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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宿在想什么?

    听见云乘的话,海宿没有将视线收回,仍看着车窗外流动的夜景。

    已有五年未曾踏足云城,目下所见之物,使褪色的记忆在脑海中换了个模样,再次鲜明起来。虽然变了样,但这座城市仍是海宿所熟悉的。

    相反,在身旁这个碰巧名为云乘的女人身上,时间似乎并未显示出它的力量。然而这样的云乘却使海宿感到陌生。海宿突然想到,也许时间施加的力量并不作用在云乘,而在她自己。

    夏日夜晚,一道闪电突然劈下来,紧跟着炸开的雷声使海宿的思绪被骤然切断。于是回答:在想云城变了很多,不习惯。

    云乘掌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听了这话轻轻地笑,并不再说什么。

    此时下起了暴雨。七月的雨迅猛易逝,只几分钟便停下来。残留的雨水爬满窗玻璃,街上的灯照过来,映出光怪陆离的形状。

    海宿感到自己被关在了万花筒里,她的时间在底部被切割重构。五年前那个夏日里发生的事,被剪切拼贴各种模样,一张张贴满心头。她知道此时最好不要想起这些,可她无论怎样也甩不掉那些念头。

    那天是她本科毕业的日子。作为学生代表之一,海宿从校长手中接过了毕业证书,合影时她看见云乘站在讲台下方,左手举着一束花,右手拿手机拍她。拍完之后放下手机,露出一张笑盈盈的脸。

    海宿走下讲台,伸手接花,问她:怎么进来的?

    云乘冲她挤了挤眼:说我来参加meimei的毕业典礼。

    海宿并不接腔,也未对云乘的突然出现作出任何表示,只是领着她在无人问津的礼堂角落坐下。

    她摘下学士帽,和着一溜证书塞进云乘怀里,自己则捧着花,窝进椅子里。待云乘坐好,海宿的手轻车熟路地挽过去,脑袋一歪,靠在了云乘肩上。典礼已接近尾声,漫长的四个小时里,海宿忙前忙后,因而很轻易地睡着了。

    似乎那个时候和云乘的关系正逐渐攀至平衡的顶点,顷刻就能越界。那么,到底是在那天的哪一刻,平衡被打破了呢?

    到了。

    云乘的声音将海宿拖回了五年后。她在笑,露出一颗虎牙。车里没开灯,路灯也昏暗,那颗虎牙成了海宿眼里唯一明亮的东西。

    那个热烈的夏日夜晚,她曾数次用舌尖描摹那颗牙齿的形状。海宿此刻再次想起了它抵在舌头上的触感。与此同时,另有一种什么东西抵在心头的熟悉感觉,也自意识的背面流溢而出,终于被她所察觉。

    又在想什么?

    海宿反应过来自己又发呆了,而且盯着云乘看了很久。她不动声色地道谢,然后解开安全带。

    云乘见她下车,忙开门替她把行李箱取出来。

    代我向海姨问好。

    再次从云乘嘴里听到自己的母亲,海宿仍然抑制不住心里的别扭。海宿知道,让云乘来接自己的事,一定是自己mama和云乘爸爸合计的。虽然长辈二人离婚已有五年,但关系向来融洽,一如他们处在这段婚姻里的状态。至于他们为何分开,这是海宿不曾解开的谜。

    海宿准备就此向云乘道别,却被云乘堵住话头:你不准备和我说些什么吗?

    说什么呢?她想知道的又是什么?

    海宿借着路灯努力分辨云乘的神色,可她的眼睛永远笼罩着一层薄雾,让海宿看不清想不透。这倒是海宿极为熟悉的。

    云乘似乎看出了海宿的困惑与纠结,提醒道:你不是,要结婚了吗?

    抵在心头的东西突然变得锐利。云乘又笑了,那颗虎牙变得刺眼,灼得海宿眼睛发疼。

    海姨和我爸说了,我爸让我替你做一套婚纱。

    原来这就是mama执意让自己回来休假的原因。云乘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裁缝,云乘也承其衣钵。加上两家人的关系,这实在是合情合理的事。

    云乘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海宿:有空联系我,我们商量一下。

    说着,云乘反而先道了别。

    海宿手里捏着名片,看着云乘的车渐行渐远。被暴雨淋湿的路面在幽幽灯光下反射出微弱的光,云乘消失在细碎的光里。光斑变成了一颗颗虎牙,闪烁着、可爱的,像由街边的路灯研磨而成。

    在深夜里,那颗虎牙又变成一粒粒光斑,刺眼的、恼人的,闪得海宿整夜难眠。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听见云乘在问:海宿在想什么?

