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与离人遇(二)
不与离人遇(二)
和凌正见面那天,恰是小年的前几天。见完面,严馆雅rou眼可见地消沉起来,整天闷着头忙碌,连早就说定和展薇一起回家的事情也推了。 “不去了?你不去我家能去哪?在这儿过年?” 展薇放下手里收拾了一半的行李,抬起头,难以置信道。 “对不起,薇,你还是先回吧,我打算留在救护所。”严馆雅勉强笑了笑:“这里事多,留下来帮帮忙也挺好的。” 展薇看她一脸歉然的模样,没生气也没逼她,反倒在严馆雅身边坐了下来,蹙着眉道:“我实在不明白,把自己难受成这样,你这是为了什么啊……就为了那天那个飞行员?” 闻言,严馆雅低着头,没吭声。话题绕来绕去,还是绕不过那个冷漠得几乎有些不近人情的男人身上。 展薇伸手,轻轻搭在她的膝上,劝慰道:“馆雅,我收回之前的话,你可千万别犯傻啊。不论以前发生过什么,过去的都过去了,他现在对你这个态度,明显就是不想和你再有往来,咱没必要贴上去。” “再说了,飞行员,太不安稳。人都得脚踏实地,整天仰着头提心吊胆,那不是一般人能过的日子。” “你始终不肯说他的事情,我也能猜到,多半和你家人有关……那既然散得不愉快,何不干脆利落些,遂了他的愿,就当没遇到过这个人。” 展薇本不想在别人的私事上多嘴,可对于严馆雅,这个唯一交心的好友,她是由衷希望她好。 只是,劝归劝,道理还得她自己想通。 * 当晚,展薇一个人拖着行李走了。 她原想再多陪严馆雅几天,可家里数次来信,不得不走。她这次着急回去,一则是为了过年团聚,二则是为了订亲。 展家世代在沪上经商,颇有资产。而家中给展薇订下的未婚夫苏子逸,出生沪上名门,方才学成归国,年纪轻轻就在商界混出了名气。 关于苏子逸的事,严馆雅知道的不多。她觉得这两人算是门当户对,可用展薇的话来说,只有四个字。 冤家路窄。 再见面就是年后开学了,严馆雅依依不舍地送好友上了火车,便匆忙回头往医院赶。 同一批来陆军医院支援的学生陆陆续续都走了,周院长没办法,只能一个人当三个人使。以前严馆雅只负责收拾药品,帮轻伤病人包扎,现在连查房换药也得兼顾。 她抱着药箱,一路小跑上了四楼。 许是因为没什么大人物再来,步兵警卫那天之后便被调走了。严馆雅顺利穿过走廊,到最后一间病房前,轻轻叩门。 她敲了两下,没有回应,可窗户上却映着影影绰绰的光亮。 楼下还有其他伤员等着,没办法,只得直接推门进去。 眼下大约是晚上七点钟的样子,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屋内果然开着灯,只不过是一盏小小的台灯。 一室昏黄。病床上,江暮斜斜地倚在床头,像是不小心睡着了。 原先受伤的三个飞行员,其他两个都是轻伤,早就出院了,唯独剩下江暮。严馆雅从周院长口中听说,他在空中与敌人缠斗,胸前中弹后不得已迫降。幸好,迫降成功,又被及时送到医院,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严馆雅没有立刻出声唤醒他,而是轻轻带上了房门,小心翼翼地走到他床前。 男人微阖着眼眸,面色有些苍白,年轻的脸上稚气未脱。病历上有他的年龄,二十岁,去年刚刚航校毕业,只比她大了一岁。 自己身边的队员尚且九死一生,那他呢? 心中突然一酸,严馆雅揉了揉眼角,不敢再想。她伸手,想要把江暮推醒,可余光却注意到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她低头捡起,发现是一张信纸。 男人的手垂在床沿,正下方便是这张信纸,估计是睡前在读。纸上写满了字,不过都歪歪扭扭的,实在不怎么好看。严馆雅没有偷窥人家隐私的爱好,她细心地将纸折好,放在床头桌上。 