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章 安好
四十七章 安好
医疗所内。 炮火的气味还没有消散,萦绕鼻尖,还夹杂着一种类似金属的陌生的味道,像是化学药物,让人感到震颤。门外高处加设了一处侦查点,两个探照灯轮番巡视,刺眼的光线泛着不健康的淡的青色。云朵是碎的,像撕碎的纸片垫在周围,压着淡粉色的圆月,粉色渐渐地沉淀。地面上的大医疗袋被烧焦,冒着惨淡的白烟摇摇晃晃地随风飘动。 常安这场小病初愈后,帮助护士拿了两大袋药物穿梭在泥沙铺就的狭窄小路。不知是不是因为突袭的发生,四周照明度比之前弱了很多,更显昏暗朦胧,她需要仔细辨认地上的路。 接近门口的时候,有人等在哨兵门口。 是藤原桥。 常安第一反应是看向他的手部,那里果然卷着白纱布。 他大步走来越过护士,常安不知他要做什么,手上一轻,他拿过袋子,堆放进门内的地板,转手拉住她就走,留下在原地愣愣看着他们,张开嘴巴的小护士。 她没挣脱,只是让他松手。别拉着,被人看见了不好。 藤原桥清脆笑了一声,无所谓:看见了又能怎样,还没人会拦我。 他这不多不少的狂妄倒是堵住了常安的嘴。两人脚步不停,不久他带她来到停着的一辆吉普军车边。 他打开车门示意她坐。常安对着空气摇了摇头,道别吗?站着就行。藤原桥脸色不耐,不止,还有些话要说,你进去吧。见她还是杵着不动,干脆拉过她的手推她进去,常安瞪他,藤原桥看见缓了口气:我又不会吃了你。 这里并不自由,或者说哪里都有眼睛。常安不知道他能把车开到哪里去。 停下的时候,四周真是静悄悄的,除了夜空遍布的星辰,和不透明的山丘重叠阻碍,视线所及之处没有什么人。 这是哪里? 我研究地图的地方。他指了指靠在不远处的山头,爬上去可以看见对方的据点。藤原桥本来想说敌方,喉结滚动改了措辞。 常安手放在膝盖,极淡地应了声:嗯。你肩膀上的伤是在这里弄得? 藤原桥点了点头,聪明。 他从昨天离开常安后就一直处于战备状态,已经工作了很久,停战之后也没休息。在医疗所包扎好伤口就找不到她,听见她病了又不能见,心中空落,天色暗下来之后就开了辆车,静悄悄等在那里。此时身边只有她,人也很倦了,索性松了脊背靠在车背上想去拉她的手: 身体好了?他们说你病了,是怎么回事? 常安膝盖上的手被他覆盖住,她没有推开也没有握住:中了暑。现在好了。 她没告诉他自己吐了,梦里做护士,去盖那满手满脚的血缸,想到这一层,又看见他左手上的纱布,闭了闭眼也靠在了椅背上:要说的话呢?说吧。 你去哪里? 常安笑了笑,这人还真是固执,就像是一盘没下完的棋中途断离,现在被他再度接起。 这很重要? 很重要。 藤原桥睁开了眼,目光灼灼。常安迎上他的目光,可我说过我不想告诉你。 她又跟他怄气,她这样子是非走不可!他简直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你到底去哪里呢?不肯呆在我身边,那会是哪里呢?抓紧了她的手放在自己裹了纱布的手掌心捂着,你告诉我,好不好? 她在藤原桥的眼神里找到了无奈。他压低了声线,在寂静的夜晚如林中鸟的一声蹄鸣,清冽异常。 我们的士兵会射击医护人员。你真要走,也不要去中国军队做事。他不能告诉她,除此之外,国际所禁止的化学毒气今天也被使用,就用在那些节节败退的守军身上。 他垂下了眼皮,洒下半边脸的阴影。 常安被他握着的手挣脱不开,她有些失望,说不上来失望的是哪些东西,总之令她焦躁而不快。