    不是今天听到的那句,而是多年前高三上学期的那个冬日午后,17岁的云乘说给16岁的海宿的那句。

    云乘趴在两栋宿舍楼之间的天桥的栏杆上,漫不经心地说出这句话。她的语气那样随意,海宿觉得她在没话找话。

    她没有回答,而是看着云乘埋在手臂里的毛茸茸的脑袋,思绪飘散。云乘的头发毛躁卷曲,扎起来像炸毛的狼尾巴。也许披散下来会像梅超风?海宿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云乘转过头时,她刚咧起来的嘴角来不及放下,被逮个正着。

    云乘仍将头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只眼睛看着海宿。

    你在笑什么?

    海宿摇头,嘴角的笑意已经散去。她发现开始下雪了,因为有一瓣雪花落在云乘的眼睫毛上化成一滴水。

    云乘在手臂上拱了拱脑袋后又转过头看海宿

    海宿说:下雪了,我们回去吧,也快到午休时间了。

    云乘眯起眼睛,故作愤愤地说:你肯定在笑我!做meimei的,知道尊老吗?

    听她说meimei,海宿这才想起她们这次碰面的原因。

    昨天听mama说要和云乘的爸爸再婚时,鲜少情绪波动的她还是吃了一惊。她并不清楚两位家长是如何认识的,她也深知这些是两个大人的事,自己对此并无什么见解。可是,她不了解即将成为自己jiejie的云乘。她会怎么看待这件事呢?

    她和云乘高二做了一年同学,期间无甚交流,兴趣爱好、朋友圈子全不相交。后来云乘进了学校的美术集训班,两人再没碰过面。她回忆了那一年里和云乘的接触,发现两个人面对面交流的次数屈指可数,且大多数她都已忘记。只记得高二运动会时,她跑完800米之后险些栽倒在足球场,云乘从一旁钻出来扶住了她。

    此时听云乘说meimei,海宿知道她在借机表示亲近,于是回敬:做jiejie的,要记得爱幼。

    云乘直起身,嘴角也扬起来:回去吧。

    这么近的距离,海宿发现云乘的瞳色很浅,近似琥珀色,笑起来眼睛弯弯,露出一颗虎牙。

    海宿睡得不安稳,那颗虎牙让她愈发烦躁,恨不能在梦里拔掉它。

    第二天清晨,海宿眼皮重得抬不起来,躺了一上午,不得不起床吃饭。正午的太阳照得很凶,尽管屋内凉爽,与室外的闷热隔绝开,明晃晃的光仍搅得海宿恹恹的。吃过饭她又窝回床上午睡。

    云乘好像从来不午睡。

    云城中学的高三下学期,每周只放半天假,周六白天上完课放假,周天就得赶回去上下午的课。那会儿的周天,海宿通常吃过早餐就去学校,对她来说反正无事可做。

    云乘艺考在三月份结束,文化课落下不少,海宿为自己找到了早早去学校的理由。她的星期天上午,成了给云乘补习的时间。

    中午吃过饭她们会回宿舍休息。云乘从来不回自己的宿舍,她说宿舍没人,她不睡也没人讲话。海宿说,我要睡,你来我宿舍也没人和你讲话。

    云乘朝她挤眼:没关系,我看你睡觉也不无聊

    第一个补习日的中午,海宿怎么也睡不着,因为她发现云乘真的在看她睡觉。

    海宿睡下铺,云乘搬了凳子坐在她床边。她闭眼时感觉到云乘落在她脸上的视线,睁眼就看见云乘搁在手掌心的脸上露出笑容,眼睛弯弯,露出一颗虎牙。

    当海宿第三次睁眼看见云乘的笑脸时,她终于忍无可忍,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遮住云乘的双眼。

    不许看了,再看回你自己的宿舍待着。

    云乘一叠声地:好好好。

    海宿快睡着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扯起眼皮,看见云乘果然没在看她,而是拿笔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晚上回到宿舍,海宿看见一张纸压在枕头下。拿起来看,纸上画着一个女孩熟睡的模样,头顶的一戳呆毛很明显。海宿抬手在头顶摸了摸,那戳毛今天果然不听话地又立了起来。

    海宿想到这里,伸手去摸,没摸到那戳毛。她想起这些年来那戳毛似乎一直都很听话。会不会在哪天突然又竖起来呢?