然而,她刚刚放好,床上躺着的人就缓缓睁开了眼睛, “……严医生?” 虽然和他解释过许多次,自己根本不是医生,江暮却依旧改不掉称呼。严馆雅轻轻嗯了一声,转身打开药箱:“我来换药,刚刚你睡着了,没应门。” 江暮略微清醒了几分,他用手支撑着坐直,哑着嗓子道:“不好意思啊,最近总是这样突然犯困,莫名其妙就睡着了……” “没必要道歉,这是正常反应。” 药里有镇定安眠的成分,不犯困就怪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与楼下的喧嚷格格不入。江暮看她冷着一张脸忙来忙去,惜字如金,不太想搭理他的模样,突然撑不住笑了。 “严医生,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你很像一个人。” 严馆雅不说话,将伤口重新仔细包扎好,等着他的下文。 “你现在这个样子,特别像我分队长,凌正。” 哐啷一声,她臂边的酒精瓶突然翻倒,幸亏江暮眼疾手快,刚巧接到了。 “呼,好险好险……不过,严医生,你反应这么大干嘛?” 他略有些夸张地松了口气,将瓶子重新放好。就着台灯的光亮,他仔细端详起一旁姑娘的脸色,意味深长道:“难不成,你们认识?” 一句话,瞬间将严馆雅拉回神。她下意识转头,正对上江暮调侃的表情。 “不认识。” 她急着否认,江暮却咧嘴一笑,更来劲了:“不是吧,我怎么听队里兄弟说,你那天找他,他也是这样说的。两个人居然连词都一样?” 一瞬间的沉静,严馆雅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面上飞红,又是羞恼又是尴尬。那天拦路时,她的确有些失态,可后来在病房里,自己一句话都没说,这人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既然你都知道了,何必再来问我。” 严馆雅背过身,将东西收拾好,冷冷道:“江少尉若是想听故事,大可找你们队长亲自去问,何必费尽心思绕到我这。” “噗。” 江暮捂着胸口,噗嗤笑出了声:“不行不行,我一笑就伤口疼,哎呦喂……还真叫我说中了,你这个生气的样子和他简直一模一样。” 在队里,每次有人cao作失误,大队长总把训话的工作交给凌正。他不吼也不骂,就那样板着一张脸,直直地看着你,眼神冷得能掉渣。偏偏这样“非暴力”的方式,总能将那群眼高于顶的新人治得服服帖帖,江暮自然也是其中一员。 严馆雅气得转身就要走,谁料江暮突然出声道:“严医生,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有关凌队的事吗?” 从那天怪异的气氛里,江暮就感觉出来,凌正和她的关系绝不一般。他观察了好几天,趁每天换药查房的间隙故意和严馆雅搭话,也算大致摸清了她的个性。 果然,一听见他这话,女孩登时顿住了脚步。 严馆雅默了片刻,缓缓回过身。 “……我没必要知道。” 主动权永远掌握在他的手里,自己只配一辈子追着他的背影罢了。 江暮听了,并没有继续打趣她,而是微咳了一声,将目光投向了桌上的信纸。 “严医生,你知道那封信是谁寄来的么?” 严馆雅摇了摇头。 江暮笑了笑,语气轻柔道:“是我妻子。” 妻子?可他今年才二十啊。严馆雅有点惊讶:“你已经结婚了?” “嗯,算是吧。我家在安阳乡下,她和我是娃娃亲,比我大两岁。”江暮抬头,像是看透了她的想法,继续道:“我猜,你是不是觉得,外面都说‘空军少爷兵’,全是富家子弟,不该有我这样出身的?” “没有,我只是……”严馆雅顿了顿:“我只是在想,你妻子现在怎么样。” 空军那么多人,总不可能人人家世显赫。可他明明结了婚,为什么还要去当飞行员? “家里原本是打算等我二十再结亲的,可我要参军,家里人不让,就被逼着结了婚。