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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经吕虹认为,活在群体之中,最重要的是不能掉队,别人有的她也要有,别人追求的也是她追求,健全的身体,就是用来随大流不被抛下,而那时的社会环境,就像一部齿轮咬合日夜不停高度运转的机器,也不允许个体退出和失败。

    明明是文明社会,但当她看到动物世界里,幼狮断了尾椎的情节,却心惊胆战,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她出差都格外小心翼翼,注意安全。

    后来得到无条件的爱护,她才隐约意识到从前的心惊胆战,像螺丝钉一样活着却依然得不到安全感的日子,那是因为她置身的的环境文明外皮下,是危险重重的钢铁森林。

    至少她在那座钢铁丛林,没有得到过滋养,心境是荒漠。

    而这一年光景,便把野兽蛰伏的丛林外皮撕开下来。

    人的命运开始和野兽重叠。

    她漫步在颓垣断壁之中,失去巨人庇护的地方,连路都看不清。

    无休止地走了一天,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远离!远离!

    她感觉自己是行走的畜生,在垃圾堆里找不到任何能用的东西,吃,喝,走,没一样是正确的,像用错了姿势,又像是她这个人不正确不适宜,不该生在此时此刻此地,连呼吸都费劲。

    她使劲握住手中的救命稻草,一根白色棍子,像象牙,她死死捏住,又感觉是捏住了发烫的火炭,怎么也丢不开。

    别人的东西怎么可能是救命稻草?

    但就那瞬间,她顺应了心中欲望,也是渴望,抢走了打从心底想要但从来只能羡慕他人的,赠礼。

    小偷,乞丐,从来没想过的标签打满她全身。

    可能要被惩罚了,她一直在原地打转,走不出去,巨人的力场能将人无声无息困死,所有人都找不到,如同没出生过。

    脚步急促,不协调的肢体语言就像诱发性运动障碍发作。

    希望惩罚能给得干脆一点,一道雷劈死也好,化为尘土也好。

    一张纸随着烧焦味道的烈风吹打到她脸上,她猛地撕下来,指甲在脸上划下一条口子,但她毫不在乎,正要把纸往地下一扔加一顿狂踩,她顿住。

    纸上印着:接纳无家可归的人。

    头发花白的工程师坐在机床前,指导脖子上搭根毛巾的女人维修卫星电视的分配器。

    周教授来厂里的那天,我真没看出你这丫头这么能吃苦。

    人不可貌相,想不到我这年纪也会看走眼。

    埋头的女人置若罔闻,全身心投入工作。

    早上,他说不可能修得好,中午,他说看样子一半几率能修好,傍晚,他说可以了可以了,今天就到这儿,做个调试,明天扛到厂外大坝上去,看能不能接收到信号。

    没想到一调试,样机屏幕瞬间出现画面。

    老工程师立即住嘴,那表情说是第一次看电视都不为过。

    一老一青呆呆对着转播画面。

    大家都以为这个世界完了,却不知道政府一直在运转,一直在向外传递消息。

    这个世界每天一个变化。

    几根白色大柱子建筑的背景里,穿着防护服的记者告知该电站的八爪鱼全部死亡,并朝身后的电站内部走去,画面中,忽然伸出巨大的触角,那记者连线也不管了,带着摄像师奔跑,不是逃跑,而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去追赶八爪鱼。

    抖动的画面中,记者套着防护服的手小心翼翼触摸八爪鱼迈动的触角。

    眼看那前行的触角抬起就要将蚂蚁般的人类撂翻,更奇怪的发生了,八爪鱼的身体硬生生做了个避让的直角转弯,险险擦过了记者。

    画面又跳回演播室,主持人称呼画面中的八爪鱼为我们的朋友,呼吁人们不要内乱,不要放弃希望。

    过了好久,电视前一老一青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还没看懂吗?那八爪鱼都长到比我们信号塔还高了,明显比攻击我们的八爪鱼都大几倍,巨人和我们还长得像,是同一个物种吗?

    老工程师讲得眉飞色舞,对面的年轻人面色沉静,默默转到机床收拾工具。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个大八爪鱼,绝对和其他八爪鱼不是一个种族的。

    我们,有希望了。

    老工程师没有家室,第二入侵者出现之前,他还在工厂里加班,所有人都撤离了,唯独他留下,说来,应该是福报了,工厂处于郊区,附近是天文台,但方圆五公里,居然从没被幽灵侵扰过,倒是不断有人来来去去,给他带来消息,然后受不了机械扎堆的冰冷环境,一次次离开这位老人。

    老工程师后来每送走一批人,就托他们在去的地方留下传单,指示牌之类,告诉人们,工厂提供避难场地。

    但一个多月以前,已经没有人再来过工厂。

    老工程师自然以为人死光了,所以卫星电视的样机一直摆那儿,他也没动过调试的念头,靠着一台收音机打发日子,平日里连频道都懒得转,直到吕虹出现。

    这个年轻姑娘来的时候,一脸世界末日。

    不是外面的世界末日,而是内在的世界末日,就是不想活了,一身薄衫,防护服都没有,穿越城区来到这里。

    但除了她手上的人为刀割伤,整个人没事,一点辐射伤都没有,也没感染病毒,像随身带了个金钟罩,在危险丛林漫游一圈,没沾染一片叶。

    她可能是奇迹的化身吧,没两天,他们就见证了转机。

    你可真是大福星!

    不不不,你活到我这把岁数就知道,人过得好不好,靠的不是聪明才智,也不是出生背景,而是运气,就在这儿。老工程师拍拍自己肩头,该来的总会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他坚持去他们厂长办公室拿了招待贵宾的酒,要提前庆祝。

    庆祝劫后余生。

    女人在喝了酒后,面对老工程师皱纹满布的脸,黯然垂泪。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拿了你的东西,对不起。

    你拿了什么东西?