    她迷迷糊糊睡着了。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醒来,她先是看到了灰色的窗帘,不是浅蓝色的。那么,她不在鲸岛市的家里。盯着天花板看了几秒,她反应过来自己回家了,回到了云城。

    挂钟显示的时间是16点27分,mama此时还没下班,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伸手去找手机,却摸到了一张纸片,是云乘的名片。名片上写的电话号码和地址都是陌生的。

    海宿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有一通未接电话,来自她的未婚夫。海宿发现自己回来之后就没想起过他,甚至昨天云乘提起她即将结婚的事,她也没有想起。

    看着手机屏幕上熟悉的三个字,海宿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形象却只有一个轮廓。她可以不假思索地说出卓灵均身高178公分,体重68公斤,长相清秀,气质随和等一系列或精确或抽象的描述,却说不出在自己心中他是怎样一个存在。

    毫无预兆地,海宿想起了云乘。云乘有琥珀色的眼珠,笑起来眼睛弯弯,露出一颗虎牙。还有头发,曾经毛躁卷曲,乱蓬蓬地堆在一起,后来变得柔顺,因为海宿逼迫她使用护发素。云乘把头发扎起来时,会露出小巧的耳朵。站在云乘身侧的海宿如果扭头去看她,视线正好会落在她的小小耳垂上。显然,云乘是比她高一些的。有多重呢?海宿想起云乘画画的手指节分明,手腕纤细,喝水时喉结会显得更加突出,腹部的触感是结实有力的,而胸脯却柔软···海宿把脸埋进掌心,试图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她突然很想见到云乘。

    海宿没有回复未婚夫的电话,而是存下了云乘的手机号码,但迟迟没有拨出去。她决定直接去云乘的店里。

    云乘的裁缝店在城东,从海宿位于城南的家到这里需要转一次地铁。说是裁缝店,其实更像服装店与工作室结合。店里的成品展示区占了大半面积,不少时髦年轻人在里面闲逛。进门往左走一段距离可以看见制衣区,同展示区隔着一道玻璃墙,客人可以在外参观。定制的衣服或者客人送来改制的衣服就在这里完成,听工作人员说,如果是批量生产的衣服则会外包给服装厂。

    海宿想起了云乘父亲的裁缝店,原木装饰,展示的衣服是清一色的西装礼服。她和云乘高考结束后,mama和云乘爸爸办了婚宴,婚宴上穿的礼服是云乘爸爸自己设计的。

    那天他们四个人去店里取衣服,云乘对她说:等你结婚的时候,我也为你做嫁衣。

    云乘的话在海宿心里破开了一道口子,那天接下来的时间里,海宿对任何事都懒怠去做,虽然第二天她便恢复正常,但自那以后,伤感情绪时不时就从心里的缺口淌出来。

    而如今,云乘真要为她做嫁衣了。

    海宿看到制衣区的最里面有一扇门,她问工作人员那是设计室吗?老板在里面吗?

    工作人员告诉她那是仓库,如果要找老板,展示区右侧有楼梯,设计室在上面,但上楼需要预约。于是海宿问他们什么时候下班,工作人员说寻常时期二楼6点结束工作。

    此时已经5点半,海宿随手取了一本杂志坐在玻璃墙边的座椅上等。

    不多时,有人拍她的肩,她回头,看见了云乘弯弯的眼睛。

    同事说有人找我。怎么不提前联系我?

    海宿放下杂志问她:下班了吗?

    嗯,jiejie带你去吃好吃的,小meimei一向很能吃,饿坏了吧。

    海宿瞥她一眼,恍惚间觉得她们从未分开过。

    吃饭的时候海宿很少说话,云乘一如既往地话多。她不说,云乘就问,两人默契地避开了结婚的话题。然而她们不可能永远逃避。

    饭后在街上闲逛,一个话题结束后是诡异的沉默。海宿突然紧张起来。

    什么时候商量一下婚纱的事?明天吗?我今天完成了最近的稿子,明天可以开始做你的婚纱了。

    只是婚纱的事,海宿松了口气,说好。

    那和我说说他的事吧,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他是什么样的人?

