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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夜 冬至

    

第三夜 冬至



    方清樾穿过阴暗的客厅,这种感觉就像在幽深的水族馆中行走,咕嘟咕嘟的水灌进来,墙皮渗着水发酵,到处是石灰粉煮熟的味道。冬天的日光斜射,餐厅亮起一角,老电视闪着屏,却并没有声音,她顿了顿脚,推开书房的房门,看见父亲埋在书山里的秃顶。

    爸,我把东西放下了。

    噢噢天这么冷,冻坏了吧。方老放下镊子,鼻梁上的眼镜滑下来,睁大眼看墙上的挂表,才十点,现在年审这么好办了?

    嗯,步骤简化很多,开车过去挺快。

    方清樾尽量表现得轻描淡写,她今天穿得少,来来去去裹了一身寒气,正巧父亲开了电暖和小太阳,真暖和啊,因为它们整个书房和水族馆划出楚河汉界。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书,碰掉漆的桌脚,还有父亲正修理的老表都从姜黄色的博古架、实木书橱,还有咕噜咕噜冒热气的茶海中透出暖化人的热度。

    她一一观察它们,冷眼看着一系列奇妙的化学反应,温暖和洗衣液的香气混杂,最终化合而成安定家等等的意象。

    想到这,舒适瞬间变成了烦躁。

    爸,我先走了。

    哎,清樾,别急啊,你看你最近都瘦了。方老有关节炎,猛的站起来有点跛,他絮絮叨叨地过来抓女儿的胳膊,你妈问我好几次,让我劝你回家。

    方清樾瞪他。

    好好好,臭脾气母老虎咱们就不理她,爸爸好久没见你了,有什么想跟爸爸讲的吗?

    如果拿全国各地区的刻板印象打板,那父亲就是滨水市盛产的教科书一样的南方小男人。这类群像被长期耻笑,大众一想起来就是他们扭着屁股系着围裙做猪蹄汤,去菜市场杀价到面红耳赤,挤电梯搞不好还会和另一个小男人狭路相逢,互骂道:你个老头叽哦。

    方清樾不知道这是不是父母感情崩解的源头。反正丁女士对此耿耿于怀二十年,并将这道伤痕再次刻到她身上。或者从她一出生母亲就计划将这部分削掉,可谁又能始终坚强呢,没有软弱的谷底就会失去坚硬的峰顶,她只是把软弱换成掩饰而已。

    没有,都挺好的。

    你和小谢方老体贴入微,他见女儿垂下眸子,赶紧闭嘴,还做了个滑稽地拉拉链的动作,别难过,你还年轻,合适的慢慢找。

    方清樾弯弯唇角,善意地装作被逗笑了,伤口再次被刺痛,她像被分成两半,一半在摄取这难得的关切,另一半却忍不住恶意:骗人,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呢,容错率,像你和mama一样吗?她忍不住想到上一辈人面对新时代掀起的离婚潮,愤怼和讽刺填满她的大脑。

    方老看她似乎听进去开解,又似乎油盐不进,只能转移话题:怎么剪头发了,也好,挺精神的。

    长一点了,之前就很可怕。

    哪有,我觉得很好,很潮流的帅气嘛?

    不,挺后悔的。方清樾小声嘀咕,丑。

    很久没有熟人再跟她讨论头发的问题了,如今被父亲戳中,她又慢慢想起两个月前几罐啤酒激出来的壮举,好不容易藏起来的羞耻冒了头。还因为幼稚的叛逆心越烧越烈。

    晨晨快放学了,我还是先走吧。烦躁愈胜,她觉得自己还是悄无声息地逃掉才好。

    你不见见她么,清樾今天冬至,等你文阿姨回来咱们吃汤圆啊。

    方清樾看着父亲期待的神情,想那她还不如找条缝钻进去。烦躁带来阵阵耳鸣,东西两战线终于停止内战全面抵抗,她终于可以恶狠狠地想,老年人果然没法抗拒大团圆的诱惑。就好像年轻时候没尽心做的、做错的,临到老了都可以一笔勾销一样。

    手续放在桌上了,车也在车库里。我下午还有事,年轻的面容绷紧不变,她深吸一口气朝门口走去,看见方老一瘸一拐跟过来,语气又软下去,爸爸你别送了。

    你怎么回家啊?

