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多少蓬莱旧事
肆.多少蓬莱旧事
四条五壮三粗的汉子把不大的一间卧房塞得满当,见门外来人是他,恭敬地让开了路。 而那个小娘子正直挺挺躺在床上,山寨的郎中一手执她的右手腕,用银针戳刺着指尖,试图用锐疼来刺醒她。 她宽袖薄衫的袖口松松掉到肘弯,露出一片雪白透粉的肌肤。 殷瀛洲压着火气三两步跨进房内,不意在看清了那只小胳膊时,脑子里铮然一声,瞬间如被冰雪。 身形高峻的青年脸上血色褪尽,神情怔怔恍遭雷轰,一向笔直倨傲的肩背忽生几分无望的颓意。 屋内几人疑心眼花了,再一看,他们这位孤身夜闯靖丰府尹家宅如探囊取物,就算是面对上千官兵围剿也毫无惧色的寨主一脸惊惶绝望,像极了山林里陷于死地走投无路的野兽。 耳畔刀剑斫击的激鸣未散,殷瀛洲眼前陡然一黑,下意识地抓住手边之物。 桌角不敵他的力气,嚓地轻响碎裂,细尖木屑刺入掌中,可殷瀛洲像没了疼觉,血水断了线的珠子也似,自指缝沥沥渗出。 一点嫣红胎记落在她白净的肘弯处,似一瓣红梅绽放在初雪中,又如一丝朱砂血刻在心尖上。 中有兰膏渍红豆,直道相思了无益。 过往一切痛苦纷乱的记忆在殷瀛洲心底轰然炸开。 说起来,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世间事。 不堪夫君打骂、疾病缠身早逝的娘,好赌嗜酒、动辄拳打脚踢的爹,与十二岁因着长了一张还算可取的脸而卖给人牙子换钱抵债的少年。 世间好男风的富豪高官们不少,如他这般未经过男馆调教,野性难驯的乖戾少年更能激起他们的征服欲,容貌上乘,年岁亦正好,堪称是行情最走俏的上等货。 然而,人牙子估错了他的性子,卖给他的第一天夜里,瘦弱的少年便趁看管松懈之际,挣脱开缚手的麻绳,用脏兮兮的长指甲在脸上决绝地抓下去,眼中尽是阴狠瘆人的笑意,一边疯狂抓挠一边血流满面地大笑:哈!别妄想我能任由你们摆布! 人牙子怕了他这么个小疯子,那张能卖钱的脸也毁了,连连呸呸骂着晦气,下死手痛揍了他一顿,扔死狗似将他扔在了道边。 他伤得很重,断了几根肋骨,断断续续咳血了大半年,但好歹活了下来。 坑蒙拐骗,偷抢争夺,睡过乱葬岗,也住过老树洞,跟野狗刨过食,也与乞丐拼过命。 可惜的是脸上顶着扭曲交错的伤疤,连要饭都比旁人难上许多。 偏一双眼睛又浑似深邃凛冽的寒泉,黑沉沉的看不到底,看人时冷冷的,讥诮又漠然,冷不丁地一看到他就唬一大跳,更是令人躲瘟疫似地绕着走。 遇见她的那一日,他已连着几日水米未进,正昏沉沉地倚在路旁的柳树下,恍惚想着就这么死了也不错,早死晚死都没甚分别,像阴沟里的老鼠臭虫般活着真是没意思。 春末夏初,是江南最好的时节,昨日还下过雨,湿润和煦的景风吹来了暖融融的热意。 突然鼻端隐隐飘过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他模糊听到有人在说话,嗓音娇润稚嫩,堪比枝头黄莺。 他勉强掀开眼皮,却是一个约莫六七岁、满脸稚气的小姑娘站在他面前,梳着垂髫双髻,饰以桃粉丝绦,玛瑙流苏的赤金芙蓉步摇和银制蝴蝶点缀发间,一身鹅黄的锦绣衫裙看着就华贵无比,活脱脱是个误入凡尘的小仙女儿。 虽然年纪尚幼,可模样极是灵秀娇俏,粉妆玉琢的肌肤吹弹可破,弯弯的齐眉刘海下,眉如遠山,唇若红樱,眼含秋水,端的是个雪肤花貌的美人胚子。 此刻她那双干净水润的杏子眼满含担忧急切,官道上还停着一辆华丽雅致的马车,两匹神俊威风、通体黑亮无一点雜色的骏马低头啃着路边的野草,四个青衣小帽的仆从站在旁边。 小姑娘身后的老婆子紧皱眉头道:小姐,离他遠点,脏死了,莫要弄脏了衣裳。 她的目光像看腌臜秽物一般,很是厌恶嫌弃。 他眼光一凛,倏地抬起头,几乎是用狠毒阴鸷的目光死死看了过去,掩藏在脏乱污浊的长发下那张同样可怖的脸也显在人前,当即把老婆子吓得一激灵,连忙拉着小姑娘后退几步,一叠声道:哎哟,我的好小姐,快离这叫花子遠点!万一是个疯子,可了不得了! 