    海宿的脑子乱了,但面上依旧平静。

    跟寻常人的经历没有两样,他也和我一样是普通人。

    她听见云乘笑出了声,却不敢去看云乘。

    海宿你在想什么呢?

    又是这样让她困惑的话,还有语气里显而易见的调笑,海宿慌张之余,突然觉得恼怒。为什么云乘可以这样若无其事地谈起这件事,甚至嘲弄她?

    海宿没发现自己突然加快了步伐,直到被云乘拽住了手腕。

    你不想和我说这件事,不是吗?你今天一直心不在焉。

    海宿下意识地反驳:我一向话少。

    云乘松开她,她的手如断线木偶一样垂在身侧。

    在提起这个话题之前,海宿的注意力一直放在云乘身上,没有注意周遭。而现在她意识到她们身处的商业区很繁华,灯光从四面八方射过来,街上人群拥挤,声音嘈杂,她捕捉到路过的一个小孩对她mama说起刚看的。今夜无风,空气凝滞沉闷,海宿觉得自己的身体粘稠,想尽快回家冲个澡。

    她不愿去思考她和云乘之间正在进行的交谈,也不愿去想她即将和一个叫卓灵均的男性结婚的事。然而,即便放任自己被感官淹没,海宿还是无法忽视站在身前的这个人。

    她看到云乘朝她靠近,抬起双手。海宿在云乘即将碰到她时,推开了云乘,头也不回地朝不远处的地铁站跑去。

    坐上地铁过了五六站之后,海宿发现自己坐反了方向。

    之后的十天,她都没再联系云乘。她以为mama会问她婚纱的进度,或者和云乘见面的事,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她觉得奇怪,同时感到庆幸。

    假期所剩不多,海宿从之前所在的外企辞职后,拿到了鲸岛市一所重点高中的英语教职,8月第二轮培训,9月入职,今天已是7月22日,28号那天她就要离开云城。

    这天起床后,她意外地发现mama还在家里,她确定今天是周一,而她像往常一样起得很晚。

    她问mama怎么还不去上班,mama说:请了一天假,咱俩出去逛逛怎么样?

    海宿想起周六的时候她俩刚一起逛过街,那天mama问她想看什么电影,她说。

    海宿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做好了迎接各种问题的准备。可是,和前些天一样,mama什么也没说。

    吃饭的时候,海宿终于忍不住了:不问我什么吗?

    海宿mama正忙活着往火锅里下菜,奇怪道:问什么?

    海宿积攒的勇气泄到了底,正要说没什么,mama突然放下筷子:是你想和我说什么吧。这几天老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海宿觉得云乘才应该是mama的女儿,两个人一样敏锐,只有自己从来迟钝纠结。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mama又捡起筷子:如果说不出口就吃饭,吃饭要紧。

    吃过午饭她们继续闲逛,路过一家咖啡厅的时候,海宿说进去坐坐。咖啡厅位于商场第五层,从她们所在的位置可以看见楼下的十字路口。

    海宿盯着窗外发呆,十字路口的行人换了一批又一批。由于是周一,等绿灯的人和车比起周末都少了很多。

    海宿想起她之前所在的公司位于首都琉璃城的市中心,那里的十字路口一年到头都挤满了人。站在人群里,她会觉得所有人都是机器。上班族也好,游客也罢,都长着差不多的脸,穿着类似的衣服,想着各种各样但其实大同小异的事。

    一切都是灰色的,除了红绿灯。红灯停、绿灯行,黄灯提示等三秒,这是所有人的行动指令。行动使人感觉到时间的流逝,使人确证自己的存在。如果红绿灯也变成灰色的话,海宿觉得自己也许会在某天闯红灯的路上仙逝。

    一个人和所有人一样,那么两个人一起,会不会比较特别?

