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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驯之敌 第132节

    他愈发内秀,恨不得把自己活成一道影子——这样,他无地自容的感觉会淡上一点。

    追溯他这不长的二十余年生涯,行书没有强烈的物欲,不怎么热衷享受出色的物质生活,始终在被道德感折磨,几乎要把自己活成一个苦行僧。

    他十年如一日地愧疚着,愧疚得很寂寞,因为他的生身父母并不觉得他们対不起谁。

    不知道他们到了现在,会不会稍微有些后悔呢?

    ……

    在章行书出神时,姗姗来迟的单飞白终于登场。

    和章行书小时候的记忆一样,他还是那个最光彩夺目的存在。

    五官倒是其次——章行书揽镜自照,论长相,他和单飞白是伯仲之间,旁人第一次和章行书见面,也会为了他这一副好皮相百般殷勤亲近。

    可这热乎气维持一会儿,也就散了。

    章行书吸引得来人,却留不住人。

    而单飞白身上的那股风发意气,如同潮汐引力,天然能让人向他奔赴而来,在他周围形成一圈星尘环带。

    可与小时候不同,这一次,他身旁多了一个人,同他分庭抗礼。

    有资格参加“哥伦布”纪念晚宴的人,都是上城区的人,或是拿到了上城区资格券的人,宁灼的工作圈层还没有达到这一步。

    况且,到了他们这样的社会地位,多数有自家自养的雇佣兵,不必费心去处理人事。

    所以在场的人没有认识宁灼的,甚至大多数人连“海娜”的名字都不曾听说。

    在看见二人时,他们不约而同地亮起了目光,并闭住了呼吸。

    宁灼身穿白西服,衬出了他的修腰长腿,也衬出了他常年苍白的面色——不是病容,是冰雪初融。

    单飞白能够让人移不开目光,想要把世上的好东西都捧给他。

    宁灼则有本事让人屏息自溺,莫不敢近。

    他们两个携手相挽,双双入场,一人着白,一人着黑,让人错觉他们是佳偶天成的一対新郎。

    厅里为之静谧了一刻。

    三四秒后,才有稀稀落落的说话声再度响起。

    这是正式场合,为了维持那繁缛的社交礼节,没人会迫不及待地上去交谈。

    但他们走到哪里,都频频地受着瞩目。

    在环伺的目光下,单飞白行动自如,左手取了一杯果子酒,自己喝了一口,确定了味道,才递给宁灼:“甜的。”

    单飞白戴着一副配着银丝细链的眼镜,底下还配了一只小小的铃铛,转头时窸窣作响,玲珑有声。

    这是宁灼从“调律师”那里返程时顺手捎回来的,镜片是特制的,能够纠正他的色弱。

    这副眼镜比上一副正式不少,也收敛了单飞白的活泼气质,为他添了几分稳重成熟的斯文败类感。

    ……但仅限于他不说话的时候。

    宁灼用右手接过杯子。

    他戴了漆黑的薄手套,遮掩了他的“海娜”纹身及机械手。

    他品了品酒,就态度随意地放下了。

    在外人看来,宁灼像是一幅会动的工笔画,清冷有致,远观的效果最好,因此没人能听到宁灼在说什么:“看,瞎了他们的眼睛,有什么可看的?”

    单飞白和他咬耳朵,语气认真:“看我们天生一対,羡慕死了。”

    宁灼神情平静地问:“……你想死?”

    单飞白回答:“不急,等会儿回家再死嘛。”

    在两人轻声対呛时,有人在后面叫道:“……飞白?”

    章行书是硬着头皮来的。

    他也只打算叫走单飞白一个。

    谁想,单飞白一动,宁灼也跟着迈了步。

    这下,章行书傻眼了。

    他嘴巴微张,跨前一步,试图阻止宁灼参加他们的家族会议。

    可当章行书目光偶然往下一扫,他动作僵住了,也哑巴了。

    单飞白右手腕部的西服之下,套着一圈亮闪闪的银色环状物,和宁灼的左手相连。

    章行书再没见过世面,也知道那叫手铐。

    他看得清楚,单飞白因为个头比宁灼高,受的牵扯更多,手腕一周的皮肤已经尽数被磨成了鲜红色。

    注意到了章行书的视线落点,单飞白挺自得其乐地接了一句:“哥,没见过吧,同心结!”

    宁灼横他一眼,対他的胡说八道不予置评。

    单飞白臭美地捋了一把眼镜细链:“怎么样,颜色和我的眼镜配吧?”

    章行书心痛欲裂。

    他一直认为,弟弟长大后跑去混雇佣兵,归根到底是童年缺爱的缘故,自己就是那罪魁祸首之一。

    他如今落到被人公然囚禁、作践的境地,自己的错也应该和他四六开,他六,单飞白四。

    面対着弟弟,他只能强作笑颜:“……配。”

    单飞白自信又快乐地作小狗点头状:“呀,哥,你发现有人给我买新眼镜啦?”

    章行书:“……?”

    在他还没从这快速的话题变动中回过神来,单飞白已经开始探头探脑了:“他在哪里?”

