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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章

    

第二七章



    从来没想过日子会过得这样快,当郁郁葱葱的树木遮住暴晒的烈日,月考联考一模二模接踵而至,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变成双位数时,所有的细节都在提醒着,我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在一天天变少。

    离开的念头,是从很早前就扎根在她的脑海里了,可姚汀没有办法记清,她从什么时候真的开始切实地去谋划离开这件事。

    可能是她的母亲拿给她一份去英国留学的计划,云淡风轻地对她说,我已经帮你申请了,这个计划是宫家和你们学校那个外国机构一起承办的。

    谁说要去英国留学了?姚汀不解地迅速翻开了计划书。

    宫观洋要去,所以你也要去。姚母说得理所当然,她像平常一样坐在了沙发上,只是最近整个人好像憔悴了许多。

    这算是什么理由,宫观洋去和我有什么关系?坐在餐桌前的姚汀扭身看向她,我绝不可能去。

    姚母没有看她,只是双手环绕,看向窗外院子的一草一木,淡淡地道,有些事情由不得你,宫观洋喜欢你,你爸和宫家这么多年来交情深厚,你跟着他是不会吃亏的。

    你什么意思?姚汀追问。

    到了该考虑往后的路怎么走的时候了,我也是在为你考虑。姚母望了会儿窗外,才发现院子里的花好似许久未开过了,她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什么为她考虑。姚母的话里话外都在想要透露出她在为姚汀切身考量的意思,果然连想抛弃自己的想法都能够被她讲得如此虚伪。

    你爸走得仓促,留下的就只有一些存款和这套房子。你也知道的,我没有能力去维持这个家里的经济。我和宫家已经商量过了,你跟着宫观洋去英国读书后,生活上的任何费用都不用考虑,之后学业有成又有经济保障,再结婚生子。你会毫不费力地就拥有很好的一生。

    阴晴下了楼,站在楼梯一旁看着姚母和她。

    姚汀回头看了一眼,愤怒地冷笑了一声,盯着她的母亲道,您能别搞笑了吗?

    她站起身目光俯视向她的母亲。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你那天打电话时我都听到了,她爸,姚汀指了指站在身后的阴晴,欠了一堆赌债需要还,现在还不上了,你就打算拿我去交易换钱?

    姚汀,你不能这么说话。阴晴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那份计划书,是去英国留学诶,这本来就是很好的机会啊,我想去都去不了啊!

    被戳穿的姚母的手抵住额头,她本就被债务的事情弄得心烦意乱,不想再听些她们两人争辩的烦心话,便对阴晴道,你闭嘴。

    阴晴听到后愣了下,却也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姚母从沙发上站起身,继续看着窗外的院子道,姚汀,哪怕就像你所说的是交易,又如何呢?人生不就是一场生意吗?她渐渐转过身望向姚汀,这个家已经是这样了,总得活下去不是吗?

    活?怎么活?姚汀走近她几步,直视着她的眼睛,靠拿着卖我的钱继续这样苟延残喘,这叫活下去?你真的能被称之为是一个母亲吗?

    对!我不能算!姚母像是被刺到了某个痛点,我不算,我不是!你满意了吗?

    我不满意!我爸究竟哪点不好,有什么错,你要看上一个赌博成瘾欠了一屁股债的烂人?

    喂,姚汀你不能这么说话吧?阴晴拉拽了一下姚汀。

    你去给我先回避一下!姚母走过去将阴晴推进书房里,用力闭上门,转而对姚汀道,你爸是没错,可是我又有什么错?

    我又有什么错?!

    我不爱他!姚母镇静了几秒,深吸一口气道,你能明白吗姚汀,我不爱你父亲!

    我也想和自己的丈夫相爱到老,我也曾做过努力啊!可是我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不是因为爱,只是因为门当户对,是被逼无奈你懂吗?

    姚母和阴晴的爸爸上学的时候便相爱,可是因为家境悬殊被拆散,各自成婚很多年后又遇到,于是因为当年两人没有坚持在一起的一步错,之后便步步错。

    对,他是个烂人,他穷又赌,可我没有办法,我就是爱他,而这场婚姻对我来说就是一个牢笼!

    那你们为什么还要一直在一起?为什么不能离婚?

