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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之人

    

身后之人



    咖啡因导致身体濒临溃散。没有力气顾及其它,她先收起了那两样不能被发现的东西,将藏在角落的刀子和手机塞回包里。离开前,符黎取出多余的折叠雨伞,挂在房门内侧的把手上为了回绝他淋雨的借口,也为了减轻负担然后按住心脏,下楼,撑开伞,跌跌撞撞奔向雨幕中的出租车。拉开车门时,她甚至考虑要不要让司机直接开去医院。雨滴沉重地砸在手背,先前进入急诊的记忆忽而漂上来。那里有太多亟待拯救的人,相比之下,她的症状也许幸运地吃点甜食就能缓解。

    大雨,南北向街道,出租车的后座。似曾相识的景象,但每分每秒都显得漫长。车子时而飞快,时而减速行驶,运动的交替引起了另一种连锁反应。心慌,头昏,胃里隐隐泛起酸楚,恍惚间嗅到一股皮革气味,好像车内刚刚被暴晒过,在夏日刺眼的光线下扬起浮尘。她抱紧手边的包,掩住嘴巴,身子贴着座位向后仰,眼里差点涌出泪水。咖啡因摄入过量,再加上晕车。快点到家吧,符黎艰难地想,适时抛却了大学时想要去南极的幻想。连不稳定的轿车都是一重煎熬,更不必提晃荡在海洋中央的船。

    她压抑着痛苦,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停在小区外。雨终于变小了,空气中清冷的潮湿感冲淡了致人晕眩的味道,但她双腿发软,心脏始终猛然作祟,要吞吃掉她的大脑。只能以意志力拖行身躯,回家的路上,灵魂飘远了,遥远的第三人称视角中,她模模糊糊看见自己在衰惫地爬动。由于恶心、怔忡和持久的濒死的体验,走到家门前,她竟然屡次输错了六位数字。像做梦一样,那种明知该如何行动却总是无能为力的感觉。

    门向内开启。Dejavu,她想到这个词汇。

    外面的动静惊扰了他,毕竟,符黎从没有反复弄错过密码。仲影带着戒备开了门,却只看见满面倦容的她站在门外,右手轻微颤抖。警觉突然变了性质:倘若不立即帮忙,她一定会倒下去。

    怎么了?

    她摔向了室友黑色的上衣,听到他的询问。

    咖啡,还有晕车

    符黎有气无力地回应,想起上次自己躺在浴室门口的情形。那天仲影似乎碰了碰她的丸子头,将她抱向沙发明明发生在几个月前,却仿佛已经相当久远。在那时刻之后,她还浅浅地考虑过是否要爱上他。

    去医院吧。

    不用了,我休息一下就好

    仲影关了门。她几乎把浑身的重量都交付出去,靠上他的胸膛。他只用手臂,揽在接近腰间的位置,不能再往下,也要与她背后裸露的大片肌肤保持距离。如同礼貌地跳一支亲密的舞,她有雨水柔润的气息,还染了一缕若有似无的、缱绻的香气。陌生,却有迹可循。他隐约猜到它来自何处,不过,重要的是她的状况。

    符黎无暇去听他的心跳。她得尽力捉住涣散的意识,确保自己不会崩溃。焦虑症的急性发作也是这种感受吧。但不可否认的是,仲影给了她一些独一无二的安全。

    她被放倒在沙发。他拿来一个熊猫玩偶给她当作枕头,问她有没有想吃的东西。

    冰的,符黎双手覆上胃部,酸甜的

    电视没有开,一本雪国作家的短篇集翻到一半,倒扣着放在桌上。在渐弱的雨声中,她不小心说了任性的话。忘了加上或者两个字,这本来只是二选一的请求。

    仲影短暂地离开。很快,他端来了洗好的山竹。她看着他用修长的手指剥掉它们的紫红色外衣,想起许多类似的动作。戴项链,包裹住圆白洋葱,搅打奶油,落在薄膜键盘上。咖啡因的作用终于越过峰值,再过一个小时,心脏丧失的节律就会被唤回。符黎侧躺着,蜷起双腿。为什么上一次被抱起来的时候,我还在原地犹豫,甚至向后退步?她已经不记得原因。

    山竹果rou饱满可爱,堆在盘子里。她虚弱地道了声谢,准备伸手去拿,却不可避免想到几十分钟前那个昏暗的房间。酒精湿巾就在茶几下面,她抽出两张,反复清洁双手,才山竹放进口中。酸味盖过热带水果的甜,而且冰爽多汁,是属于夏季的味道,可以降温,可以平息淋漓的火焰。雨会停止,身体会逐渐舒缓。但当一切褪去,无形无状的伤感又连绵涌来。

    喝了咖啡,理所当然深夜失眠。符黎起初找了令儿聊天,对方首先关照她的感情进展,她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只能含糊道自己还在迷茫。

    你和说谎精怎么样了?既然她不主动交待,颜令儿准备采取追问的方式。

    她们都同意女性应该直面自己的欲望。这种想法从大学寝室夜谈的阶段就渐渐萌发,后来愈发坦诚、自然。

    呃,我在用他做实验。

    尽管以实际行动大胆尝试,但她发现复述那些行为仍然十分困难。

    嗯?令儿的音调忽地升高,你说在床上做的实验吗?