    卓灵均是海宿研一参加大学生创业比赛时的搭档,毕业后都留在了琉璃城,他们的公司在两栋相对而立的写字楼里,位于市中心主干道的两侧。

    在海宿独自等了一个多月绿灯后的某一天,卓灵均穿过人群挤到她身边,说好巧,你也在这边上班吗?海宿回答:是啊。我也在这边等绿灯。

    从那之后他们便一起等。过了马路,卓灵均可以直接去公司,而她则还有一个绿灯要等。海宿发现,两个人和一个人并没有什么差别。

    某天下班和卓灵均等绿灯时,她看见对面两个女孩手牵手,头抵在一起,似乎说起了好玩的事,两人突然捧腹笑得不能自已。她看着她们,发现在这个灰色的世界里,除了红绿灯之外竟还有别的彩色事物。

    绿灯亮起时,其中一个女孩拉着另一个女孩朝她这边走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女孩们觉察到了视线,也看向她。视线交会的瞬间,女孩们身上的颜色也消失了。但此后海宿总会想起那两个女孩的彩色瞬间。

    入职快两年的时候,海宿和卓灵均交往已经一年。卓灵均接到公司的调任,要到鲸岛市的分公司任部门经理。卓灵均问她要不要和他一起过去,跳槽或者申请调岗。见海宿没有任何表示,他又说或者在琉璃城等他调回来。海宿感觉到了卓灵均的不安,他在向她求一个承诺。海宿说给她一点时间。

    海宿独自准备了教师资格考试,并顺利拿到证书,于五月底辞去了工作。卓灵均已在鲸岛工作了三个月,海宿一到鲸岛,他便向她求婚了,并邀请海宿和他住在一起。海宿答应了求婚,拒绝了同居。海宿说她父亲在鲸岛,没有再婚,她也很久没见过他了,所以准备过去和父亲同住一段时间,之后再搬到卓灵均家里。

    海宿撒了谎,如果是云乘,她一定能立马识破,但卓灵均却对她的话深信不疑。海宿的父亲的确在鲸岛,也的确没有再婚。但海宿mama和云乘爸爸分开后的这些年,海宿都在鲸岛和父亲一起度过假期,她和父亲都认为有些东西需要弥补,何况海宿对云城产生了抵触情绪。

    海宿并不打算住在父亲家。她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房子,定期和父亲见面。

    她可以接受和卓灵均共度一夜,但无法接受一个人突然闯入她的生活。而答应求婚,对海宿来说是缓兵之计,也因为她觉得,这样做是正常的流程。

    这是两相矛盾的想法。一方面她无法确定对卓灵均的感情是否足以支撑起一场婚姻,也无法确定对卓灵均是否无情到可以一刀两断。另一方面,她觉得情侣恋爱、结婚、生子,乃至互相陪伴到老的流程是应该的,她没理由拒绝,何况卓灵均是很好的结婚对象。

    是的,卓灵均是很好的结婚对象,六月份双方家长见过面之后,她的父母给出了同样的评价。两家人当即就敲定了这件事。海宿并未觉得欣喜,也未感到厌恶。只是时隔多年,她再次感觉到心里的缺口溢出了异样情绪。

    双方家长见完面,海宿的母亲就要回云城。海宿送她到机场的时候,她要求海宿结束第一轮培训后一定要回云城看她,过安检时她又重复了一遍,并且要求海宿立刻答应。

    海宿答应了,却没想到来接她的会是云乘。

    海宿回过神来时,看见mama不知何时点了蛋糕,吃得津津有味。mama注意到她不再发呆,于是说:我叫了你,你没应,我就一个人吃了。还有一些,吃吗?

    海宿摇头。她看着mama叉起最后一块蛋糕,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心里突然有了一个荒谬的想法,于是问:为什么让我回来?

    mama仍在嚼蛋糕,海宿又问:你怎么看待我和卓灵均的婚事?

    mama咽下蛋糕,擦擦嘴:我想你了所以让你回来,不行?至于婚事,我怎么想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说完这句话,mama就上洗手间去了。

    海宿没有纠结mama说的话,她猜到双方家长见面时,mama看出了她的异样,所以才叫她回来。她想起了五年前云乘来学校参加她毕业典礼的事。那天云乘的情绪应是不对劲的,她却没能及时察觉。

    那天在礼堂里,她靠在云乘肩上睡着后不久就被云乘叫醒了,礼堂里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云乘说带她去酒店休息。