    别人送给你的礼物......我发誓走到哪都把你带在身边,但这次没办法再带你走......我是去逃命......我没法生活在那里,去伪装,伪装不介意他们干的事......你豁达!所以你能得到宠爱,但我不行......我恨不得和他们同归于尽!

    但我软弱,我不敢......

    那些人是你带进来的,我走时说的那句话,也是提醒他们不要忘恩负义.......不要像我,忘恩负义......

    好姑娘,你包袱背得太沉了,你要相信,做的事别人看不见,但举头三尺有神明,神看得见。

    想要神明看见?她突然昂起头,那你得剖心。

    你敢剖心吗?

    老工程师嘶地抽气,既然是神明,哪还用你多此一举,他连个人心还会看不透么?

    她喝得通红的脸上浮现嘲讽。

    不敢苟同?老工程师想问你年纪轻轻怎么知道,他只是打个比方,却跟他较真得像真见过神一样。

    卫星电话响了。

    老式座机的铃声,老工程师特地调制的,此前也从未响过。

    这姑娘真是个福星,一来,什么都启动了。

    看着趴在折叠桌上的人想,他想。

    你怎么知道她在这儿?哦,是她朋友什么时间?明天?这么急?好好,我转告她拿着大哥大转身,哎哟,吓死我了!

    就见原本趴着的人端正坐桌边,眉头紧皱,眼神惊诧,跟见了鬼一样,哪有半分醉意。

    老工程师自认孤家寡人一个,无牵无挂,也没多少年好活,在工厂的日子得过且过,也没想过在余下的人生里再经历太大变数。

    更或者波澜壮阔。

    但接到那个神秘的电话后,他鬼使神差地调了收音机的频率,铺天盖地的信息立即将他淹没,他用四十年技术人的本能,靠语言的相似度,搜寻到离他最近的电台信息重复!坐标E122°46   N27°03,请求附近的幸存者前去支援

    坐标E122°46   N27°03,请求附近的幸存者前去支援

    他心动了。

    老来信命数,浩若繁星的信息里,偏偏让他听到离工厂毗邻的天文台坐标,这不是命中注定是什么?

    比电影院放映厅没大多少的天体演示馆,密密麻麻挤满了人,数不清,可能三百,可能四百,可能五百。

    但在这个讲究君臣佐使的国度,有人仍用心地在最前端设了一排领导席,那人穿得像助理,正挨次为领导桌上的茶杯倒水,倒完之后他却落座在第一排。

    领导席的配套桌椅后面,先是记者提问坐的椅子,再后面,就是小板凳,而凳子上,每一樽屁股都大得出奇,显然坐了小孩子的听学凳。

    天体演示馆还在不断涌进来人,没凳子了,就豪爽地一屁股坐地上。

    人虽多,场面却不失控,看得出今天前来的人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

    你是怎么来的?他们在讨论。

    军队护送,坐潜艇到的附近海域,甚至是被空投,是他们今天聚集在此的主要方式。

    ........

    怎么看都不像需要支援的样子。

    老工程师忍不住问他们今天到底来这儿干什么。

    从他们口中,老工程师知道了本市的古塔公园,有一个巨人和一个人类,造了一处安全场所,供本市的幸存者避难。

    今天可能是一场新闻发布会。

    会不会是他们要宣布接管这儿了?半个月前八爪鱼就死的死,撤的撤,再也没有制约他们的势力了说句对不起祖宗的话,我宁愿他们接管,怕就怕他们不愿接手。

    那倒是,附近愿意配合的巨人就古塔公园这位,还是第一排坐的那些人,谈了一个多月的结果。

    谁能想到,女主人会主动提出会面。

    可不嘛,接到消息之前,老师们还睡在公园外的睡袋里,女主人就是不让他们踏进公园半步,老师们没被她玩死简直就是奇迹,据说这城市就死得只剩古塔公园周边了。

    巨人有女的吗?他问。

    那些搞学术的年轻人回答他:巨人只有男性性别。

    那他们所说的女主人,就不是巨人,而是在古塔公园和巨人合作的人类?还挺刁钻的,明明能和巨人沟通,却不允许其他人进去,就像公园是她家的一样。

    老工程师忽然想到昨晚给他打电话的女人,声音脆卜卜的,说话开门见山,直接就说,喂,我找吕虹。整个儿就把老工程师当接线员了。

    想到这里,他往四处看了圈,人山人海的,也不知道吕虹来没来。

    虽然没说会不会来,但人今早就不见影了,昨晚接了电话,她就不对劲,让他别告诉任何人,她来过这里,说自己会离开一阵子,感觉是被追债的找上门了。

    可惜了,这要真是一场发布会,年轻人不见识见识,有点浪费生命。

    他回过神,前面的人问他怎么来的。

    走路来的。老工程师回答。

    周围静默了会儿。

    挺幸运的,这个城市的平民死都差不多了吧?有人悠悠叹气。

    你才死得差不多了。老工程师没好气道。

    那些人却不介意,话题又转开。

    他们每个人面色都不太健康,但一致有默契地不提经历了什么,眼睛发亮,空气中弥漫着极致的兴奋,仿佛抛开过去就要在下一秒迎接新生。

    喧哗忽然低下来,就像烧开的水壶被揭了盖,取而代之的,是周围的天体演示投影墙,在无任何信号连接和投影设备启动的前提下,刷地空降一道人影。

    好像故意和会场安排作对,成像面让现场每个人都能选择朝向四面墙中任何一面,致使第一排领导席白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