关了,就没再开起来过,好像就是那群京里来的离开的那天。他问老人家,神医闭关了吗?像修神仙的那群人一样? 老人家笑笑,回他,或许只是有些寂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