    搭地铁,下午去市中心那边,挺顺的。

    那小心啊,有空给你妈去个电话!

    哦。

    她稀里糊涂应下来,门咣一声关上。

    一瞬间,这些烦躁和羞耻尽数褪去,山峰坍塌了,一点点自怜的藤蔓攀上来。她在寒冷的走道里跺脚按电梯,才后知后觉想起父亲的那句今天冬至。

    冬至。

    方清樾再次来到华景城岚姐说今天上班,她便提前来等。

    上次分别后方清樾回家做了不少功课,她去落灰的论坛上面取经,听几个可能是编的纪实故事。昨天看见有人在论坛上说,细心的人能在极短的时间里明白床伴是个什么货色。出轨的?寻刺激的?好色的?或者干脆是个性瘾或者性癖者。

    方清樾很有自知之明,她恐怕早就被岚姐看透。而在她的观察下,初识下雨,再次下雪,今天冬至,这每一次邀约的时间都透着某些情绪,并被拥有同样情绪的她察觉。

    论坛上又说,如果不想惹麻烦,那就不要在现实关系中接触床伴。最最最重要的就是记住好奇心害死猫就算两个人熟悉彼此的每一处肌肤和骨骼,人来人往,哪怕擦肩而过,也只是最普通的陌生人,仅此而已。

    午后的华景都是些结伴喝下午茶的网红,方清樾看着长枪短炮的有些尴尬,最后还是躲进了乐达,总是蹭体验很不好意思,要办个卡吗,方清樾想到现实关系的禁忌还是作罢,反正华景这么大,有太多的地方可以消磨时间等人。

    就当最后来乐达吧。她想。

    时间不知不觉过了六点,下班高峰稍歇。在水吧,方清樾看着玻璃后成群结队的人群,出来吃饭的、看电影的、逛商场的人声鼎沸,对比之下一墙之隔的健身房终究是有些冷清了。

    她点了一杯柠檬茶。

    网上说的柠檬精挺形象,酸从口腔滑到胃里,翻滚起某些渴望,不是食欲,是疼先是钝痛,然后顺着喉管返到舌尖,是苦的,最后是辣,噼里啪啦窜到鼻腔和眼眶。

    手机传来刺耳的震动,她捏着边楞犹豫,过了挺久才接起来。

    喂,妈。

    也没忙什么,爸爸年纪大了,新规定下来他不熟悉,我就帮他跑一趟车管所。

    她沉默几秒,一边用手按着额头,一边逼迫自己听完听筒里的冷嘲热讽。

    我、我没有,他是我爸爸,也说想见见我贱?跑去伺候他们一家三口?可以啊,随便你说,别再绑架我了丁老师。

    你考虑过我的想法吗?

    恨他?丁老师,是你们性格不合感情破裂和平离婚关我什么屁事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暴跳如雷的母亲就摔断了电话。

    方清樾举着手机呆愣很久,她总是这样,对着生人忍耐掩饰,又被亲人逼得拔刀相向,屏保灭了,她从黑屏上窥见自己泪流满面的惨样,玻璃后的人群依旧在相逢团聚,她只敢看一眼,而后极力地低下头,像是忍受极大的痛苦,一寸寸蜷缩着。

    你长大了,亲情的碎片还是会扎疼你吗,独立个体方清樾?

    疼痛撕破了阈值,她从高脚凳上艰难地挪下来,逃去了卫生间。

    七点零五分。

    方清樾洗掉了护肤品和淡妆,手指抹着残存的一点口红,她撑着洗手台,脱力地想自己是否还有精力再去赴约。

    不知道是什么抽空了她。

    她精神恍惚地去摸烘手机,卷起的热风拍了一脸。

    艾可,经理又让你去替班啊?