    那不然呢。她反而心虚起来。

    他不会对你做什么吧?

    手机上没有画面,可她知道令儿现在的表情。她会皱眉,眼睛稍微眯着,即使不说话也传递出我正在担心你的信息。

    不会吧,至少目前不会。

    符黎又想起去年冬天,他的卧室里,她被他用双臂圈住,唯一的出路是向上飞翔。没有直接碰触,而且他道歉了,以一贯温柔的语调。可如果他根本没打算放开呢?力量的悬殊差异注定她不能再轻易挣脱。至今她都不明白那究竟是不是一次意外,不过,如今也没必要再弄懂它。她只需要记住那一瞬间的感觉,像从雪山之巅骤然滑落的危险。

    那你怎么确定以后会不会?

    所以我带着刀去。

    手机另一端过了几秒才响起回应:好吧,得保证是在你的手里。

    当然了。

    至少可以确认的是,他分不出更多心力注意床下的东西。

    但是啊,颜令儿话锋一转,我觉得他也不敢干出格的事。

    为什么?

    他们俩只见过一面。因缘际会,那天,由于一句披萨店的宣传语,所有人陆续来到她家。

    他不是喜欢你吗,手机密码都是你的生日。

    是啊,她亲手挖掘了这个事实,在用力扼住他咽喉的时候。后来,那块出卖他的手表消失了,等下次有机会,她要问问他是如何处置的。

    除了说话声,手机对面还传来电视剧的配乐。深夜,令儿又在外放二十年前拍摄的武侠剧。她以前说过她的mama喜欢,所以小时候也跟着看了几部,时过境迁,当初的人们应该想不到它们竟然再也没有被超越。

    你在看什么?好耳熟。符黎问。

    令儿清了清嗓,与剧中人物一同念出台词:这就是你的弱点,心慈手软。你永远都成不了气候!

    符黎早看出令儿有做演员的天赋,明艳,身材高挑,性格也毫不忸怩。当年入学时,她还奇怪这个美女为什么不去报考电影或戏剧学院,而是拖着大包小包迈入哲学系的宿舍。她抑扬顿挫的模仿让她记起那些剧情,向来跋扈的师姐对女主角挑衅,问你是不是下不了手。

    外国仔看不看武侠啊?突然,她又提及仲影。

    没有文化背景的话应该很难吧,虽然比起古诗文简单。

    哦外语考级的最高级。令儿迅速代入了考生的身份,你要不要现在开始学那边的语言啊,万一嫁过去的话。

    其实我不喜欢嫁和娶这样的说法,好像它们天然对应着给予和得到。

    在朋友面前,她们可以直言不讳。

    但,你心里也清楚吧,即使是嫁,也好过一个人留在这儿生活。

    符黎明白她的意思。女士们有时会被婚姻捆绑一辈子比比皆是为了规避这种惨剧,她们必须谨慎,或是干脆选择独身。相比之下,在遥远的国度,法律会提供更完善的保障。令儿不止一次想推自己走出去:和他结婚啊,拿绿卡模特身材,一米九的大帅哥诶千载难逢,不是每个人都能遇见的你有这个机会就去争取啊她说过好几遍,换着花样地劝,每次符黎都笑,认为那想法太过遥远,让她别再玩闹。

    和他结婚就能获得另一重身份,的确是最为轻松的道路。但她更关心对方为何三番五次要说服她离开。作为好友,她敏锐地察觉到那个女孩的异样。往日,以令儿大大咧咧的性格,要是得知她带着刀赶往酒店,一定会大呼夸张,可今夜,她却叮嘱她把刀掌握在自己手里。

    你符黎踌躇着,最近和箫凝怎么样?

    很好啊。她不假思索。

    但是,我感觉,你最近,好像有点变化呢她怕过于郑重的语气反而不利于交谈,便尽量说得轻一点儿,有几分像在撒娇。

    唉,只是听说隔着网络,颜令儿重重地叹一口气,我爸来了。

    她了解,一旦涉及她的父亲,话题就到此为止了。

    她曾经见过颜父,在开学的宿舍楼外,即使正值天真懵懂的年纪,她也看得出他们关系不好。那时候令儿还没更改名字,她背负的是满身枷锁,是另外的那个女儿。并非所有创伤都能够被治愈,和解也不是家庭困境的唯一结局。现在,二十四岁的她已经领悟了这个常识。

    如果需要帮忙一定要告诉我。

    符黎担忧她要更换住处,或者急需一笔钱。她不会吝啬任何东西,作为局外人,也无法替她承担更多。

    好啊,到时候借你的男人们来充当打手。

    令儿又调笑道,赶走话语中的阴云。两人接着聊了一个小时,囊括近期的新闻、工作、彼此都认识的同学。她还讲了生理期前和箫凝吵架后抱在一起大哭的经历。符黎从未见过令儿脸上闪烁泪光,她却骄傲地自我打趣:我现在就是drama的女同性恋,怎样?

