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大晦日
第十三章 大晦日
千禧年的最后一天,乾赤音仍是在医院度过的。 距离最近一次手术已经两周,在护士和母亲的帮助下,她艰难地做着屈膝动作。母亲小心地控制住她的髋关节,以保证它始终处于伸直状态,护士小姐轻柔地帮她抬起小腿,每抬高一点都会询问乾赤音的感受。 没关系,请继续吧。弹力绷带紧缚着她的脸,乾赤音感到皮肤微微发热,活动到的关节处更是带着细密的疼痛。 烧伤导致的挛缩、失去毛囊导致的排汗功能异常,每次复健时,乾赤音都像在重新经历那个夏日的夜晚,火舌一点点舔舐她的身体,而她的喉咙却因浓烟而发不出任何声音。 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像砂砾一样摩擦她的喉咙。乾赤音回过神来,发现膝盖以上的力量已经消失,护士小姐怜惜地看着她: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第二天就是新年,不是护士小姐值班,因此她走到乾赤音面前,提前祝她新年快乐,她抚摸赤音的脸,夸奖她:你真的很坚强。 乾赤音笑着回她谢谢和新年快乐。她的母亲由美将护士送到门口,又提着赤音专用的脸盆去打水为她擦拭身体。 独自躺在床上,乾赤音望向窗外,萧瑟的树枝上,零星的枯叶被风吹动,她不忍心看,便闭上了眼睛。 乾赤音从不是个能坚持的人。 她生于一个很普通的家庭,父亲在外工作,母亲是全职主妇,她不是独女,有一个小五岁的弟弟。家里的条件不至于养不起媎弟俩,但总有那么些时刻,赤音要让着作为弟弟的青宗。她的性格并不争强好胜,对此没什么不满,如果她稍微让步,能换来mama和弟弟的开心,那也没什么不好的。 学业上,不像弟弟的朋友那么聪明,也不像弟弟能做到什么都不在乎,乾赤音迷迷糊糊,过着自己平凡又充满苦恼的十数年人生。 学习的冲劲总是来了又去,乾赤音虽然勉强考上了初高中连读的女子学校,但每次成绩放榜,她的名字都不会在前列,只是借着学校的制度,顺利升上了高中部。 要说那场大火前,是什么稍微改变了乾赤音,应该还是那年的毕业典礼。 因为容貌优越,在她们给学媎献花的环节,赤音被安排在了前排。她看着对面披散着黑发的南学媎,对方没什么表情,好像永远都是这副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坚定模样。她们曾在学校打过几次照面,赤音每次看到她,她都脚步匆匆向着某个明确的目的地进发。 将花束递给她,乾赤音小声地说:学媎真厉害。她要是能像学媎一样聪明就好了。 学校的后勤拿着相机一通拍,闪光灯照得两人脸上闪了又闪。南光嗯?了一声,跟她一起在老师的指导下退场。 要一起拍张照吗?低年级和毕业生分开的时候,南光拉住赤音的手腕问道。 赤音有些迟钝地点头,她们挡到了后面学生的路,南光便后退一步,把她拉向自己的身边。 调试着从口袋里掏出的卡片机,南光搂紧了帮自己抱着花的赤音,一边抬高相机,对准两人的脸,一边说:其实我很笨。 赤音惊讶地在快门声响起时看向南光的侧脸,对方依旧看着镜头,让赤音摆正脸。她一边拍,一边说:因为我很笨,所以只能朝着定好的方向走。 收回相机,南光对赤音微笑着说:如果你觉得迷茫,可能是你太聪明了。她看了一眼赤音胸口的铭牌,赤音,做聪明人很累的话,就做个不考虑后果、只往前冲的笨蛋吧。 她从花束里抽出一支百合,送给愣住的乾赤音,跟她挥手再见前,说了最后一句:聪明的你,做笨蛋也一定比我厉害。 要去图书馆吗?放学后,乾赤音问九井一。 由于住得近,她、青宗和九井放学后总是一起回家。新学期伊始,青宗支持了几天媎媎的鸡血学习计划,就再也坚持不下去。九井一是三人中成绩最好的那个,即便赤音不邀请,他偶尔也会去图书馆。 他有些羞涩地应好,乾青宗在她们身后,大剌剌地说自己要回家打游戏。 她们一起步行到最近的浅山图书馆,选了个面对书架的位置,赤音掏出自己的教材和作业,露出要与之决一死战的表情。 九井坐在她旁边,随便选了几本书看。书页在他手中稳定地翻过一页又一页,那声音听在乾赤音的耳朵里,好像是催眠曲。 