    可不,那绿茶婊今天又没来。一个戴着发带的辣妹在照镜子化妆,表情有些狰狞,烦死了,教她那个课破事可真多,嘁,整天岚姐岚姐喊,我是没她能sao。

    方清樾一愣,关上烘手机,不动声色地转向一边拿纸巾。

    不说了去上课了,我怎么就这么倒霉。

    辛苦辛苦。女人朝她挥手,又扭过去向厕所喊了一嗓子,范啊,你好了没,你会员还等着呢。

    一阵马桶抽水声,阴影里走出个苗条的教练,她在方清樾旁边洗手,撇撇嘴:叫叫叫,跟叫魂的似的,累死个人,我刚才听你说岚岚又没来?

    嗯呢。说是家里有事,这月缺课快一只手了,肯定到处鬼混。

    大家都同事,你看不惯在微信里唠唠就算了,别真说出来,这火急火燎的整天被人当枪使。尤其是经典的厕所滑铁卢,有啥好撕逼的呢,教练被自己的脑洞逗笑了,而且人家也不容易,听说离婚了,最近可能真是家里事吧,走了。

    哎?女人反应一会儿,追上去揽住教练的胳膊并排走,真的?

    方清樾跟着她们迷迷糊糊地走出卫生间,朝会员区走去,化妆品的香味从女人一甩一甩的发丝散开,夹杂着只言片语袭来。

    你忘了,就年初跑咱这里抓人的那个,是她老公,都这样还能过下去才是见鬼了。

    挺帅啊,这也舍得离。

    家暴算哪只好鸟,离婚官司可不好判呢,你个看脸协会就别掺和着评理了啊,乖。

    嘿,阿范范最好了~

    美女来健身吗,要不要指导?

    巡场教练过来搭讪,方清樾从女人的漩涡中抽身,才发现自己像个尾行的变态,她四下茫然,结巴着拒绝了那个肌rou男,回去瘫在水吧的沙发里,找了好一会儿才摸到手机,上面果然跳出两条消息。

    对不起今天突然有事,恐怕要迟到了,17层1743,密码910674,房卡在桌上,你可以上去住一晚,如果十点钟我还没处理完就不过去了。

    晚安。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喜欢过冬至。

    17层可以远眺到滨水,还有滨水尽处的市郊,长长江水东流入海,再远就是浪涛声里的小岛。那里灯火冷却,但此时又能在漆黑的江边升起烟花,河灯点点,如缀星辰。

    冬至这一天,是冬日至寒,亦是黑夜将尽。

    方清樾站在窗边,阳台是封闭的,铺着彩色小瓷块,一对竹椅上放了个玩偶这一间并不是loft,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小公寓,紧凑空间用到很多设计的小心思,散发着某种打动人心的味道。她蜷在被子里,像一只受伤的猫咪,膝盖贴着胸膛,脚趾蹭着足弓,所有的灯都熄灭了,黑夜如潮水般予以拥抱。

    无家的旅人听到八点的钟声,之后睡梦渐深,九点的、十点的杳然无痕。

    直到她听见了密码锁开启的声音。

    仔细描述,将她吵醒的应该是门推动椅子的声音。

    方清樾睁开眼,床头正对着从走廊投射而来的一束光,这束光逐渐扩大,描摹出一个女人的轮廓,之后门缝锁死,门廊的壁灯亮了。

    几点了?光太过刺眼,方清樾朝被子里拱了拱。

    刚响过十点的钟。女人顿了下说道,吵到你了?唔,没回复我以为你今天不来了。

    有些累,本来不想来的。

    嗯,你睡吧,我洗个澡就睡。

    方清樾便翻个身继续见周公,但不知怎么,也许打盹起了作用,冲澡的声音在她脑海里渐渐清晰,刻意忘却的琐事也开始在脑子里打旋。

    她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吹风机在响。吹风机停止。

    女人慢慢走近,摸到床铺便躺了进来,怎么不睡了?