    因为有了你啊!后来我们也曾讨论过离婚,可是你爸

    你真的不要再说了!姚汀打断了她,心头涌上悲凉,为父亲、为自己或许也有一丝为她的母亲。

    你明知道嫁给一个不爱的人有多痛苦,可你现在还要把我推给宫观洋。你根本不考虑这些,冠冕堂皇地说什么为我考虑,说什么我会拥有很好的一生,成为他人的附庸者就是你为我安排好的一生!你才不会管我死活,你要的根本就是钱!姚汀愤怒地踏上楼梯,你说这些不过就是为了粉饰你自己,我真的一秒都不想在这个家待下去了,也一秒都不想和你再生活在一起,再受你摆布了!

    姚汀那种逃离的想法,让姚母觉得她不自量力。她看着她的背影,冷冷地问道,不在这个家待下去,不靠他们的的钱,你又能怎么生活呢?

    她又能怎么生活呢?姚母不信她能真的独立,她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她的女儿又怎么会做到呢?不用担心的,姚母想,她只是发发脾气说些大话罢了,谁会放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不要,去过苦日子呢?过两天她就会同意去英国的,只要她和宫观洋在一起,她就永远会是自己的摇钱树。女人不就是要寄生在男人身上吗?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姚汀上了楼,翻出了房产证,他的父亲写的是她的名字。

    她摊坐在地上,靠着床头柜,望着窗外缓慢移动的云层,心里的疲惫与绝望让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想要离开周围一切的念头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她在脑海里细细翻索着,她为自己的逃离所累积的理由还有。

    或许是班主任把她叫到办公室对她说,你和孟浮生谈恋爱我一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你看他现在放弃了保送的资格,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班主任用中性笔一下一下敲着桌子上的书本,接着对她道,按你现在的成绩是一定考不去这所学校的,同一个城市都不一定,你自己说,他是不是为了你才放弃的?

    那等到报考志愿的时候怎么办?还这样任性?恋爱只是一时的,读了好的学校有好的前程,这才是对一个人最重要的事吧?老师继续盯着她道,你不想让他读这么多年书,最后随随便便在本市上所大学,是吧?

    这一连串的问题要她怎么回答呢?姚汀看着保送资格的名单,孟浮生的名字上有一道黑色的划线,她清楚地知道这根线的背后意味着多少。值得吗?那是多少人挤破脑袋都想去的大学,为了自己值得吗?

    姚汀的嘴唇干枯,她靠着床头柜的肩膀有些发麻,却没有换任何姿势,继续想着离开的理由。

    又或许是那个浑身酒气的男人坐在自己面前,对她说,那小子有出息了啊,开了店还能和你这种富家小姐在一起。

    你想干什么?姚汀的手指捏紧衣服的下角。

    那男人搓了搓鼻子,咳了一声痰道,我就不跟你拐弯抹角了,他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就想甩开我,怎么可能?我他妈白养他俩这么多年?

    我废话不多说,想甩开我也不是不行,给我30万我立马走人,这点儿钱对于你们家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难事,你也不想他总是被我这么个人缠着吧?

    那男人啧了一口酒继续道,那小子能躲得过我,小念能吗?要是没这笔钱我就天天去她学校门口堵着,人还能躲一辈子不成?

    姚汀费力地张开紧合着的嘴角,天真地问眼前的这个男人,你有想过他们是你的孩子吗?

    孩子?我够仁至义尽的了,那婊子跑了谁知道这孩子是不是我的?

    ......

    你看,压倒我们的从来都不是一件事。我们或许在一瞬间崩溃,但绝不是那一瞬间就会让我们绝望。

    窗外的云朵浮远,这些事情只是组成了她想要离开的一部分动机,而她想要逃离的最深处动机,是她一直都表达不出来的感受。在未来的某一天,她或许会想要去陈述。

    四模考完以后,姚汀和孟浮生站在井和大桥上的人行走道处。夕曛照耀在江面上,闪动着波光,无限的天空上铺满了粉霞。

    天气炎热,姚汀被热得脸都变得有些粉红了,可孟浮生整个人却还是清清冷冷的。

    明天就立夏了。孟浮生的手搭在桥边的栏杆上,微风吹动着他的白衬衫,起起伏伏。

    姚汀舔了一口手中的冰淇淋,冰淇淋为她带来了些许凉意。她望着远处的江面,应道,是吗?

    对啊,等高考完我们选个地儿去毕业旅行吧。

    她看着夕阳下孟浮生的碎影,没有承诺,而是轻轻问了句,浮生,你愿意给我讲讲你mama的故事吗?

    孟浮生低头看向她,呼吸稍滞了片刻,转身又靠向栏杆,我妈......

