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篇小说 - 历史小说 - 不夜坠玉在线阅读 - 不夜坠玉 第63节

不夜坠玉 第63节

    昨日苍吾还问他:“要是师萝衣来了,你同她回去吗?”

    银白衣衫的少年冷淡往丹炉中加火:“她不会来。”

    “万一呢?”

    卞翎玉沉默良久:“她不爱我。”

    她又不爱他,得知他已经离开不夜山,选择不再和她走这段路,自然不会来。卞翎玉知道,自己一开始就和卫长渊是不一样的,卫长渊能引得师萝衣追逐入魔。而他……他只是她回家路上的一块石头,能让她站得更高些,却无法让她驻足。

    他说师萝衣不爱他的时候,平静到漠然。

    苍吾心想,那……那确实有点可怜啊。

    以至于他讪讪的,不敢再说话,想打自己嘴巴,他就不该问。苍吾明白,这世间,两情相悦是很难的。他曾经耗尽修为送主人飞升,她却从未回眸看过它一眼。

    他至今记得主人冷冷地说,畜生就是畜生。

    苍吾骤然觉得自己和卞翎玉同病相怜。

    然而此刻,他看见了什么!卞翎玉的夫人,竟……竟然来了!

    他没看错吧!

    院子外的杏树在雨中摇摇摆摆,伞下的少女撑着油纸伞,她粉颊纤腰,乌发垂落,一路朝着卞翎玉所在的院子走去。

    她走得很快,比引路的柳叔还快。以至于看上去像一只翩飞的蝶。

    纵然卞翎玉还无知无觉,苍吾看见这一幕,却忍不住先咧开了嘴,笑得傻乎乎的。

    苍吾替屋檐下那人感到高兴,这世间真心不总是被错付,纵然飘泊再久,他们都会有自己的归属。

    第54章 驱逐

    师萝衣没有注意到树上的苍吾,她跟着柳叔到后院角门,一眼就看见了屋檐下的少年。

    卞翎玉原本守着一个小巧的紫砂丹炉,往日是在后院里面炼丹,今日下着雨,雨水滴落在青瓦上,汇聚成一串晶莹的珠子,次第落下。

    卞翎玉便将丹炉挪动到了屋檐下,他垂着眸,在处理一味灵材。做着炼丹这样的活,他银白衣衫仍旧纤尘不染,像误入烟火的清隽公子。

    师萝衣的脚步很轻,倒是柳叔的脚步很重,因此卞翎玉听见了,也一直没有抬眸。

    师萝衣一月没见卞翎玉,骤然看见他,才发现卞翎玉比分别前清减了许多。

    她从荒山把卞翎玉带回来的时候,他身子不好,后来被她养了好些日子,好不容易长了些rou,现在一朝又回到了从前。

    卞翎玉浅色的唇微微抿着,很认真地在做事。

    师萝衣看见他清冷苍白的脸色,想起茴香先前说过的话:“他找到我的时候,全身都是血,看上去很吓人,应该受伤不轻。”

    师萝衣却并未在卞翎玉脸上看见半分痛色,他就像天地间的一场春雨,落入人间,平静地碎裂,也学不会痛吟。

    见卞翎玉这个样子,她心里泛起浅浅的疼,然而伴随着这点疼的,还有另一种看见他的喜悦。

    卞翎玉听见柳叔的脚步声,低咳了两声:“饭菜先放着吧,我晚些再用。”

    柳叔想要出声,告诉他小姐来了,师萝衣摇了摇头。

    她站在角门处,眉眼含笑,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笑着叫他:“卞翎玉!”

    卞翎玉骤然抬起头。

    角门暖黄色的迎春花零落成泥,天地间的春景在一片雨中,呈现枯败之色。

    然而从淤泥和泥土中盛开在他眼眸中的,却是另一道瑰丽的影子。

    少女撑着一把青色的伞,站在几步外的角门冲他笑。师萝衣的眼眸明亮,发上的步摇换成了垂丝海棠,正偏头看着他。

    卞翎玉失神地望着她,就像在看着一场不可能的梦。

    他还维持着往丹炉烧火的动作,却连火星燎了手指都浑然不觉。

    昨日苍吾还在问他,若师萝衣来了会如何?

    卞翎玉听见这话,心中却没半点儿希冀,平静得像一面冰湖。

    能如何?不如何。

    这本就是个可笑的问题。

    她怎么可能会来呢,曾经在院子里枯败的几年,他就明白了一件事,他走了再远的路,也永远走不到师萝衣身边去。

    纵然他们后来做了短短时日的道侣,卞翎玉知道师萝衣在补偿他。

    不爱就是不爱。

    凡人的命,对于修士来说,朝生暮死。

    奢望她的爱,光是想想,便会令他变得更可笑。是他主动离开的,她又怎么会再来?

    卞翎玉早已习惯了不动妄念,此间种种,不过一场易碎的镜花水月,他料定师萝衣也没把这场半路夫妻当真,他近来已经想师萝衣想得很少了,比十年来困在院子中还要少得多,也就真的不再疼。

    竹人已经把祛除心魔的灵药找全,他这几日,每日按时炼丹,按时睡觉,卞翎玉以为自己彻底平静,终于能放下,但眼前雨帘中,望着他笑的少女,轻而易举碾碎了他这些时日所有坚硬冷淡的外壳。

    猝不及防把他的平静撞得七零八落。

    卞翎玉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比起绵绵密密的喜悦,这更是无声剧烈的痛。十年人间,他用一个破败的身子,遍体鳞伤的心,终于换来了师萝衣一个回眸。

    他一直像一颗石子,让师萝衣踩着他往前走。可这一刻,少女终于愿意停下来看看他,把已经快要化作灰烬的他捧起来。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他的影子。

    卞翎玉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几息之间,少女却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把他的手抓出来:“你做什么,手被烫到,不知道痛吗?”