    有些精神。

    嗯。

    无论怎么听都能感觉到女人心情不好。

    不舒服?方清樾问。

    是有点。

    哪里不好,我这里有胃药和感冒药,还有止疼药,你看有需要的吗?

    沉默许久,江澜都没有回答。方清樾想那就算了,她重新缩到被子里,女人无声地握握她的手,算是一个没事的回应。

    指尖是冰冷的,激得方清樾一个哆嗦,她很疑惑,试探着去抓另一只手,同样冰冷,在手掌处还摸到了厚质的像纸一样的东西。这个材质埋在记忆里,只要一触到就能连根拔起,连带着玻璃划伤手臂的剧痛她之前受伤用过,是医用敷贴。

    方清樾有些懵,还没等她转过弯来,这样主动的动作已经被对方误解,并且对方已经默许地解开睡衣她神情恍惚地磕到女人身上,摸到了柔软的侧腰和rufang,方清樾慌慌张张爬起来,真是滑稽,明明她才被定义为掠夺者,此时却更像一只瑟瑟发抖的鹌鹑。

    更可怕的是这场像争斗一样的前戏毫无声音,不激烈但充满压抑,对方用身体挑逗她,诱惑她,吸吮她的脖颈,羞涩让她涨红两颊,在肺里造成空腔甚至不能呼吸。结束它,那就结束它,她有些恼火,伸直手臂,挣扎着拍亮床头灯。

    视野亮了。

    黏在一起的两个人气喘吁吁,仿佛被按了暂停从野兽变回人,方清樾领子大敞,一侧肩膀裸着,她眯着眼适应灯,指尖都是噗噗通通的心跳,她拿去理江澜的头发。头发侧向一边,露出额角贴的一块纱布。

    还有呢,方清樾舔舔唇,向下撤身子,女人嘴角有些肿,脖颈到胸前像被指甲划了一道,大腿内侧拧了几个乌紫的指印。不仅如此,膝盖手肘手指这些关节露着血迹斑斑的口子,暴力的痕迹无处遁形。

    女孩的眼睛沉郁,带着审视的锐利,江澜放空一切地看着房顶,心想她可真像个医生或者是个探员?江澜看她已经开始检查手臂,并对上面青青紫紫的印子满脸不认可。女孩的身体是温暖的,动作也很柔和,让谁都能感到放松。

    你这是怎么了?

    路上遇见醉鬼。江澜低声说,没多大事。

    女孩无法接受,甚至被刺激的声音高了一度,指了指她的大腿,瞪视着她:你确定这不是猥亵?

    两人对峙。

    哎江澜突然笑了,眼睛弯起,藏着几分畅快,好吧sir,所以我把她打进派出所了。

    ?

    现在估计在派出所醒酒教育吧,呵,不想留案底她家还要赶紧把人保出来才行。江澜撑着身体坐起来,看着呆愣愣坐她腿上的女孩,柔声说,虽然冬至发生这种事很倒霉,但没吃亏。

    哦哦哦。女孩连忙从她腿上下来,溜回被子里,晚安。

    我还以为你要?

    我不是变态好么,岚姐。女孩缩着身体,嗡声说。

    方清樾背过身去,江澜的目光随之落到床脚,她落下笑容,眼底满是疲惫。

    今天跟家人好好吃饭了吗?

    没有。

    啊,本来还想请你吃顿饺子。江澜关上灯,好梦。

    黑夜重新在这间公寓内静悄悄铺开。方清樾躺了一会儿,她转过身,伸手去触摸纤细的腰肢,将人轻轻抱在怀里。

    宝宝,你想做什么呢?

    可怜我么?没事的。

    我在想,如果我遇到这件事,总会期待有人安慰我。

    所以?

    都没事了,冬至快乐。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喜欢过冬至。

    何必认真呢,就当是想找机会哭和笑,温柔和被爱吧。

    如果没有。

    那至少还有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