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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茶

    

冷茶



    许多宫人来给绥绥道喜,说她有福气。

    他们都言辞婉转,可绥绥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

    按照祖制,太子可以有四良娣八孺子十六保林二十四昭训但李重骏只封了她一个,还是个低贱的戏子。这简直是祖坟冒青烟的好事。

    绥绥却只觉得难过。

    从前扮做他的小妾,是为了几两碎银,尽管李重骏脾气古怪,同他周旋是件辛苦的事,但这世上又哪儿有好挣的钱呢?她总是虚情假意地拍他的马屁,讨好他,算计,藏钱,同夏娘斗嘴,但每天都兴冲冲的,觉得很快活。

    也许因为那时她单纯地为了自己活着。

    李重骏再古怪,狠毒,又薄幸,总与她无关。

    可是现在,她被关在这四面高墙的深宫里,她喜欢上那个狠毒薄幸的男人。

    她的生活,她的喜怒哀乐,一起都被他夺走了。

    翠翘看出她的忧愁,细声细语地劝说:有了名分,meimei不高兴么?还是太子殿下原许了个更贵重的位份?要我说,昭训便还好了,要紧的是殿下心里有meimei。我看殿下待meimei,实在是用心了。

    其实长久以来,为了让翠翘放心,绥绥一直吹嘘李重骏对她多好多好,翠翘也信以为真。

    翠翘又说:别的倒罢了,只说我这身子,镇日吃的药,看的大夫,便是打个金人也够了,还不是看在meimei的面子上

    绥绥早早把脸别了过去,她看着窗外明晃晃的日头,已经不在听了。

    她的心事,翠翘不能懂得,她也不想让她懂得。

    晚上的时候,绥绥服侍翠翘吃了药,走出殿门看见高高的月亮,决定去花园里走走。那里的山石后有一条小河,河水哗啦啦从树下流过,她把心事说出来也不会有人听到。

    可这么个绝妙的地方,已经被人捷足先登。

    她才走近,忽然发觉河滩旁有黑影晃动,她吓了一跳,慌忙藏到了树后,然而那影子也晃了一晃,竟还说起话来。是个女孩儿的声音,又细又颤,

    谁?是鬼么?冤有头债有主,我可不怕鬼,你等着,敢吓我,看我不打你!

    只听咻咻几声,竟真的飞来几个石子儿。

    绥绥忙道:住手!住手,我是人,不是鬼!她小心走出来,提裙子走近了,借着月光同那女孩儿面面相觑。

    竟然是杨三小姐。

    杨

    是你!你不是太子的人么。杨三小姐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很凶地质问她,难道你就是那个周昭训?

    她语气不善,绥绥可不敢承认,迟疑了一下,三小姐却笑了起来,罢了,怎么可能是你今天可是那个新娘娘的好日子,怎么会来这里呢,能来这里的,都是伤心的人

    三小姐一语未了,东倒西歪地在石头上坐了下去,绥绥才闻见一股酒味儿,她就转过了头来,晃了晃手里精致的麂皮酒袋,要不要吃酒?

    绥绥可不懂了,愣了愣道:三小姐不是皈依入道了么,也可以喝酒?

    三小姐笑道:嗳呀,所以我才要躲起来呀!再说,做了道姑就不能喝酒么?寿安公主,同昌公主,她们都做了道姑,还不是每日纵情宴饮,养无数才子面首,我不过到街上逛逛,姊姊知道了,就把我抓到这东宫里,关我的禁闭,烦死了。

    三小姐气哼哼的,显然是喝醉了,绥绥想了想,决定占她点儿便宜,接过酒袋来灌了好几口。

    绥绥不过是想占点便宜,三小姐却同她推心置腹起来:嗐呀,你也不要难过了,不就是太子封了那个姓周的,没有封你么。你以为做了宫妃就是好的么,你看我的姑母,她入宫做了惠妃,还不是难过死了陛下之前最宠她了,可那根本就是假的,他喜欢的是淮南王的王妃,为了那个女人,逼得淮南王家破人亡姊姊以为我不懂,从来不告诉我这些,可我都知道,他们干的那些事儿,我都知道!沾上李家的男人,有几个能快活的!

    若这还是在凉州的时候,绥绥一定觉得酒逢知己千杯少,也要连声附和,跟着说李重骏的坏话。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觉得害怕。

    这样的醉话,是说不得,也听不得的,绥绥忙站起来,想要趁黑溜走,却听三小姐又喃喃自语,

    姊姊可是长安出名的淑女,又是杨家的女儿,同太子青梅竹马太子,哼,没有杨家,他能当上太子么!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对姊姊一点儿也不好

    她真是醉了,编排完了皇帝,又开始埋怨李重骏。

    绥绥慌忙走开了,可走着走着,却回味出一丝不对头。

    起初她也没想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头。

    她才喝了酒,肚子却空空的,胃口烧得慌,走回殿内。

    殿内静悄悄的,只有翠翘在碧纱橱下睡着,梅花案的茶放了不少时候,已经是凉掉的了。

    有传言说女人家吃冷的东西不易有孕,所以女孩儿都极忌生冷。可绥绥才不想给李重骏生娃娃,平日还常故意喝冷茶。

    她灌了一肚子凉水,正要悄步出去叫人烤点心,忽见李重骏走了进来。

    这是她被封了什么昭训之后,第一次见到李重骏。

    他看她一眼,撩袍坐到了坐床上,然后又看了她一眼。

    绥绥不明所以:殿下有事?

    也许李重骏开口了,也许他没有,绥绥已经听不到了。一阵眩晕忽然冲上来,胃里止不住地翻腾,像有一锅热水翻腾,灼烧刺痛。

    这不对劲。她一个晃神,立刻转身往外走。

    李重骏皱眉道,给我站住。

    绥绥没搭理他,也没有力气搭理她,她走得跌跌撞撞,一路叫着小玉,可是胃里绞痛得厉害,一张口就忍不住做呕。

    李重骏追上来,一把拉住了她,绥绥软绵绵倒在他怀里,他的胸膛很硬,让她觉得很安全,可绥绥还是奋力挣脱因为头痛,她马上就要呕出来了,当着他的面,实在是很丢人。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还有心思想这些,反正她用尽力气推开他。

    我出去我要,小玉!小玉!

    你怎么了!

    放开我!

    可李重骏的力气实在太大了,他不仅紧紧把她搂在怀里,还扳过她的脸查验,左右摇撼。

    她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就这么吐了李重骏一身。

    她虽然还没来得及吃什么,可喝了不少酒啊,还有茶啊。李重骏那看起来就很贵重的青灰襕袍,上头不知用金线绣的什么珍禽,威风俊逸,这会儿也被她吐得落汤鸡似的。

    宫娥们闻声赶了进来,看见这诡异的场景,都吓得跪了下来,吓坏了,哆哆嗦嗦说奴婢该死。

    绥绥想,她们要是该死,她就得千刀万剐了。

    李重骏大约也没被这样亵渎过,他身上全脏了,水淋淋滴下来,气味奇怪得很。绥绥下意识地仓皇而逃,爬也要爬出他的怀抱,可他还一个劲儿的把手指伸到她嗓子里去,焦急呵命她,

    你吃什么了!吐出来!

    他看上去竟然比宫娥们还慌张,像个没经历过什么大事的少年,大吼着叫传太医,震得绥绥脑袋嗡嗡的,她本来就头痛欲裂,被他震得更痛了,渐渐整个身子都不听使唤了,五脏六腑都像绞在了一起。

    绥绥又狼狈又急又气,终于哭叫道,

    李重骏你闭嘴!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

    绥绥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