小姑娘却摇了摇头,央求她:嬷嬷,你去将车上的点心拿一些给这个哥哥吧,他看上去要饿死了。 小姐! 她执拗且坚决地道:爹爹常说,行善积德方保家宅平安,好嬷嬷 那老婆子拗不过她,又把她往后拉了几步,嘟嘟囔囔地往马车那走去。 小姑娘的杏子眼忽闪忽闪,好奇又怯怯地看着他狼吞虎咽却不发一言地吃完了点心,终于鼓足勇气问他:哥哥,这些够了吗? 够了。 殷瀛洲站起身,点心碎屑落雪般簌簌掉落,漠然瞥一眼这位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她尚不及他肩膀高,生的是真不错,然而面上一派娇宠出的不谙世事,天真幼稚得可笑。 他厌烦地想,问完了答完了,她想当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慈悲渡人的布施心思也满足了,她总该走了罢? 谁愿意同他这烂命一条的人多待半刻? 不料她站在原地,再次细声细气地问:哥哥,我叫袅袅,你叫甚麽名字? 殷瀛洲转过头去,良久,冷冷开口:我没名字。 那、那你想跟袅袅回康平吗?我爹爹人很好的,你再也不用担心饿肚子了。 呵原不过又是一次富豪老爷贵族小姐们心血来潮时的假仁假义,要是妄图以此小恩小惠迫他就范,驯成猪狗去舔他们的脚? 呸,做梦! 他宁肯死,也绝不做奴才!更不做玩物! 殷瀛洲眼神锋锐,唇边浮出挑衅的笑,毫不客气地回答:不想! 听他此言,小姑娘困惑地歪头思量了会儿。 稍顷,她像想到甚麽似地眼睛一亮,解下了脖子上的玉佩,右手举给他:哥哥,你想走的话,这个给你,爹爹说可以换很多钱。 衣衫宽大的袖口随之掉到了肘弯那朵梅花瓣状的红艷胎记刻在日光中白若透明的肌肤上,有种惊心动魄、摄人心魂的美。 小姐!你给他点钱就够了,怎么还要给他这个!家主和夫人知道了定是要骂你的! 那老婆子一见她竟然把玉佩送给一个叫花子,大惊失色地嚷嚷起来。 可是嬷嬷,只给那点钱,这个哥哥决计不够的呀,你看他要穿衣吃饭,还要找郎中治脸上的伤,处处都是要用钱的。况且爹爹和娘不见得会责备于我,我也是在积德行善呢。说着,她也不嫌他脏,笑吟吟地拉过他的手,将玉佩塞进他掌心。 羊脂白玉沉甸甸的,触手温热细腻,还留有她的温暖。 老婆子无可奈何,只能狠狠剜了他一眼,掏出帕子,仔细擦了一遍小姑娘的小手,转手将帕子直接扔了。 不知哥哥要去往何处?若是遠行,袅袅前几日学的一首诗里有句倒是可以送给你 小姑娘轻轻一笑,颊边立时绽开了两只可爱的小酒窝,盈满明丽笑意。 轻举观沧海,眇邈去瀛洲 殷瀛洲改姓了母姓,舍弃了原来的名字,多方打听后也获晓了她的闺名和家世。 可见了又如何,他与她终是天壤云泥。 本朝立国伊始,为防外戚擅权,太祖遗训有命,后妃宗妇皆出庶民,而今上几位年轻的皇子都到了娶妃的年纪,若秦家高堂属意,凭她的容貌品性足以入天家青眼。 他是甚麽身份,她又是甚麽身份,他对她的肖想简直荒谬透顶,说出去笑掉旁人大牙。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的思念成了执妄,求不得亦放不下。 始料未及的再遇,却以他做的种种下作之事为开端。 殷瀛洲曾想过许多次重逢的场面,最好无非是他着锦衣华服,她携夫君幼子,彼此客气而疏离地淡然一笑。 他道:多谢夫人当年救命之恩,铭感五内,莫敢相忘。 她答:有劳公子挂怀多年,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颔首示意,擦肩而过。 余生只作天涯陌路人。 他从不招惹良家子,唯一的一次却酿成大错,明明是最不想伤害的人,却要活在他带去的悲苦怨愤中。 如若她能得救,她恨他殺他,是他咎由自取。 若无可挽回,他以命相抵亦无法赎还对心爱女子的辜负。 她生死未卜,而他心如刀绞。 沉默。 只有沉默。 蓦地,殷瀛洲一脸颓败地哑声问道:她可还有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