    他的手指被烫到起了泡,被她小心放在掌中查看。

    油纸伞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角门,指尖清清凉凉,院子里萦绕着雨水落入泥潭的声音。

    卞翎玉闭上眼,眼眶温热,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没事,你怎么来了?”

    师萝衣一听他这样问,轻轻哼笑道:“当然是接你回家啊,我虽然给符邱说过,若我回不来,就问问你要不要去人间生活。可我不是回来了吗?你怎么连一个月都不等我啊,比皮影戏里的负心汉都无情。”

    她说着谴责他无情的话,眉眼却漾着温柔的笑意,并没有责备他的意思:“你想自己下山生活,恐怕还得再等上几十年,我活得好好的呢。”

    卞翎玉垂眸,看着自己落在她掌心的手。

    消瘦,苍白,没有一点儿血色。冷淡而残酷地昭示着他的结局。

    丹炉的烈火噼噼啪啪,他原只会屠魔,不会炼丹的。可十年来,他学会了很多本该一生都不会的东西。

    人间的堕魔浩劫已经过去,他的使命也会在这里结束。卞翎玉没有立刻把手抽出来,放任自己在她两只柔软的手心停留了片刻。

    他们虽然有过更亲昵的事,但这是师萝衣第一次主动亲近他。

    师萝衣面上镇定,耳朵却带着淡淡的粉。

    见卞翎玉不吭声,也不辩解,师萝衣的治疗术法对他没用,她无奈,只得轻轻地摇了摇:“你怎么不说话?到底要不要和我回去啊?茴香说你受伤了,我看看伤哪儿了,咱们回去让涵菽长老给你治治。”

    卞翎玉慢慢抽回自己的手,他只敢握一会儿,如今师萝衣体内的神珠不稳,他怕神珠靠近自己,破体而出,卞翎玉淡声说:“你走吧,我不会和你回去。”

    卞翎玉把这点属于他的暖意攥在掌心,这样就很好,这样就够了。

    师萝衣来的时候,就没想过卞翎玉会不跟自己走。

    她愣了愣,看着卞翎玉抽回手,忍不住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这就是我的选择。当初我们结为道侣之前,你说过,若有一日,我有了想去的地方,你会成全我。”

    “可是……”她没办法反口自己的话,只好道,“现在不一样了啊。”

    卞翎玉灰墨色的瞳淡淡看着她,没问哪里不一样了。

    她能来找他,卞翎玉的世界就已不是寒霜飞雪。

    但就像茴香思量的,她一生不开窍最好,这样就不会步师桓的后尘,她体内有他的神珠,如今修为太低,年纪尚幼,无法承受神珠之力。可若她修为再高些,能纳化神珠,飞升只在须臾之间。

    卞翎玉冷淡道:“这就是我的决定。”

    师萝衣已经在少时的感情里,被卫长渊拖累了良多,他不愿成为第二个卫长渊。

    为了消灭堕天的妖魔,卞翎玉吃了太多反噬的涤魂丹,耗下去,他若再不走,最终会化作比师萝衣初见还不如的怪物。

    届时,没了神魂和神珠的他,只能变成一只无知无觉的小兽,会像畜生一样捕猎,吃生rou,不再记得一切,更无法修炼。

    天道不容神族在人间,他终归会慢慢湮灭。

    在卞翎玉心中,这就已经是死了。

    他留在不夜山,只会捕猎不夜山的精怪,她若看见那样的他,或者因为与他太过亲近,神珠被他阴差阳错讨了回来,让卞翎玉眼睁睁看着师萝衣去死,他会比自己消失在这天地间还要痛苦。

    苍吾鬼鬼祟祟跑来探听消息的时候,就看见这仿佛决裂的一幕。

    苍吾傻傻瞪着眼,不明白卞翎玉这是怎么了。他们这样的人,不就盼着这一日吗?

    师萝衣却并没有被卞翎玉的冰冷刺到。

    刀修少女的脑回路一直和常人不一样,她认定的事情,就鲜少会动摇。

    比如她已经相信了卞翎玉喜欢她,那他不和她回去,就只有一种可能。

    卞翎玉有苦衷。

    她慢慢蹲在卞翎玉面前,比起生气,她更焦急,打量卞翎玉道:“你是不是出事了啊?伤得很重,才不愿和我回去?”

    卞翎玉说出这几番话,面上冷静,喉间却几乎都涌出了血。

    他本以为自己都说得这样决绝,师萝衣不会再管她,没想到她不仅没生气,还一句中的,完全猜对。

    “……没有,你走吧。”卞翎玉喉间的那股血气,在她明亮的眼睛下,不上不下。

    “那你给我说一个理由,不然我不走!”

    卞翎玉沉默着。

    雨小了些,角门外跑来一个送茶水的布衫姑娘,卞翎玉开口道:“因为我现在喜欢她,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凡人最是朝秦暮楚。”

    顺着他的目光,师萝衣看见了阿秀。

    师萝衣睁大了眼睛,没想到阿秀会出现在这里。

    阿秀不知道师萝衣来了,她娘要把她许给一个老头子做填房,她哭成了泪人,娘却收了聘礼,阿秀逃出村子,身上的钱还被小贼偷了,她生了病,又难受又饿,倒在了这个院子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