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篇小说 - 玄幻小说 - 锦衣夜行在线阅读 - 第515章 直心是道场

第515章 直心是道场

    莲花精会是天界寺招待各地大德高僧、有修为的上人的地方,此刻禅院静静,一个白须老僧正盘膝坐在花丛下,捧着一只细白瓷的定窑小碗,细细品味着。

    他喝的不是茶,而是汤。古时候没有味精,却有比味精味道更鲜美、营养更丰富的调味品:高汤。只不过寻常人家没有那个时间也没有那个财力时常备着高汤罢了。高汤有荤有素,这老僧是出家人,所喝的汤自然是素高汤。

    一碗汤喝罢,老僧咂了咂嘴儿,回味无穷地道:“这莲花精舍,哪怕是一碗汤的供奉,都是美味之极呀。”

    “大师,大师,情形不妙啊!”

    一个人说着日本话从庭院外边匆匆走进来,看那打扮,和《聪明的一休》里边的桔梗店老板差不多,五短的身材,拿手帕擦着脸颊上的汗渍。这时只是初春时节,天还不太热,他居然走出汗来,看样子是真的急了。

    老僧放下汤碗,扭头看了他一眼,用日语说道:“啊,是肥富啊,什么事这么着慌?”

    走进来那人是日本国的副使肥富,肥富是日本的一个大商人,极为热衷和大明重开贸易,正是在他等一批人的推动下,足利义满才下定决心,尝试与大明重开勘合贸易,所以这一次足利义满派祖阿和尚到大明来,特意让他做了副使。

    肥富向祖阿鞠了一躬,在他对面的蒲囘团上盘膝坐下,焦急地道:“大师,我出去打听过了,情况不妙啊,大明有很多言官都反对与我囘日本重开贸易,理由是我囘日本海盗不断袭扰大明海疆,而我囘日本国打击海盗不力,甚至有纵容之嫌,所以他们请求大明皇帝陛下拒绝与我国通商。前天的消息是真的,今天他们上朝的时候又提起了这件事我看大明礼部的人总是拖延我们,可能也是这个原因。”

    “不不不不……”肥富啊,你不了解中国之人呵呵呵啊……”

    祖阿镇定自若,抚须微笑道:“你不用担心,你说的事情是不会发生的。”

    祖阿怡然说道:“中国,乃君子之国,好名而不重利。《弟子规》上说:唯德学,唯才艺,不如人,自当励。若衣服若饮食不如人勿生戚。中国人在乎的只有道,而道的载体是礼,礼的表象就是名。他们比你强大的话,他们认为那是道的胜利,如果他们比你弱小,那就是器不如人,大道永远掌握在他们手中,他们就自认为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了你明白么?”

    “不明白!”

    肥富把胖脸摇了一摇,回答道:“大师所言实在是太深奥了,肥富没有听懂。”

    祖阿呵呵笑道:“说白子就是爱面子!”

    肥富恍然大悟:“啊!大师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祖阿道:“整个中国,上至皇帝以及朝廷的大臣,下至把持着大明政囘权基础的所有读书人,他们只为一件东西而活“面子!尽管他们对之冠以种种美妙的说法,对个人,那就是君子忧道不忧食,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喻手义,小人喻于利,对国家,那就是天朝上国,抚夷恩远。”

    “所以,就算有些言官提出不同的看法,他们的皇帝和那些掌权的大臣们也不会在意的,他们只会在意我们是否称臣,态度是否恭敬,只要我们做到这一点,那就是他们道的胜利,中国人对面子的执着,就象你们商人对利益的追求一样孜孜不倦,很令人不可思议的。

    不过,这就是我们此番出使中国一定可以成功的保证。你放心好了,等到他们的皇帝陛下接见我们的时候,我们只要献上我们的谦卑,给足了他们面子,就一定可以得到将军阁下想要的利益!商品、铜钱、诗办……”一切的一切!”

    “哈哈哈哈!”

    “呵呵呵呵!”

    说到得意处,两个人一起大笑起来。

    院门口儿,夏浔纳闷地问刚刚追上来的鸿胪寺的通译:“我说,这俩日本人说啥呢这么起劲?”

    那通译长得五大三粗的,还一脸的络腮胡子,简直就是一个赳赳武夫,他探头往院里瞧了一眼,压着嗓子道:“俺不知道啊大人,俺刚追过来,就听见一句‘一切的一切!”。

    做翻译的可不见得就是有学问的,尤其是那时候,当翻译的都不是甚么正儿八经的读书人,甚至压根就没读过书,只不过他们通晓外语罢了。由于当时大明接触比较多的都是北方民囘族,所以当时通译院的人大多是从辽东选送来的,女真翻译、朝囘鲜翻译、蒙古翻译、日本翻译等等。

    这个身材高大满脸胡须的日语翻译就是辽东的女真人,他娘是女真人乘船出海,打劫日本沿海时掳回来的日本女人,因此他通晓女真、日本和汉语三种语言,在通译院是从七品的通译,级别最高。

    夏浔点了点头,向那小沙弥圆通示意了一下,圆通便走进去,向两个日本国使节稽首说道:“祖阿大师,肥富施主,大明国辅国公杨旭大人到了。”

    “啊!哪位是辅国公大人?”