渐渐地,她的眼皮变得沉重,脑袋也沉了下去,落在书本上。 学媎骗人明明做笨蛋也这么难。半梦半醒之际,乾赤音如此想到。昨晚学习到凌晨,今天的精力完全不能支撑她现在继续学下去。 可能是自己无意识地发出了声音,吸引了九井的注意力,赤音感到对方的视线在自己脸上停留,慢慢地,有热源在靠近自己。 乾赤音像别的女高中生一样,也和男生交往过。学习好的、体育不错的,她美丽的外表吸引着那些男生的心。她以前对自己要做什么不甚清楚,觉得很大概率上,自己会和mama一样成为家庭主妇。 那样的话,早点恋爱还是晚点恋爱都差不多。对这些都无所谓、无论对象是谁都没能体验过心动感觉的赤音,因此和他们交往过。 但是现在 不行哦。赤音睁开眼,对面前的男孩说道。 蒙昧间,乾赤音又想起了那天的事情。像答应她会在大学等她的南光一样,赤音也答应了会在九井一长大前等他。 许下会守护她一生约定的少年恐怕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话那么快就灵验。他离开乾家不久后,乾赤音就倒在了浓烟中,倒下的前一刻,她从房间里拖出了已经昏迷的母亲,她们艰难地来到楼梯口,乾赤音脚一软,母亲扑棱棱滚到了楼梯下。 后面的事情,吸入太多烟雾的乾赤音已经不记得,等她再次恢复意识,是被身上剧烈的疼痛折磨醒。 也像现在一样,费力地睁开眼,看到医院雪白的天花板。 耳朵捕捉到门响动的声音,乾赤音以为是母亲,扭过头,想要叫她帮自己坐起身。 谁承想,出现在那里的,是她久未谋面的父亲。 赤音惊喜地睁大了眼睛:爸爸 她几乎认不出父亲来,曾经每天西装革履,定点上班,定点下班的父亲,此刻像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他的头发许久未剪,衣服也凌乱不堪,他歪歪扭扭地向着乾赤音的床位走来。 弟弟青宗告诉过她,手术费是母亲在南光的帮助下,用她家的房子作抵押借贷来的。尽管父亲没出席她的每一次手术,但她猜想,也许是父亲忙于工作,忙于偿还那巨额的借款。 赤音提起父亲时,青宗总是态度冷淡,母亲也避而不谈。 但无论是陪伴自己的mama、弟弟,还是帮助自己的南光、九井一,又或者未曾出面但也在用工作支持自己的父亲。真正给予她力量、支撑她日复一日做这痛苦的复健的,不是她自己,而是这些爱她、没有放弃她的人。 她眼含热泪,想要坐起来和父亲说说话。可不等她开口,乾贤一扑腾一声跪在她的病床前。 乾贤一身上有一股浓重的恶臭的酒味。他将手放在包覆赤音四肢的压力衣上,紧紧地攥着女儿的手腕,用力之大,赤音立刻皱紧了眉。 他双眼布满通红的血丝,说话带着令乾赤音害怕的疯癫,口水从他的口中喷出,他摇晃着女儿,几乎带动了整个病床晃动: 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求求你让她放过我吧! 午后时分,东京女子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烧伤整形科病房,挤满了看热闹的病人。负责值班的护士头痛地一个个把他们赶回自己的病房和楼层去。 闹剧的中心,三个人并排站在一片狼藉的病房外。一个是衣衫凌乱的中年女性,她眼眶泛红,抱着自己的胳膊;一个是十多岁的青少年,他穿一套不良少年常见的特攻服,瞪视着地面的眼睛翻涌着恨意;最平静的是个子最高的那位,她靠在墙上,隔着一地杂物,看向病床上啜泣的女孩。 此人正是南光。 因为是大晦日,员工休假,所以午饭过后,南光独自回到宠物店,照看父亲的孩子们。她刚给猫咪和小狗们放好粮食,铲干净砂盆里的粪便,正打包着要扔的垃圾,门口传来了乾青宗的声音。 她们有一段时间没见了,看见乾青宗身上的特攻服,南光也不免露出一个调侃的笑。但对方紧接着说出的事,叫她再笑不出来。 怎么会有这种在举家团聚的大晦日,跑到女儿的病房闹事发疯的父亲?此时的南光,无比想念尼古丁的帮助。 侧过脸,和愤怒的乾青宗对上视线,南光扶上他的肩膀,她又看向乾赤音,说:好日子这么快就到头了啊。 乾青宗怒道:都怪那家伙!如果不是他跑来胡闹,赤音永远都不会知道她治疗费真正的来历。 我不是说那个垃圾,南光打断了他,我是说赤音。 