想不通想不具体的东西接踵而至,那就不想,刨根问底也不是最有意义的办法。看向窗外眨了眨眼忽然说:要是我去上海,你会不会再拦我? 藤原桥顿时抬起头,还没开口就被她打住。 她趁机把手从他掌心抽出,中指抵在他唇上,藤原桥你不能对我撒谎,我要听实话。你要想清楚了再说。 不知何时,两人已经扭转身体在车里对坐相视。那一刻很安静,他们的瞳孔里倒映着彼此。 我会,一定会。 常安顿了秒。 好,那给我一个理由,非等你不可的理由。 世上没有第二个一模一样的你。你走了,我就是一个人。他说的坦然赤诚,常安想到她在他家中听他说我们在一起时的模样,就是这种神情,一种很看重她,很祈求的期盼,这让她无从拒绝。她从来都拒绝不了他,她知道自己还爱着他。 常安的耳根发热了鼻尖也泛酸。 宋定只是他的部分,称呼藤原桥这些年活的机关算尽也不为过。但她不恨他,因为知道他也很艰难。现在两人对立的那道界限模糊不清,无论怎样总有一丝微弱的关联。他是那样笃定两个人会互相依靠的命运,让她那层保护自己的外壳就要被剥落,剖露出自己那焦急不稳的内心。 常安的眼睛很明显变得湿漉漉的,忽然生出一股细腻的说不清的消极情感,类似悲伤,又比悲伤复杂,还夹杂着无助、心疼、惆怅、忧愁和焦急。 藤原桥,你有命让我等吗?你总是受伤,上次是肩膀,这次是手,下次呢?你能肯定不是等我给你收尸?常安一直很温和,她总能把自己调整到一个和谐、中通、平静不冲突的状态,而现在,她因为担心他而失控了。 藤原桥往前倾了一步身,两人呼吸都要交融,他弓起身子期望可以和她视线齐平,望到她此刻的眼底,为了你我不会死。 常安真的笑了,冷笑出声的同时眼底有泪,眼尾优柔地上翘,依旧是哪个姿势。 戴进也是这么和余笙说的,然后呢?戴进的遗书现在还放在我的行李箱里,余笙已经无影无踪,我可能再也找不到她了。她说话的时候眉头簇得很紧,摇着头,肩头也在颤抖。脖子上的青筋明显,整个人在颤栗。 藤原桥了解她,是以最能看懂她的脆弱,而她已经太久不愿意去展现给他。 这个在战场平常的夜都让他觉得无比生动又温柔,安安,我会在,一直在。 常安久违的,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藤原桥紧紧的抱住她,军服身上的金属部件和衣料因为动作的摩擦,在车内的空间起了声响,然而很快再度归于平静。 藤原我爸爸没了,因为一场车祸,他到头来死的很不体面,那时候我想到了mama,她知道我爸爸没了吗?她知道我变得无父无母了吗? 藤原桥的手抚上常安的脊背,棉麻的薄衣料下可以摸到她凹凸的骨头,细瘦而匀称。 他想到那个圣经里的关于男女最初创生的故事传说你是我的骨中之骨,抱紧了她说:你还有我。 常安在黑夜里,漫长复杂地情绪倾泄而出。 那种长久的压力和忍受,凝重不散的血腥味儿,睡梦中也有数度让她耳鸣的爆炸冲击在他的怀里,她的身体得到解放,变的柔软,不再故作坚强的板直着,贴合在他温热鲜活的身躯。 她活生生锯掉人腿的那一刻,是战争给她的沉闷而赤裸裸的打击。她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难言的煎熬。常安伸手回报住他,颤抖着害怕着,脸贴在他的肩膀,展现出战争给与她的痛苦:你现在是在我眼前,可明天呢? 藤原桥说不出话。 常安从他怀里出来,摸了摸他的脸,务必照顾好你自己,好吗?无论我们能不能再见面...... 声线有些抖,像在风里的船只摇摆不定。