    祖阿脸色微微一变,扭头看见站在院门口的夏浔,连忙站起身来,匆匆走到夏浔面前,双手合什,正容施礼道:“这位想必就是辅国公大人了,老衲日本国鹿苑寺僧人祖阿见过大人!”想不到这人竟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夏浔瞟了眼旁边的翻译,心道:“这人倒是用不上了。”

    一旁肥富也匆匆跟了过来,一躬鞠到地上,态度十分恭敬。

    夏浔微微欠身还礼,说道:“是道义大师派遣高僧到我大明来的吧?本国公这些时日一直在为清剿倭寇之患在外奔波,劳大师久候了。”

    祖阿听了,白眉微微一扬,重新审视地看了一眼夏浔,脸上不无讶色。

    大明以天朝上国自居,对周围诸国一直没有刻意地了解,对日本同样如是。足利义满第一次遣使来与大明建交的时候,用的是“日本征夷将军源义满……”的名义,朱元璋拒绝了室町幕府的要求,因为当时大明误以为日本南朝的怀良亲王才是日本的君主,而“持明”(日本当时的天皇家族持明院统)则是乱臣。足利义满是“持明”派的武将,更不应与之通交。

    到了建文朝的时候,足利义满派岛津光夫和新右卫门又以“日本国准三后源道义……”为名,赴明朝进弃,那时候足利义满就已经出家了,不过大明对此一无所知,建文帝见番邦来朝,甚是欢喜,封足利义满为“日本国王”。

    此后中原政囘权更迭,朱棣登位,足利义满再次遣使来朝,这次用的就是大明所封的日本国王名号,礼部一直以此称呼,始终不知足利义满已经出家的事情,可是这位大明辅国公不但知道足利义满出家,而且一口叫破他的法名,可见此人对日本国内情形极为了解,祖阿不免提了几分小心。

    祖阿和肥富把夏浔让进禅房,禅房内环境清幽,檀香淡淡,矮几上摆着一套茶具,肥富提水,祖阿斟茶,为夏浔表演了一番茶道,夏浔端然盘坐在蒲囘团上,等到祖阿双手奉过茶来,将茶接过,浅浅地饮了一口。

    祖阿微笑道:“义满将军虽已出家为僧,不过依旧是日本国的实际控制者,是大明钦封的日本国王。这一次,老衲和肥富奉国王之命朝觐大明,虔诚恭谨,尊奉大明为君主国,祈请天朝上国重开贸易之门,让我囘日本百姓同承天朝君恩。

    我们到京已经有些时日了,礼部的官员说,皇帝陛下把此事交由阁下负责,不知阁下什么时候可以引我们晋见皇帝呢?我们的国王在日本翘首东望,已是望眼欲穿呐。”肥富在一旁边忙应和,原来这肥富也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

    夏浔道:“我知道,源义满依旧是日本国的实际统囘治者,他是有资格代表日本,同我大明接洽的。但是大师有一点没有搞明白!”

    祖再连忙恭谨地道:“国公请讲!”

    夏浔道:“我大明皇帝陛下,已将此事全权交由在下负责,是全权,而非仅仅是负责接待。所以,我可以决定大明是否接受日本国为属国,是否与日本国重开贸易,这些事情没有敲定之前,建文朝对你们的赐封,我大明皇帝陛下是不予承认的,自然也就无需接见你们!”

    祖阿与肥富面面相觑,他们实未想到,大明皇帝竟把对日建交之权完全下放于眼前这位年轻的公爵,惊怔了一阵,祖阿才试探地道:“那么,国公可已看过我国国书?我们同礼部的交……”

    夏浔打断他的话,直截了当地道:“没有,那些东西我没有看!我相信你们与我大明建交的诚意,但是我对那些虚礼毫无兴趣!诚意,要用诚实的行动来体现!大师是出家人,修行高深,洞察人情,以为本人这番话,说的对吗?”

    祖阿小心翼翼地道:“那么,国公认为,我们应该如何来表达我们的诚意呢?”

    夏浔道:“称臣,就要履行臣子的义务,你看看朝囘鲜国是怎么做的,我们的皇帝要征马,他们就把全国的马匹都征集起来,听由我大明使臣挑选,马匹不够,连耕牛都搭上了。我们的皇帝想纳几名朝囘鲜女子,他们就禁止所有适婚年龄的少女成亲,直到选出供奉大明皇帝的女子,这才是恭谨。叩几个头,高呼几声万岁,这种虚礼,拿来何益?”