乾青宗愣住了,听她继续说道:原本还能为家人而努力、忍耐内心的恐惧,现在被告知那一切都是假的,她一定很痛苦吧。 乾青宗低下头,小声地说:是是他自作主张骗了赤音。知道自己曾被抛弃、现在的治疗又是靠胁迫父亲得来的,赤音的惶恐和崩溃,就是他谎言的代价。 南光拍了拍他的肩:珍惜你现在的愤怒吧。也许一天,你会恨不得今天想拯救的那个人立刻就死掉。死人只需要被怀念,活人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她们要继续生活,你也要。 作为曾经的警察,她看过太多因为漫漫无期的看护、亲人重病导致的贫穷和负债、爱人缠绵病榻精神出现问题性情大变不再可爱,而杀死自己曾经最想温柔对待的人的例子。 手术的结束,不过是一切的开始。乾赤音的伤口不仅是她自己要面对的难题,也是由美、青宗和九井需要跨越的高山。 南光没看乾青宗的反应,她叹了口气,向着狼藉一片的病房走去。 捡起地上的水杯和吸管,南光重新将之放在医院可移动的床头柜上。这间病房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病床歪歪扭扭地摆在正中间,各种日用品散落一地。因为有安保前来阻止乾贤一,地上还有一只他落下的鞋子。 可能是听到了脚步声,乾赤音压低了自己哭泣的声音。 南光走到她面前,看着她艰难地用被子遮掩自己的脸。南光坐到赤音病床的侧边,问: 你后悔接受我的帮助了吗? 乾赤音在被子里摇头,因为剧烈的动作,她现在全身都撕裂皮肤般疼痛。 她不怪使用了暴力的南光,也不怪对自己撒谎了的母亲和弟弟,她甚至不怪想要抛弃她的父亲,她只怪自己。她在父亲说出那些话后尖叫过、痛哭过、放声大骂过,但现在,平复下来的她什么责怪的话都说不出来。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自己死在夏天,这样所有人都不用因为她而痛苦万分。 乾赤音曾为了这些爱她的人而选择活下去,现在却迷失了她必须忍受这些痛苦以及未来更多的痛苦的理由。 我只恨我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她的声音很小,隐藏在呜咽声之间。 静静地哭了一会儿后,乾赤音感到有股力量抱住了自己,她的身体颤栗着,为疼痛、为愧疚。 那个人说:不要怨恨你的生命。 她的身体和乾赤音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说话间两人都能感到胸膛的震动:要恨就来恨我,是我硬把它塞给了你。 她们的身体分开前,她说:我会等你。 等你好起来,欢迎你向我复仇。为你父亲也好,为你选择死生的权利也好。 我会等你当面告诉我,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她的温度离去了。 乾赤音陷入了新一轮的悲泣之中。 ---有话说--- 如果赤音这章会让人感到不适非常抱歉,已经尽量在能体现她的挣扎的情况下,写最少的详细描写了。实际上如果她真的活下来,要面对的比这还要残酷,毕竟死很容易,面对被自己拖累的家人(包括喜欢自己的人)、被外界所不能接受的烧伤外表、复健的痛苦等等等等。 原作里的乾青宗和九井一只需要哭着对吼两句我不是赤音赤音早就死了我当然知道赤音早就死了就显得很深情很走不出来的好男人的样子,可是因为家里还有房贷而被放弃、煎熬地在病房里待了那么久直到死去的又不是他们。(此段全是原著剧情,只有父亲试图骗保的剧情是我瞎编的。) 以及,以防万一,再次声明一下,本文正文无CP向,不拆原著CP(指男对女的箭头,和双向的箭头),不过也不会为了让她们在一起而写什么粉红剧情,因为和整体的调性不合。 最后,为了不显得像炼铜或者搞擦边百合,重申:十四岁以前,正文所有小孩对南光的感情都是纯友情/亲情/崇拜之情;女女之间的互助不是为了爱情也可以亲密又坚固,她们是朋友也是家人。在自己的使命感找到正确道路前,南光也应该没有心情和时间谈恋爱if线番外只是if线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