    她躺在酒店的床上,云乘坐在一旁看她。海宿已经习惯了不睡午觉的云乘看着睡午觉的她,再加上她很困,所以很快就睡着了。过了一会,她感觉有人在她身旁躺下,伸手搂住她。她知道那个人是云乘,但还是努力睁开眼睛确认,云乘说:睡吧,我抱着你睡会儿。海宿把手搭在了云乘腰上,又睡过去。

    下午云乘陪海宿回宿舍收拾行李。海宿还要继续在本校念研究生,所以将行李寄放在了学校宿舍。

    她们到市中心吃晚餐,云乘说她请客,海宿并不客气。一餐饭结束,云乘看到账单时瞪大了眼睛,海宿看见她的表情,趴在桌上笑得直不起身。

    她们从餐厅出来,准备坐地铁去古城遗址散步。已经是晚上8点,地铁却出乎意料地拥挤。云乘靠在门边,海宿站在她面前,两人距离很近,但海宿还是努力让自己不要碰到云乘。一整天忙下来,她觉得自己黏糊糊的。但有人下车时挤到了她,她脚下趔趄,朝云乘栽过去。她下意识伸手抵在门上,云乘就被她圈了起来。一只手突然搂住了海宿的腰,云乘在她耳边说:把手放下来吧,我抱着你。她将手放下,云乘搂她更紧了。

    海宿被刚才抬头时在云乘眼里看见的情绪惊住了。她一直以来所困惑的,似乎都能从那样的眼神里得到解答,然而她想再确认时,云乘已经把头撇向一边,不再看她。

    到站时云乘松开了海宿,海宿觉得腰上一轻,心情也跟着放松。地铁上几乎所有人都在古城站下车。在车上,她们听见旁边的人说9点有烟火大会,大家都是去广场上看烟花的。两人下车后看着被挤得水泻不通的出口,决定立即坐上返程的地铁。

    海宿问云乘想不想去酒吧喝酒,云乘说好。海宿并不喜欢这一类场所,但她此时突然很想和云乘待在灯光昏暗嘈杂的地方。

    她们坐在吧台上聊天,海宿盯着云乘的眼睛,以为这样的环境会使云乘卸下防备,再次露出那样的眼神。但云乘虽不停说话,却很少看她。几杯过后,云乘去了洗手间。海宿想到,在地铁上看到的会不会是自己的错觉呢。她在出神,不小心把一大杯酒一口气喝光了。

    一只手举着一杯蓝色液体突兀地蹭到她眼前,然后她听见一个女人说:可以请你喝一杯吗?海宿回过头看见了一个穿着露脐背心的漂亮女人。海宿正要拒绝,云乘突然挡在她身前,从女人手里接过酒杯放在了吧台上,然后拉着海宿离开。

    她们出来的时候,正在下暴雨。于是躲在屋檐下躲雨。

    云乘松开海宿的手,蹲了下去。海宿以为她不舒服,也跟着蹲下,揉了揉云乘的脑袋:喝醉了吗?

    云乘摇摇头。

    海宿仍把手放在云乘头上轻轻地揉。

    云乘转过头来看着她,眼里带着很重的水汽。啊,终于看见了,这样的眼神,她无数次用来看云乘的眼神,云乘方才在地铁上看她的眼神。

    只不过此时云乘的眼睛被雨水晕染得有些湿润。

    就在海宿以为云乘快哭出来时,云乘把头转回去,伸出手,用掌心蓄起一捧雨水一把抹在脸上,水滴从她脸上滑落。

    然后她再次将手伸出去,这回没有接水。豆大的雨打在手臂上,看上去力道不小,海宿觉得应该挺舒服的,于是也伸出手。海宿看见两只手在雨中翻转,逐渐靠近,终于叠在一起,十指相扣。

    云乘的手机铃声响起来,是打的车到了,问她们在哪里。云乘和海宿手牵手,看着对方。

    云乘对司机说:不用了。

    挂断电话后,云乘告诉海宿:他说我有病。

    海宿把头抵在云乘的肩上,笑得浑身发抖。云乘将她拉起来,两个人冲进雨里,一路跑一路笑,撑伞的路人诧异地看着她们。

    雨水淋在身上让海宿觉得畅快,她酒量很好,此刻却觉得眩晕,似乎正从云端坠落,也像下楼梯时一脚踩空。但她知道,云乘会接住她。

    她放任自己下坠,希望沉入时间尽头,她想看看在那里,她和云乘是不是仍然牵着手,她发呆的时候,云乘是不是仍会追问:海宿在想什么?