    挂断电话前,她顺便问候了小叶。长夜漫漫,咖啡因振奋精神,还得找些事情消磨时间。符黎准备玩游戏,就是与他约定一起玩的那款,她查了几份攻略认真观摩,随后拿起头戴式耳机,开启新手教程。她有FPS的经验,也有自信,上手应该不难,只是需要熟悉大逃杀的玩法和地图。

    电子游戏的吸引力非比寻常。或许在和自己较劲儿,想证明身体还算年轻,她沉迷于快节奏的战斗,直至凌晨三点。后来一闭上眼,耳边就响起游戏中清脆的音效,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符黎给小叶发送消息,说她已经着迷,又发给卫澜,输入帮我保管四个字。等到真正昏睡过去,窗外已现出熹微光亮。

    自从过敏症状发作,咖啡也被仲影沉默地列入了禁止名单,优先级远高于各种酒精饮料。但是,他不会真的阻止她做什么事,如果她跑向咖啡货架的新产品,他也会推着购物车走过去。

    次日,疲惫的躯体被午间阳光唤醒。符黎穿着居家连衣裙去洗漱,出来时恰好碰到室友抱着棕色纸袋进入家门。他最近好像辞掉了快餐店的兼职,可能取材结束了,也可能因为再过不久就要与这里道别。

    一起吃吗?仲影问。

    他买了双人份套餐。空气里飘散着炸薯条的香气,她点点头。

    先前他们轮流下厨,却只偶尔一块儿凑到桌前。那段日子她总是忙忙碌碌,于是便自然地错开用餐时间,令彼此不必相互迁就。符黎有时私自想,如果这种生活能够持续下去,她一定不会率先喊停。

    仲老师,下午我们去超市吧,她提议道,你有没有想吃的东西?

    仲影配合地思索了一下,左手两根手指靠近右手食指,摆出三角形。她莫名觉得那个手势有些性感。

    绿色的。

    突然变成了你画我猜的环节。符黎下意识地猜测:粽子。

    嗯。

    她唤醒他的记忆,看来他一时忘记了这个单词应该怎么说。

    但是端午节已经过去了,在网上买比较方便。

    其实她只是心血来潮想逛超市,或者,和他一起逛超市。虽然不太可能买到粽子,但他当然不会拒绝这个提议。

    待阳光柔和下来,气温也舒适宜人。附近的超市宽阔凉爽,如果年轻十几岁,她大概会想在这儿与冷柜里的牛奶玩捉迷藏。路过鲜花店铺,仲影从入口处拎了一辆购物车。原本要买食材,她却先奔向了正在促销的零食大礼包,抱了一堆膨化食品回来,一口气倒在车筐里。

    我是不是拿太多了

    没有。

    他仍旧不喜形于色,不把过多的情感交出去,可她总觉得他刚刚笑了。

    两人并肩走着,期间符黎冒出新的心思,慢慢落到他背后。仲影身形修长,总让她去想象一张写有诗句的漆黑白纸,很矛盾,但已经找不到更恰当的形容。有时她喜欢远远地看他,距离增添了朦胧感,似乎拢着心神飘回醺然的初雪之夜。她站在原地,等他缓缓向前,在贩卖各种茶饮的货架之间,她感受到另一道视线。

    有人跟着我们。

    再跟上他时,仲影俯身对她说,多了些防备。

    符黎疑惑地转头,只见后面空无一人。

    是恶作剧吗?她小声问。

    不是。

    忽然,她想到上次丢在门前的信件。是同行、竞争对手吗?还是读者不满他的结局,悄悄寄来抗议?前几天,她偶然在社交媒体上见过几条关于他的内容通通与那个流传于网络的短视频有关,她没有仔细的勇气,只大致知道并非坏的传言。对了,他的书近来正在畅销,位居网上书店的首页。她该表示祝贺,可是心中却隐隐不安。

    我去拿一盒杏仁奶,我们在冰柜那里见!

    仲影想拦她,但无奈她跑得飞快。幸亏超市有琳琅的货架,她丢下这句话绕到隔壁,再借其他顾客遮住自己,小心翼翼注视着他,以及他周围的人们。离他不远处,符黎看见儿童、老人、情侣,然后是一名女孩。他们的目光都投向架上的商品,只有她左手拿着书,右手在背包里翻找东西。

    直觉告诉她那道视线来源何处。她站在那儿等待,等女孩终于捞出碳素笔,追上仲影,索要一份签名。她见过他的字迹,清秀而纤细,当初,她还因此否认了一号房租户是一位男性的猜想。

    符黎目送那女孩满意地离开后才回到他身边。

    没找到吗?

    再陪我去找一下好不好,她摇头,但是轻轻地笑,不然就只能喝牛奶了。

    他的戒备心逐渐削减。

    仲老师,我也想要签名。

    你可以

    仲影停顿片刻,思考怎样措辞。

    再要点别的。

    符黎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更多。她觉得自己一定脸红了,因为内心正反复回荡着令儿无畏的劝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