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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温度

    

第二章 温度



    直到现在楚裕依然能清晰地记得,他们偶遇在元安八年的暮春黄昏里。那时即将入夏,天色暗地越来越晚,残阳尚且停留在坠入黑夜的边缘。他从母妃宫中出来,一时兴起,屏退左右随从,独自提着灯盏穿行在皇宫之内,偶有两三声鸟啼传来。

    春愈是将谢,愈是恨紫怨红满宫闱,举目四望,一树婀娜多姿的白丁香正于晚风中轻轻摇曳,洁白的花瓣沾染余晖,暗香随风袭来。他本不欲停步,却忽而闻得轻微的沙沙声响,不似鸟禽落地时的足音。

    莫非有人在此处徘徊?他敛目细听,辩出那道声音自丁香树背后而来,嘈杂又没有规律。不过不管是谁,都与他无关,他今日也无意在天黑之后留在宫中。

    他皱了皱眉,提步欲走,却未料到自树后爬出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幼童。她的衣服好似是由破布拼成,几近衣不蔽体,露出的手和脚上尽是刮痕和结痂的伤疤。楚裕一愣,竟一时忘了言语,任由那孩童跌跌撞撞地爬到自己的脚下。

    她几乎是在快要撞上他之后,才注意到面前有人。

    女童抬起头,他注意到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和他的一模一样。她软软地唤他:哥哥。

    楚裕盯着眼前忽然冒出来的小人儿,未发一言,他倒是不知道,父皇竟然还能有个沧海遗珠。父皇子嗣单薄,就只有母妃所出的他这一个儿子,朝臣原本为此不知递了多少折子,后来父皇听得烦了,铡刀落下来了一出杀鸡儆猴之后,大部分众臣就都歇了心思。父皇全然不在乎后世对他如何评说,当然也不在乎往青史里蘸着血多添几笔。

    他缓缓地蹲下身,温煦的面具又被他贴在了脸上:你是谁?

    女童睁着清澈的双目看着他,重复道:小废物。

    他微怔,眼神落到她的面上,她看起来一脸的懵懂无辜,似是对她所说之话的重量一无所知。看来她是把这句辱骂当成了她的名字。

    他又问道:是谁这么叫你的?

    我娘。

    女童提到她的娘亲时瑟缩了一下,又看着她慌慌张张地说道:哥哥,帮帮我。

    她伸手要去拉住他的手指,却被他避开了。帮你什么?

    女童原本趴在地上,吃力地抬头盯着他的眼睛,听完他的话,她的眸中掠过一丝欣喜,摇晃着站起来,用小手抓住他垂落的衣袖,欲拉着他往西边去。她瘦小的身影在她前面一摇一摆,他发觉她太单薄了,连走路都显得困难,这下反而不好甩开她。

    楚裕略略踌躇了一下,还是跟上了她的脚步。如果他没有猜错,他们的目的地约莫是位于宫中西角的景阳轩,静妃自八年前触怒了父皇之后,就一直被幽禁在那里。这么已一看,那位静妃也算勇气可嘉,竟不声不响地怀着父王的骨血,还使其呱呱坠地。

    暮色沉沉,四下无人,他也不用再作那副谦谦君子之态,眼底晦暗。他本就不爱笑,扮作君子如玉,只为于人群中周璇地更为从容。女童似有所感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又拉了拉他的袖子催他向前走。看着袖子上的一块分明的黑印,他忍无可忍,硬是让女童停下,拿出手里的帕子帮她把脸和手擦干净。

    拭去尘土之后,女童露出一张花容玉貌的脸蛋,虽还幼小,却已能初见风姿。尤其是她的那双眼睛,仿若一泓秋水,澄明烂漫。除了眼睛之外,这张脸没有一点地方长得像父皇。

    女童任由楚裕摆弄她,她似乎不明白他在干什么,又为何要如此做,目光里藏着些许好奇,却未开口相问。他这才察觉到女童自方才就一直都未曾出声,安静地有些异常。思及此处,他擦拭的动作缓缓停住,打算再询问一点来龙去脉;她却以为他就此罢休,又牵着他向前走去。

    楚裕本想开口让她再停下来,可是他已经远远地瞥见了景阳轩落魄的大门,悬于门上的牌匾早已在风吹雨打中寥落斑驳。还未等他说话,女童就一溜烟儿地松开他的手,跑到围墙下一个被野草遮掩的洞边,眨眼间便不费吹灰之力地钻了进去,把他一人留在门前。

    楚裕在门边站了片刻,终是伸手推开了冰冷的大门走了进去,宫门开合时嘎吱声刺耳,已很久无人踏足此处。他的目光沉沉,心中倒是有些拭目以待冷宫中的这位妃子会玩些什么花样。

    宫门内茅封草长,异味丛生,狗尾草足足生到他的腿际。他看见女童蹲在地上,从地上一缕一缕地揪着自石缝里钻出的杂草。她费力地连夜带根拔出一枝长茎野菊,没想到,一只白嫩鼓胀的幼虫连在下面,死死地咬着野草的根系,也被她一并揪了出来。她好像有点被吓到了,连虫带草地一把将它们甩到地上,rou虫在沙石地上不断扭曲翻滚着,迫不及待地想钻回地下。

    女童静静地看着它在沙间垂死挣扎,忽而迅速地伸手去捉。楚裕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去,长靴踏过碎裂的石砖。他捉住她的手腕。你捉它作什么?