    海宿觉得云乘不需要问这个问题,因为她总能轻易看穿自己的想法。她决定,到了那里,她要先一步问云乘:你在想什么?

    她们跑得精疲力竭时,停下来大喘气,看着对方被雨淋湿的脸,更多的雨水源源不断地淋下来。海宿看见云乘在眨眼,于是伸手替她将眼睛周围的雨水擦掉,然后吻了她。

    她们应该吻了很久,因为停下来的时候,已经不再下雨了,但那也还不到时间的尽头,海宿想,时间的尽头在哪里呢?

    她们拦下一辆出租车,回到酒店后一起洗澡,互相擦干对方的身体,然后倒在床上。海宿一遍又一遍的亲吻云乘笑起来弯弯的眼睛和露出的虎牙。她感觉到云乘的手在她身上游走,像一颗火球在草原上乱窜,guntang的火焰在她的体内熊熊燃烧。

    当最后一簇火燃尽的时候,海宿想,她们是否已经抵达尽头?云乘躺在她身边,她转过头去看,发现云乘也在看她,只是眼神开始涣散,眼皮已经耷拉下来。海宿想抓住最后的机会问她:云乘你在想什么?

    可是云乘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海宿发现云乘不在身边,但她听到行李箱拉链被拉开,或者关上的声音。她知道那是云乘在收拾东西,她想让云乘改签,过几天和她一起回去,可她不知道该怎样和云乘一起面对父母。她彻底清醒了,搭在被子外的手臂上的痕迹提醒着她昨晚她们做了什么。

    海宿突然感到心慌,她从小到大没做过出格的事,这是头一遭。或许并不算出格,但对很多人来说,这确实不应该。她翻了个身,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然后她听见云乘说:海宿你醒了吗?

    海宿只好出声,表示自己醒了。她觉得如果看到云乘的脸,自己或许就会平静下来。但云乘说要去赶飞机,会在云城等她回家,然后就离开了。

    但回到云城,等待她的却是mama和云乘爸爸离婚的消息。

    海宿记得在那之后,她和云乘就突然断了联系,那年她在云城度过了最后一个暑假,之后的五年再也没回去过。

    海宿想到这里时,mama正好从洗手间回来,她突然提出了困惑已久的问题:当初你和云叔叔为什么离婚?

    mama对这个问题似乎并不感到惊讶:

    云乘给你看了她高中时期的画集吗?

    那本画集我早就不小心看见过,只是你们大学毕业那会让你云叔也瞧见了。

    海宿提前回到鲸岛。她约卓灵均见面,将求婚戒指归还。她看见卓灵均神色平静,却自始至终不愿意看她。杯中的茶水很早的时候便不再冒热气。海宿以为他还有话要对自己说,于是问他要不要换杯茶。

    卓灵均将戒指握在手心,说不用了,他站起来,海宿也跟着起身。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那双眼睛里的悲伤甚至是有形的,但他说很开心海宿终于坦诚面对自己的感情。

    海宿再一次认识到,卓灵均长相清秀,气质随和,对大部分女人来说,的确是个很好的结婚对象。

    海宿辞掉鲸岛那所中学的工作,向云城中学投了简历。乘飞机离开前,她打电话给云乘,却没被接通。飞机落地后她发现云乘回了电话,但拨回去时对方又已关机。海宿有些心慌,想立刻见到云乘,于是拖着行李箱直接去了云乘店里。店员却告诉她今早云乘走得匆忙,甚至没来得及说去要去哪、去多久。

    海宿回到家时mama还未下班,她独自思索着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像刚结束一场梦。再次联系不上云乘使她想到,时间是否早已抵达尽头?

    但她没胡思乱想多久,云乘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她接通后听见了云乘显得焦急的声音。

    你在哪?

    我在家在云城的家里

    我在鲸岛。你的婚纱还没设计好,怎么走了也不告诉我。

    海宿听出云乘委屈的语气,为自己的不告而别道歉,然后对她说:你先回来,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海宿觉得,在时间的尽头,云乘也许不再追问她的想法,因为她都会告诉她,不论她是否看得出来。她也不再纠结自己是否懂得云乘在想什么,因为她会主动追问。

    她已经回到了云城,现在她在等云乘回到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