    所谓的“他”,自然是指他们的父亲。

    章行书引着宁灼和单飞白一起来到了章荣恩面前。

    章荣恩没想到宁灼也会跟着来,深觉大儿子办事不利,狠狠瞪了他一眼,孰料章行书刚刚自顾自受了一番精神打击,蔫头耷脑的,并没有注意到他这一记眼刀。

    章荣恩只好把目光转回到了小儿子身上。

    见他重新恢复了活力,并不像传闻中一样濒死,或是不良于行,章荣恩说不上自己是欣喜还是不欣喜。

    以现如今他的窘境而言,他如果死了,反倒是好。

    来前,章荣恩思索再三,决定対单飞白的态度热络些。

    他本来是要求人办事,再摆出“我是你老子”的高贵冷艳款,就不合适了。

    章荣恩放轻声音,是一副慈父口吻,慈爱到有些讨好:“身体恢复得还好?”

    单飞白点一点头,张口就来:“很好。还换了一副新眼镜。”

    宁灼:“……”

    这两天,他在“海娜”里四处嘚瑟还嫌不够,现在又跃跃欲试地要开屏。

    他从后掐了一把单飞白的腰身,用力之大,让龟缩在一边的章行书眉头狠狠一跳。

    章荣恩和单飞白久不见面,只凭老印象,记得他这儿子野性难驯,浑身上下一股不知道从哪里继承来的邪性,几乎有些怕他,如今见他肯好好说话,心就先放下了一半。

    没想到,单飞白紧跟着的一句话马上就让他手足无措了:“章先生,找我来什么事?”

    ……这一声“章先生”把他给整不会了。

    见章荣恩露出诧异神色,单飞白好心提醒他:“我不是被您十八万发卖出去了吗?”

    单荣恩迅速整顿好了表情,温和道:“我们打断骨头连着筋,一家人永远是一家人。”

    单飞白态度诚恳,表情疑惑:“我骨头被打断的时候可没瞧见您这根筋呢。”

    章荣恩暗自咽了口口水,觉得喉头发涩,头皮发麻。

    可为了自己能够继续风雅度日,他只得暂时抛却面子:“血终究是浓于水的,你不能不认。当时你的确惹出了乱子,爸爸实在是没有办法——”

    “不好意思。”宁灼出言打断了他,“我记得当初我们的协议里说得很清楚,章先生想到‘海娜’找儿子,‘海娜’拒不提供,你又是谁的爸爸?”

    鉴于此地是公共场合,章荣恩并不那么怯宁灼。

    如果他敢撒野,不等他动手,门外的“白盾”就能将他直接丢出去。

    他硬气道:“这是我们一家人的事情,还请宁先生讲点礼节,不要多话。”

    “‘一家人’?”

    宁灼冷笑一声,不疾不徐从口袋里亮出经过公证的合同:“要说‘一家人’,他也是我的一家人。我买的,您卖的。白纸黑字,钱货两讫。章家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公司,这么喜欢毁约的话,也难怪混成现在这样,脸皮怕是涂点芦荟胶就没了。”

    宁灼声音清冷,却听得单荣恩听得心神激荡,头脸充血。

    他听出来了,单飞白早就知道单云华设置的那个条款了!

    现在连姓宁的也知道了。

    他们倒是联袂合璧,不把自己这个家拆散不罢休!

    这样看起来,当初宁灼找上门来,让自己签订断绝关系的合同,说不定也是他们两个提前商量好的!

    章荣恩心知肚明,自己是法理人情一样不占,唯一能倚仗的,就只有血缘了。

    可情到用时方恨少,无论他怎么上蹿下跳,也难以挖出一两分父子情来叙一叙。

    他一张白脸涨得通红,干巴巴地复述:“飞白,咱们好歹是……父子,咱们才是一家的……”

    单飞白闲闲道:“我姓单,您姓章,哪来的一家人啊?都有个早字而已,没必要攀亲戚吧。”

    宁灼适时地补充:“听说您在我这个年纪就已经有两个家了,东奔西跑,挺辛苦的。现在您一把年纪了,就别再认错家门了。”

    在单荣恩眼见回天无力,几乎要当场脑血栓时,贝尔和哈迪两位警官刚刚完成巡视,站在会议厅外,仰头望着金色灯光灿烂地流遍全岛。

    而他们置身其中,仿佛也成了这岛屿的一部分。

    贝尔和哈迪一起忙了这么多时日,倒是混成了一双难兄难弟。

    哈迪给贝尔点上烟:“成了。咱们的人守外围,内里都是监控,每个人进去前都是咱们的人亲自盯着查的,虽然不至于搜身,可到现在也没扫出来什么违禁品。我就不信他们还能干出什么事儿来。——除非真是见鬼了!”

    贝尔仍是心神不宁,吐出的烟雾被迎面而来的西北风又吹回了脸上,呛得他咳嗽两声后,抹去嘴角冰冷的唾沫,并不答话,只直勾勾望着天空,只暗暗企盼着今晚快点过去。

    这里面一屋子的达官贵人,任何一个蹭破了点油皮,就够他受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