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狐
第十章 天狐
那天算是她第一次见到安府君。天地银白,那个人站在雪地里,红色大麾在风中飘扬,像一蓬火。 她刚刚练完一套剑,额际出了一层薄汗,心里又畅快,因此异常灿烂地对他笑了一笑,躬身行礼感谢他救命之恩。不料此时肚子咕咕叫了几声,分外响亮,她抬头,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安府君皱了皱眉,十三娘子感动于数月食欲不振的她终于开了胃口,喜滋滋地去后厨做饭。饭食来了,她捧着一碗加了香椿的馄饨吃得脸都埋进碗里,安府君就搬了个胡床坐在她对面,仍旧皱着眉,像在思考怎么处理捡回来的小狗。 等她吃完,他才吩咐道:半个时辰后,来我院中,有要事与你商议。 半个时辰后,她换了套衣服,按照十三娘子给的路线图在宅子里东拐西拐终于找到了安府君所住的别院。他已经等在那里,换了一套青色常服,在树下长身玉立地站着。见她来了,递给她一把短剑,指着一丈开外的木桩,问她道:可练过这个? 她点点头,掂了掂剑的重量,俯身眯着眼测了测距离,便将短剑掷出去,短剑便深深插进木桩内。 安府君神色未变,又递给她几枚钢针:换这个。 她尽力掩饰得意神情,接过钢针,下一瞬几枚钢针都稳稳扎在短剑四周。 他赞许地点点头,接下来又让她试了各类长短暗器,她都一一接过,毫不犹豫。 终于,他不再给她递武器,而是问她:师从何人? 她思忖再三,没有说出王将军的名字,只说了阿翁。他听到药王孙思邈的大名,挑了挑眉毛,招招手让她随他进屋。 这是一座二层高的小楼阁,一层阁内陈设清简,上了二楼却别有洞天,墙壁上密密麻麻摆满了大小瓷罐,上面贴了各色纸签。她皱起鼻子闻了闻,面色顿时变得凝重:这一间房里的瓷罐中所放的,大半是有毒性或是致幻的草药。 他回头看她的表情,知道她已猜出了几分,于是让她在房中榻上坐下,给她斟了一杯茶。 你来长寿寺,可是有冤屈。 她想起阿翁临终时看她的眼神,点了点头。 你的仇人,可是豫王? 她吓了一跳,问他:安府君怎知? 他冷哼了一声:自去年圣人移驾东都起,就有传言说豫王南下越州,为医圣人疾寻不死药,孝感动天。我只当他是做做样子,不想却是真的。 她不解:不死药? 安府君低头看她,眼里有说不清的感情:你,便是豫王要找的不死药。 她低下头,想起那日豫王与阿翁的谈判:那为何 为何没有杀了你,是吗? 她点点头,手指攥着衣角,那天种种又泛上心来。 杀了你没用,你活着才有用。他呷了一口茶,伸手向腰间解下一柄雕花饰金的短刀放在桌上。 据传九尾狐涂山氏后裔,成年之时,即与至亲生离之时。伤悲之极,当下化形。化形时,剖其心头血饮之,可长生不死。 他按住桌上的短刀,半起身向阿容凑近,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直望向她眼睛深处:汝乃涂山氏天狐后裔,豫王设了局,当面逼死汝阿翁,待汝化形,再取心头血。奈何豫王千算万算,没算到汝是个哑狐。 她握着一双拳直到指节发白,听到哑狐二字,抬头疑惑地看着他。安府君看到她不解的眼神,有一瞬间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什么错事。接着他摇了摇头,嘲讽般地一笑:原来你都不知道,自己是个哑狐。 他用右手在空中打了个响指,一簇蓝色火焰就在他指尖跳动。他看着阿容,语气怜悯:天狐乃九尾狐中灵力最高,灵力高强者能通阴阳晓天地之变。可惜天狐中每几代便会出一个哑狐,没有灵力,不会化形,除有狐族血统外,与人无任何不同。 那日我在长寿寺前看到你,便知你是个哑狐。 她呆呆盯着手中茶盏,半晌没说话。其实她知道了自己是个哑狐也没有多惊讶,只是自责,若是自己有哪怕一点点法力,或许不该死的人就不会死。 安府君观察着她的神情欲言又止,斟酌了一会儿才说:你刚来东都,势单力孤。若你决意报仇,不如入我府上。我会安排你找机会接近豫王。 他将桌上那把短刀推到她面前:收下这把刀,便是答应了做安某的门客,往后行事皆听我安排。 她看着那把乌木柄镶金的短刀,又看看安府君,想起阿翁临终前在她手中写的五个字。阿翁嘱托她要来东都长寿寺,她既来了,便不能就此离开。 她收下短刀,朝安府君点了点头。他像是如释重负,却又若有所失。 她起身要告辞,临下楼时,安府君却又叫住了她。楼梯边光线昏暗,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他说:阿容,涂山氏九尾狐后裔,我此生只认识两个,一个是你,一个是我自己。 他们此时离得很近,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她不知为何有些心慌,只是嗯了一声当做听见了,便快步跑下楼,一路跑回了住处。 阿容走后,安府君回到桌前,从屋内暗处隔板挪动,走出来一矮小老者,波斯人长相,浓密胡须上方是一双琉璃珠般的绿眼睛。他问安府君:可敦留给你的短刀,怎的给了那女子? 安府君垂下眼睛,摩挲着茶杯,想起她阿娘,沙陀族可敦(注:可敦是突厥族最高首领妻子的称呼)鼠尼施临死前看他的眼神。十六岁时,他亲手杀死了她,那一瞬间他容貌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方知九尾狐成年时与至亲别离即化形并非无稽之谈。 她果真是涂山氏天狐族的唯一后裔。日后狐族夺回故土,有资格站在我身边的,只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