    祖阿惊呆了,眼前这个大明辅国公,完全超出了他的认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开门见山,斤斤计较于实际利益的大明官员。此来,他根本就没有做过这方面的考虑。

    肥富见祖阿发怔,他可有点着急了,他是个商人,只是一个纯粹的商人,他计较的只是利益,只是与大明重开贸易之后可以获得的丰厚的利益,至于向大明臣服,只是礼仪上的称臣,还是履行这些义务,他并不在乎。

    肥富瞟了祖阿一眼,连忙接口道:“阁下,关于您说的这两点,我想……我们也可以办到的,当然,这得由我们的国王同意,不过我们可以把此事报告国王,我相信我们的国王……

    夏浔摆手道:“我只是举个例子而已,并不是要你们这么做!”

    开玩笑,日本马?那时还没有东洋大高马呢,东洋马是否明治维新以后,通过良种引进培育出来的,当时的日本马比驴子也大不了多少,一米六零的山县昌景和马场信房骑着“驴子”,挥舞着长刀,嘴里喊着“呀及给给”,倒还像那么点事儿,如果真的征一堆日本马来给大明边军的壮汉们骑,还不得把马压垮了?至于日本女人,要是洗掉那一脸的白灰,再把那一小簇“蛾眉”养长一点,也许会有些妩媚耐看的吧,可他又不是拉皮条的。

    夏浔道:“我大明皇帝陛下,对源义满恭敬的态度很满意,但是希望他能以实际的行为,来证明他的恭顺。”

    祖阿此时已缓过神来,忙问道:“那么,大明皇帝陛下,希望我们做些甚么呢?”

    夏浔道:“很简单,打击海盗!你们清楚,贵国如今海盗成患,他们不仅劫掠我沿海百姓,对于海船,也是不分彼此,杀人越货,无恶不作。他们是日本与大明的共同敌人!如果我们两国建立朝贡贸易,商船往来,却为海盗所乘,这是我们的皇帝陛下所不希望看到的。”

    祖阿和肥富与日本海盗并没有什么关系,对于打击海盗并不抵触,可是这种事并不是那么能够决定的,而且日本国的海盗与该国民众的关系更加复杂,一方面日本政囘府的舰队并不强大,一方面稍有行动,就会提前泄露消息,即便他们有心剿匪,也时常是疲于奔命,无功而返。

    打仗是需要钱的,即便对大明来说,羁绊于一场长期战争,对国力的消耗也是相当巨大的,以日本国的家底来说,他们更禁不起折腾。同时,祖再一直以为自己号准了大明的脉,对于被人牵着鼻子走很不甘心,所以有些犹豫地道:“阁下,对于海盗,我们也是深恶痛绝的,不过日本国兵微将寡、国力单簿,恐怕……”

    夏浔道:“这个简单,打击海盗,需要我们通力合作。不过考虑到贵国海军的实力,主要任务当然由我们来承担。我们只需要你们做到三囘点:一、打击脏物买卖、抓捕销脏海盗、对已经探知的海盗占据的岛屿进行攻击、围剿;二、与我大明互相提供消息、提供所掌握的海盗的情况,我大明水师需要你们的配合时,要通力合作,联手作战;三、由于我大明水师才是剿匪主力,远洋出海作战时,你们要开放港丑,允许我大明战舰靠岸停泊、休整、补给!”

    祖阿一双白眉紧紧地蹙了起来:“这些条件,不在老衲的权限之内……”

    夏浔爽快地道:“我知道!所以,我建议祖阿大师留在京城,与道衍大师多多谈经论道,交流一下彼此的见解,道衍大师精通佛道儒诸家经义,相信你们的切磋可以令彼此都受益匪浅。而这位肥富副使嘛,不妨请他回国一趟,面见道义大师,把我们的条件说给他听,如果他同意,你们马上就会受到我大明皇帝陛下的接见,贸易之门将重新打开。”

    夏浔微微一笑,按膝站了起来,祖阿连忙起身制止:“国公留步,这件事,我们还耳以好好商量一下。”

    “没得商量!”

    夏浔干脆地道:“谈判,是一件很费口水的事。确定态度,了解对手,试探性接触,做多种谈判方案,唇枪舌箭、勾心斗角,忽而以迂为直,忽而以退为风……”呵呵,这些,杨某也略知一二。不过在祖阿大师面前,我想,我们不需要如此劳神费力。

    大师是有道的高僧,当知直心是道场,心口如一,言行如一,才能自度度人。所以,在下坦诚相见,直言奉告,我们的底线就在这里,这也是唯一的、最重要的条件。我知道大师做不了主,这件事,还是请源义满殿下来做答复,好么?”

    “这个……”

    面对这么一个赤囘裸裸地只要利益的人,而且谈判的主动权掌握在对方手上,有求于人的是自己,祖阿真有点手足无措了。原本的淡定从容一扫而空,他忽然觉得一切都不在掌握之中了,顷刻间,他就由日本国王的特使,变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传话人,这个辅国公已经越过他,直接向足利义满将军阁下递招了。

    自己的使命就要到此结束了么?

    祖阿依旧做着最后的挣扎,努力挽留夏浔,夏浔笑道:“大师,非是本官不肯留,实在是脱不开身呐。本官马上就要赶赴浙东,主持剿倭一事,我会在那里,等候你们的好消息!大师,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