    女童歪了歪头,纯澈的眼睛里写着不解:吃。

    楚裕唇角挂着温和的笑,却是后退半步,直接踩烂了那只虫子。女童小口微张,随即面露惋惜地看着他脚下的那滩rou泥。但不过片刻,她就移开目光,去拔另一株比她稍矮一点的野花。

    饶是他也有些不耐,挡在她身前低头俯视着她,问道:你带我来这里,是要帮你什么?

    女童的手指闻言僵了一下,轻轻松开那株正被她蹂躏的蒲公英。她左顾右盼片刻之后,才慢吞吞地用手指指向院落一角:娘要找你。

    楚裕转头,只见了一口石井和一棵蜷缩的老松,还有几棵落魄的紫丁香,不见半丝人际,唯余风穿树叶的破碎之音。刺鼻的异味再次漫上来,他望着那口井,心中转瞬便尘埃落定。他缓缓地把她从地上拉起,再把她正要往嘴里塞的蒲公英拍掉,牵着她走到井旁。离那口井越近,腐臭的味道就越浓,楚裕提着灯笼往井里一照,一张苍白变形的人脸浮在井里,眼球凹陷,已瞧不出大致的五官。

    昔日辉煌显赫,风华万千,到头来只落得溺死井中的下场,楚裕暗嗤道。他提着灯盏,把幼女带离井旁,她的目光里无一丝惊惧。他微讶道:你娘什么时候死的?

    死?女童似是不理解这个词的含义:死,是什么意思?

    楚裕解释道:就是你再也无法见到她了。

    女童垂下头,用脚尖划着沙地:娘,一直都不见我,一个人住在井里好久了。

    楚裕借着灯火打量她的神情,她的小脸皱成一团,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纠结,想必她还未能理解离别的含义。她偷偷地抬头窥他的脸,见他面色不佳,便不安地绞着手指,又说:我只记得,娘搬进井里之前,一直在喊我的名字。

    楚裕沉默了好半天,才接着问道:你为什么要叫我哥哥?

    因为娘跟我说,如果我出门看见了人,就要叫哥哥。那样,他们就会帮我。

    疯言疯语。楚裕暗自皱眉,看来她的母妃在冷宫困顿已久,早已疯癫。人一死了之地走了,却留下一个约莫是父皇亲骨rou的女儿,不可谓不麻烦。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出生的,连年岁都只能推算。

    他虽心中翻江倒海,面上依旧不露声色地站在女孩的面前,把她包裹在自己的阴影下。他注视着她莹润的眼眸,声音发凉:你该唤我殿下。

    女孩胡乱地抱住他的胳膊,      轻轻摇摇头,拒绝之意明显:哥哥!

    我的meimei可不好当。楚裕的话语依旧冷淡。他还没想好该如何处置这个女孩,如果将此事直接透露到母妃那里去也未尝不可,就又为父皇与母妃之间添了一把薪柴,想必他们就能直接翻过不情不愿这一页,用不死不休做结尾,而这个女孩就是他报复他们最好的利器。

    狂热的念头在他的心头燃起,在他晃神的期间,女孩一边牢牢地扒住他的衣袖,一边从地上把刚刚被他打落的蒲公英碎叶捡起来,直接往口里送过去。他被她无意识地扯了一下,回过神来,理智在他的太阳xue处砰砰直跳,提醒着他这女孩什么都不知道,一无所有,甚至还要趴在地上食草食虫,再者说,如果此事在被母妃知道之前被父皇察觉,便会是作无用功。

    女孩见他一直望着她,忽然伸出手,把被捏烂的蒲公英草叶递到他眼下:哥哥也吃。

    楚裕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好似他此刻翻涌不平的心绪。他对上她的琉璃似的眸子,他甚至能从里面看出些微的喜悦。她连他在想什么都不知道,就已经做好了准备要依赖他。或者他可以把她养得再大一点,把她磨成一柄利刃,再在父皇的深情上狠狠地扎上一刀。

    哥哥。女孩有些不安的唤道,她的声音像是在结着薄冰的湖上投下一枚石子,激起千重涟漪。

    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丝清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唤他哥哥,像是一柄薄刃掠过他的皮肤,虽不曾留下伤痕,灼烫的回味却久久不去。

    她看出他喜洁,见他迟疑,便将手勉勉强强地拍干净,转而主动来握他的手指。微暖的温度覆在他的指尖,融入血脉,蜿蜒而上,和他的理智搅拌成一团乱麻。她面露微怯:哥哥不要不要我。

    此时的她看起来就像即将被蹂躏的蒲公英,他欲下手,又觉得实在太可怜,娇娇怯怯,不如寻个花盆怜惜片刻。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空气中的暖意复又回到他的身上。在他们四周,蝉鸣轻声作响,昭示立夏降至。

    楚裕牵住仍旧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袖得她的手指。她的手小小的,柔嫩又纤细,就像一折即弯的丁香花朵,似乎只要一用力就会被捏坏。她察觉到他的动作,不禁天真地笑了,顺势勾住他的手指,仿佛要与他扣合相缠。

    而在那时,他还尚未知晓那份温度真正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