    我妈是个诗人,你信吗?孟浮生轻笑了一声。

    姚汀是有些意外的,继续听他说。

    只是她写的诗没人看而已,我对她的印象也没多深,别人都说她是镇上最漂亮的女人。估计是看走眼了吧,嫁给了我爸,我爸不但酗酒,还家暴。他说话的口吻在尽量显得自己无所谓。

    孟浮生背靠着栏杆向后仰了仰头,上半身荡出了栏杆外,他闭上眼睛,头部有些充血,我对她最后的印象,是她生完浅念那年端午节,给我和我妹编了俩彩绳儿,然后就离开了。

    我妹叫浅念,可能就是因为她决定要放下我们这份儿念想了吧。

    【孟浮生五岁的那年夏季,一个准备下暴雨的凌晨四点。

    他的觉浅,在睡梦中听到了鞋底和地面的摩擦音,是mama的脚步声。

    借着微弱的光线,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支起了自己的身体。他反应了几秒,看了眼在席子另一旁睡得很香的浅念后,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家里就两间房,他走出卧室后便看到了母亲的手里拿着行囊。

    嘘近乎立刻,转身也看到他的母亲马上对他做了这个不要出声的手势。母亲的眼里还带着深深的惊恐。

    喝酒到很晚才回来的父亲在一旁昏睡着,偶尔传出鼾声。

    母亲像被钉在原地似的不敢轻易动弹,她慢慢压下腰,透过孟浮生身后遮了一半的门帘,望向了睡在床上的浅念。

    她的眼眶红了些,却也盯了没一会儿就直起了身来,牵起了孟浮生的小手,轻手轻脚地拉开了门闩。整个过程,生怕发出一丁点声音,而孟浮生也已意识到了些什么,配合着母亲的动作。

    如果他自私点,稍微自私点,发出点声响吵醒爸爸,母亲就只能永远留在自己和浅念身边了。

    终于,母亲带着孟浮生出了房门。他们出了院子,走在村子的土路上,走了五十来米才停了下来。

    村子里有早醒的几只狗叫了几声,那声音回响着,显得整个村庄更加荒芜空荡。趁着月光还没完全隐没,孟浮生看到母亲嘴角处的青紫消退了些,变成了暗黄色。

    他想伸出去他的小手摸一摸,帮他的mama揉一揉。可他刚伸出去的手就被母亲握在了她的手掌里,母亲蹲了下来和他平视。

    mama,你要走了吗?

    听到孟浮生的问话,他母亲眼中的泪便立刻冲涌而出。她一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应答,只能啜泣着抓着他的小手,用着一种类似于抚摸的方式按在自己的脸颊上,一遍又一遍。

    孟浮生向前走了一步,他张开另一只手臂抱住了强忍着痛哭的mama。

    他的母亲浑身都在抑制不住地颤抖,泪水汩汩而流。他能感受到他母亲的泪砸在了他的肩膀处,肩膀处的衣服被泪浸湿,或者说他整个人都被泪水淋湿了。

    很久后,母亲才哽咽着吐出几个字,是......啊,mama......要走、走了。

    mama没、没有办法。母亲流着泪,又重复了一遍,没有办法......

    那我和浅念以后,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mama你了?孟浮生在确认着他要面临的现状,他必然要接受的以后。

    母亲哭着摇摇头,又认命般的点了点头。她抽噎着从口袋里掏出两根自己编的彩绳,交给了孟浮生。她连一句让孟浮生照顾好浅念的话都说不出来,他才五岁,又怎么能照顾好meimei呢?

    孟浮生将一根彩绳戴在了自己手腕上,又把另一根放进了口袋里放好,然后乞求似的对他的母亲道,mama,我可以送送你吗?

    听到这句话后,他的母亲脸上露出了一种空前的悲苦的笑容,牵着他的手站了起来。

    在黎明前,他们相处着这最后的时间。

    他们在寂静中走啊走,走到天际泛白,走到孟浮生的体力和脚步渐渐无法跟上,走到他们必须要分开的时候,孟浮生停了下来。

    母亲走啊走,孟浮生小小的身躯停留在了原地。她走啊走,泪水和风刺痛着脸颊。

    mama!

    他的母亲听到他的呼喊后停下了脚步,立刻转身回头望向他。

    他们之间相隔了六七十米,她已经跨过了一条火车轨道。

    孟浮生的双手聚拢在嘴边,用尽全身的力气冲他的母亲拼命喊道,mama!

    不要再回来了哦!

    不要再回来了。

    一定不要再回来了哦!