不过之后在家待了没几天,还是偷跑出来,一直跑到平桥报了航校,到现在三四年了,没回去过一次。” 他声音很轻,淡淡地,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她猜不到我去了哪,也逃不出家,就一直等着我。我给她写过信,让她改嫁,顺便给父母报平安,可是一直没有回音……” “直到去年,有老乡来金陵我才知道,当时收到信,她一个村里姑娘,连字都不认得,就找别人读给她听。听到要改嫁,她一句话没说,回去就把头发绞了,用剪刀割腕……幸亏碰巧被她哥发现,好不容易才救了回来。” 江暮看着严馆雅的神色,叹息道:“现在追求变革,大城市都崇尚自由恋爱,你也许不太清楚,这在我的家乡意味着什么。 “她是要为我守一辈子。” “我活着,她就等;我死了,她也死。” 严馆雅愣住了,她的心中一片纷乱,忍不住道:“那这信……” “是她写给我的。”说到这,男人一扫方才的沉郁之色,英武的眉目间透出一抹温情,笑吟吟道:“你是不是被我刚才说的吓到了?放心,我和她已经恢复联系了。真没想到,她那样古板的家教,为了我,竟然还学会写字,现在几乎每周都寄信给我。” “这封今天才寄到,我刚刚就是读信的时候睡着了。” “你说好不好笑,她不知从哪听说,飞行员都活不过二十三,伤心得要命,唉,我还没想好怎么回她呢……” 许是一个人待在这里太孤单,又许是自己认识他队长的缘故,江暮待她很亲近,还和她说起一些趣事。可是严馆雅根本笑不出来。 因为,这个故事,总让她不可遏制地想到自己。 “严医生,别怪我啰嗦。我和你说这些的原因,你能明白吗?” 江暮目光炯炯地望着她,终于转入正题:“我们这群人,飞得再高都不怕,可一但落地,总是顾虑太多,畏惧太多。特别是感情上的问题,因为知道自己给不了任何承诺,所以干脆主动放弃。” “你或许不了解军中的规定,飞行员不满二十八不得结婚。也就是说,像我和我妻子林朝这样的,根本拿不到结婚证。就算以后她随军,最多也只有一张眷属证,万一哪天我上去没再下来,她可能连抚恤金都领不到。” “可人活着,总要有个牵挂。风筝再高也得有线拴着,我现在有了,凌队却没有。” 严馆雅攥紧了小手,嗓子疼得发干,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明白江暮的心思,他在劝她,觉得她和凌正之间就这么断了太可惜。如果她愿意主动一点,结果或许会迥然不同。 可是江暮不知道,她早就没有勇气去主动了。等了他五年,爱了他十年,耗到最后,她只觉得天下痴情人都是蠢货。 “……等过了年,凌队的调令就下来了,正式接任我们一分队。” “……白队是半年前没的,一起上去八个人,结果就回来两个,连副队都没了。凌队那时精神状况很不好,总觉得白队是为了掩护他才没机会迫降。” “……虽然长官说摔飞机丢人,可队里几乎人人都摔过。迫降这事看命,命好,降到咱们的地盘上,命不好,降到小鬼子那里,还不如被烧死。” “……空军比赛,咱们五大队出人就没输过,尤其是凌队,简直是王牌,遇谁赢谁。他航校毕业全期第一,各队抢着要,大队长听说后专门去招的。” “……凌队当时第二次出任务,就被三架九六盯上,居然没一架缠得住他。大家替他担心得要死,结果他下来,汗都没流一滴。真事,不骗你。” …… 这些,都是她不知道的。 其实从分开后,他的一切,无论是坎坷还是荣耀,她都不清楚。 馆雅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听着。因为当初分开闹得太不愉快,以至于她也不太能厚着脸皮满世界打听他的踪迹。直到再后来,家里出事,她一个人撑过所有,愈发觉得没有必要了。 展薇说得对,过去的都过去了,人总要向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