她好似日本东京年夜里街边的小女孩,向圣诞老人祈求完成自己的愿望。 窗户开了缝隙,但没有风,温度沉闷而灼热,最热的是他脸上的这只手。 常安不应该来战场,更不应该遭受这些压力。 脑子里有什么炸裂开来,冥冥之中他们心意相通。 他知道她在心疼他。 藤原桥的心中喜悦得酸涩,暖流穿梭到每个角落,他额角肌rou微微跳动,缓缓脱出内心的声音,和模糊的夜色融为一体。 安安,你懂我吗? 他虽是军校出身,但战场对他来说也颇不轻松。用匕首刺入对方心脏,他早可以面色不改,况且那时自己麻木,似乎无药可救。而他的常安是救人为生,有时候站在至高的指挥点,面对江河土地上倒伏如草麦,分不清敌我的糊状尸体,他也会胸口刺痛,呼吸窒闷。 杀戮不是他生而为人的喜爱,却是他无法推卸的使命,他唯一有过的选择,不过是常安:我并不自由,除了你我什么也没有。 常安抿了抿唇,战争的滋味很不好受。对你对我都是一样。 他两手扣紧她的一双手摩挲,小心翼翼地再问:那你等我吗? 我等不了,藤原桥。 实际上她和他都心绪翻涌,脑袋是混沌的,热成一团浆糊。常安不确定自己会不会等,但她确定他步履维艰,置身危险,我唯一希望你安好。 好,常安,我答应你安好。 这下换藤原桥捧住她的脸,你不愿意等,那等这一仗打完了我再去找你。 他的手背有热泪滴落。 藤原桥伸手用指腹轻轻帮她擦拭眼眶,抬高她的下巴轻柔地哄,温柔一如从前:乖了,明天就走,给我个临别吻不过分吧。 就在这时,一阵清凉的夜风穿过车内,扬起常安鬓边的碎发,藤原桥凑上前去,常安轻轻闭起眼睛。 时隔一年,他们重新唇齿交融。夜的咸腥和探照灯警惕机敏的光,一切属于战场的东西都包围着他们。辗转间藤原桥青色的发根和细小的胡渣扎上她的手心,刺痒。 俩人鼻尖相碰.鼻息深重,带着浓烈的欲望。他的舌头和她的紧密纠缠,力度深至喉咙。药味儿和烟草混合在一起,在狭小口腔里彼此传递含吮和唾液的响声在车里无限放大。常安促白的指尖,无意中抠住他衣领带有军衔的军章,金属质感在透明圆润的指甲下风云际会,有一种让人神魂颠倒的魔力。 藤原桥猛然想起自己曾经下过得不到她即毁掉的决心,现在她真要走,他却只是和她在车里肢体黏腻地交缠。 他们都时常满身血污,而彼此意义却不同。 恰值换岗,脚步声在搭建的木板上踢踏,矮个子的曹长上瞭望台视察,临风而立把玩哨子,被香烟的烟丝缭绕。战渠里平躺着的四五个士兵聊家乡的女人和色情笑话,有人刚写好日记把枪支抱回手里,靠在土坡上渐渐陷入沉睡,时不时驱赶黏在身上的苍蝇蚊虫。 他们脚下被火烧的土地焦黑,化成灰和影子的杂草在不见日光的土壤深处,默默孕育着新一轮的生长。聒噪的蝉鸣混着夜风被遥远地吹过来,似吹瑟般神秘地配合着月亮,白月被厚厚的流云盖住,最亮的几颗星一抬头就能看见。 也许明天会有暴风雨,也许也还是剧毒的太阳天,无论如何,战士们每天都会两掌并拢于心,闭眼默念:神明护佑,让圣战尽快结束,我们都回到家乡的妻女身边去。 ...... 常安上了装送人员的卡车车厢。 归途中他们经过一片枯萎的矮树林。路上坑洼,轮胎颠簸,薄外套的小口袋似乎有东西在叮当作响,她不解地去掏看,竟然是那枚她放在杭州日租界公寓里的他的吊牌。 破晓。 红彤彤的渐变日出,透过树林交错纵横的枝丫和稀落的树叶,湿润灵透地铺在地面和万物之间,沁心自然。 她坐在车尾最外面,手心里的平滑吊牌摊在掌心,因为光线折射而顿时五彩斑斓。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