    一定不要再回来了。

    火车从远方轰隆隆地驶来,孟浮生喊完后就即刻转身向家的方向跑去,浅念快要醒来了。

    长长的火车阻隔了他母亲的视野,等到她能再次看到孟浮生原本所在的地方时,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她的儿子害怕她再次被打到浑身是血。

    所以宁愿她抛弃他。

    等到半下午孟浮生的父亲醒来后,找不到他的母亲时,他的父亲整个人都像是疯了。

    孟浮生已早早就把浅念抱到了邻居家,他看着他父亲神经质地翻砸着屋里所有能砸的东西,破口大骂着,那个贱货跟哪个杂种跑了?

    他床头旁的酒瓶悉数被他一臂抡在了地上,发出了砰砰的声音,一声一声震得孟浮生小小的身体像是要碎了。

    他父亲不停地从口中骂出极为难停地话语,他伸手一把拽过了孟浮生,狠狠地扇了他一个巴掌,冲他怒吼着,你妈那个贱货跟谁跑了!?

    我问你跟谁跑了!?他抓起孟浮生的衣领就将他重摔在了地上,他抬起脚来不停地踹着他,嘶吼着,你他妈的说不说?

    说不说?

    跪趴在地上的孟浮生一声不吭,他想要爬起来却又被重新踹倒在地。他的手掌被磨破,手腕处的彩绳被灰土弄脏得看不清楚颜色了。

    等到他父亲再次大骂着又冲回了家里,孟浮生才从地上艰难地爬了起来,跑出了家门外。

    他没有方向地拼命奔跑着,现在成了是他浑身是血。

    闷了一上午没有日光的天空,骤然下起了雷阵雨。

    大颗的雨水猝不及防地掉落,与地上干燥的尘土相融,孟浮生奔跑的脚下逐渐变得泥泞。

    他的背在痛,他的胳膊在痛,他的腿在痛,可是他依旧在向前奔跑着。

    他奔跑啊奔跑,跑进了稻田里,稻穗和着雨水鞭打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脚一步比一步重重地陷入了泥地里。

    他奔跑啊奔跑,拨弄开阻挡着自己视野的稻穗,他的脑海里是母亲已经坐在了一辆不知去往何方的火车。

    快走,那火车一定要赶紧离开。快走,再也不要回头,再也不要回来这个地方了!

    他的脸被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服被雨水打湿了,他的鞋被雨水打湿了,可是他依旧在向前奔跑着。

    他奔跑啊奔跑,天空雷声轰鸣,稻穗在呐喊,暴雨如注,他的眼睛也湿了。

    他不知是泪水打湿了他的眼睛还是雨水趁虚而入,跑了很久很久后,他整个人终于快要跑不动了,他整个人都要陷入在这片像森林般的稻田里了。

    他还是用力奔跑啊奔跑,他的嘴里满是血腥味。他怎么这么快就记不清了脑海里的母亲的样子了呢?母亲呢?也和自己一样吗?也快要忘记了自己的样子吗?

    终于,终于,就在他半条腿都快要陷入在泥地里时,他穿过了那片稻田,他奔跑到了一片平原。

    他摔落在地上停了下来,他因缺氧而张大了嘴抽吸,雨水不由分说地灌进了他的嘴巴里,暴雨声震耳欲聋。

    他独自一人跪倒在这荒无人烟的平原上,大口大口呼吸着。

    等他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所在的方向,就是母亲离开的方向。

    他的眼睛太湿了,什么都是模糊的。可就在这湿淋淋的水障之间,他看到自己手腕处的彩绳被冲刷干净,发出了七色的微弱光芒。

    那一刻,他想,离开就好了。再忍耐一下,再等待一些时刻等他长大,带着浅念逃离就好了。

    于是在暴雨中,他转身再次向家的方向走去。】

    冰淇淋融化流下了冰珠,这些话孟浮生并没有对姚汀说出口。

    没事儿。孟浮生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不怨她,走了挺好,难熬。

    姚汀闭上了双眼,听着风声与车声,在心里默默问了句,那如果我也离开了,你会怨我吗?

    2011年5月6日04:23,太阳到达黄经45度,炎暑将临,万物旺盛,遂立夏。

    可姚汀觉得,夏日已亡。

    「原来绝望与疲倦到了最深处,便是亲手将曾经那个鲜活光亮的自己谋杀。而在这之前,我仍会想尽自己最后一丝力气去保护你,保护曾带给我快乐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