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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清了,小学还算有趣,我三天两头去孟家蹭吃蹭喝,晚上还和孟先生钻一个被窝。我们合伙睡一个大枕头,盖一床被子,头挨着头,那情形想来还是两小无猜,纯洁可爱的。现在虽然还睡在同一张床上,但画面经常就有点不堪入目了。我喜欢去孟家纯粹因为和孟先生玩得好,加上让阿姨烧菜和我妈有一拼,我妈烧的菜当年在大院里首屈一指,甚至还有隔壁军区大院的家属慕名来向她取经。但对孟先生的父亲和爷爷,我向来又敬又怕,好几次我妈打了电话,我又碍着他们死活不肯去,最后吃我妈的巴掌。孟先生的父亲叫孟炎彬,他爷爷的名字我倒不太记得了,依稀带个“义”字。孟先生的奶奶我没有见过,听说很早去世了,连他自己也只看过照片,黑白模糊的小像。至于外公外婆,也就是让阿姨的娘家人,都在外省,孟先生与那边不亲,并不来往。我先前说过,孟先生的爷爷和父亲都是军转干部,孟老爷子似乎是市里食品调度一类的职务,我那时候还小,加上几年后国营就开始大肆改革,因此对老国营这一套记忆十分模糊,也不知道职位的具体名字是否真的叫这个。我唯一记得清楚的,是孟家极丰的吃食。我家和孟家实算不上大富大贵,不过借着机关大院的名头,唬一唬外人,院墙里头的三六九等,体制内的人都心知肚明。虽然和权势挨不上边,但孟先生家在吃这方面,绝对排在院里第一等。八十年代物质尚且匮乏,九十年代渐渐好起来,但只要我吃饭剩了一星半点,我妈就嚷嚷个不停,说前几年一家人每月吃rou的次数得扳着手指头数,我就是赶上好时候了,没饿过,所以这么不知好歹。对此我很不服气,但争辩不过,只好少舀些饭到碗里,以免剩下。但被我妈看见,迎头又挨了一顿数落:“这么一点,你吃猫食哪?”为了少挨骂,我更喜欢往孟家跑了。每回到孟家,让阿姨总能拿出各种花样招待我,有时候是蒸饺,薄皮玲珑地透出rou色,腻滑的面皮上挂着油珠;有时是灌汤小笼包,有时候也有奶油蛋糕,那会儿的奶油比现在硬得多,淡黄的蛋糕滚着波浪边儿,像个油头粉面的民国少爷。我妈怕我太馋,在外面丢人现眼,时常耳提面命,不许我在孟家见什么吃什么,不幸我都当了耳旁风。吃了这么多,身高却总被孟先生压一截,尽管我上高中时猛蹿了一头,最后还是差那么三四公分。我坚信这是小时候在吃上欠的债。在孟家吃的好东西,不消说,肯定来源于孟老爷子。俗话说吃人嘴软,道理明白,但我还是没法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一点孟先生并不知道,这些无伤大雅的小秘密,当然都是只能跟着我进棺材里的。那时候孟老爷子接近退休,工作闲散,每回我背着书包进门,先乖乖地跟他打招呼:“孟爷爷好。”他常坐在一张老藤椅上看报纸,只从报纸上露出一双眼睛,对我点点头,绝不笑。偶尔会答应,发出一声浑浊的“噢”。也许是“啊”,也许根本就没有张口,从鼻子里挤出来。我不知道,因为他的嘴被报纸挡着,看不见。我小时候怀疑过他根本不会笑。因此我都迫不及待地钻进孟先生的房间,要是再磨蹭一会儿,有可能会遇上他父亲下班回来。孟先生的父亲跟老爷子里外都像,刚眉直鼻,眉头沉沉压在眼眶上,本身已够不怒自威,再加上不苟言笑,像极了庙里的怒目金刚,多看一眼就要心惊rou跳。不过孟先生的父亲并不会像老爷子那样对我不理不睬,我叫“孟叔叔好”,他会笑一笑,赶上心情好,可能再多说一句“小君来了啊”。声音沉,像一口装满了清水的大缸。孟先生后来也是。小学没什么作业,玩的时候多。孟先生家里书多,但都是大人看的,厚厚的一本一本摞在书架上,翻开全是字,没有几个认识的。所以我们都去院子里玩儿。院子里也没有什么玩具,纯粹瞎玩儿。院子里有砖块随意垒的大花坛,长而方,大得像小池塘。花花草草无人拘束,有些长得比我们还高,钻进去探险是很有意思的,因为土里常能挖出粉红的蚯蚓和比指甲盖还小的瓢虫。花坛四周的砖包了一层厚厚的苔藓,又湿又软,拨开绿绒,偶尔会爬出几只蚂蚁。蚂蚁太小了,浅棕色的,几乎看不见。没有生苔藓的地方,砖也是郁绿的,明天就要长出青苔的架势。花坛的土里贴地卧着肥头大耳的芦荟,有的很老了,泛白,像人老了头发会白一样,近根的地方比手掌还宽,那里的刺会咬人,必须小心脚下。靠外边的一圈栽着吊钟海棠,我知道名字是因为这花永远垂着脑袋,只朝人露出浅红的花蒂。我一直以为它非常傲慢,因为不屑于叫人看见它的模样,只开给自己看,不像别的花,是开给人看的,急切地盼望着赞美和讴歌似的。还种着昙花,但我只能在它开花的时候认出它。在院子里住时,夏天的夜里,大院里呼朋引伴,大人和小孩都从床上爬起来,摇着蒲扇,趿拉着拖鞋,不知哪家还拿出了宝贝的铁皮手电筒,往院子里看昙花。其实是看不清什么的,手电的白光照在花上,那花像会反光,白盈盈的一只碗;有的人叫拿开手电,那一大盏白就变作油尽灯枯的夜明珠,似真似幻地藏在夜色里。不管看清了没看清,大家都一齐叫好。我不知道错抓了谁家大人的手,耷拉着眼皮,也跟着说好看。花坛中间的花花草草我就不能辨别了,也许只是杂草,但明目张胆地疯长,有种喧宾夺主的气派,倒不敢认定它是不是杂草了。花坛里还有一棵树,也不知道是什么树,长得极高,把天捅个窟窿。我喜欢坐在树根上,抬起头不见天,只见树冠,疯野地向四面伸展,天空被它击退了,只敢在罅隙里缩头探脑。坐下来,花坛里的花草更高了,可以盖过我的头,那时候我才发觉长高都是自己的错觉,世界那么大,谁也瞧不见我。孟先生小时候是很好说话的,我叫他陪我钻花坛,他就陪我钻;我叫他陪我坐在树根底下,他就陪我坐,也不嫌泥土脏。坐到天黑透了,院子里没有灯,黑黢黢的,我恍惚以为他已经趁我不注意悄悄溜走了,这么一想,花木的影子突然流动起来,叫嚣着报复我扯坏了它们,我不由得发毛,失声喊了一句“孟潜声”。身边立刻响起一个声音:“你喊那么大声干什么?”我扯住他的手,心有余悸:“有鬼。”孟先生也会被吓一跳,说“回家”,然后我们俩跌跌撞撞地跑回有灯的地方,才敢停下来喘气。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