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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力能扛鼎 第292节

    毫豆大的小身板盘膝坐在阁顶,穿着金缕衣,享受着万民的跪拜和供奉,手臂朝着北面蒙古王庭一指,大抵是“班师回朝”的意思。

    这孩子在草原上流亡了四百个日夜,跨过黄河时只当回了故土,故土却没护住他。

    他在中原边境浅浅踩了一脚,尝了一口饺子一口醋,像没家的小狗留了个记号,就被天命吊着颈,扯向更远的地方去了。

    万民狂欢,元兵拦不住疯狂的人群,镇门被冲开了。

    晏少昰瞳底逼出一层血色,扯下千里眼,发狠地一鞭马。

    “走!”

    他和耶律烈领着各自人马,分三路而行:一队是耶律烈的亲信,会从涧底逃回草原,继续联络西辽旧部;耶律烈领的几十人要向北追着巫阁而去,寻机会混进萨满队伍。

    而他要向东,赶赴大同。

    辽兵策马扬鞭朝着北面山峰去了,踏起滚滚黄烟,领头的人却忽然勒马停下了步。

    那jian诈狡猾的汗王与他隔山头对视,仅凭双臂神力竟举起一台小炮架在马背上,炮头示威般朝他亮了一亮。

    两山头之间不足一里!这畜生果然要反水!

    廿一目眦欲裂:“殿下快躲!”

    一群影卫朝殿下站定的地方扑,晏少昰自己闪身避开了,影卫摔作一团,意想中的剧痛却没来,只听到峡谷下方一片震耳欲聋的轰炸声,

    铁屑砂石过境,峡谷下爆开一片血雾。

    耶律烈炮头朝下,轰了三颗开|花|弹,炸死了自己的全部亲信,还剩一口气不知死活的,全死在乱箭之下了——即便他两天前还言之凿凿说着“要是老子回不来,我这些部下你给我养着”。

    轰完,耶律烈原地毁了那门炮,朝着北面继续策马狂奔。

    晏少昰啧了声,一时间涌起些惺惺相惜的叹赏,对上影卫骇然的目光,他道。

    “此计三步,其一,请君入瓮,乌都顺势进入萨满教,做我耳目。”

    “其二,假戏真做——元人多疑,昨天混进去的辽兵尽数被斩,元人不受西辽的投诚,也瞧不起一个草寇,所以耶律烈必须死在此地。”

    “山谷下残尸无数,元兵必定会下去查看,待仔细一瞧,咱们盛朝的炮轰了几十员辽将,元兵必定以为耶律烈被咱们炸死了——才方便耶律烈改换身份,带人混进萨满队伍。”

    “其三,割席断义,斩草除根。”

    廿一正不明白这句作何解,竟见殿下解下腰牌与虎符。

    “传令给胜州残部与代王叔,令他们各出两万兵马,一路追杀巫士和蒙古兵,能杀多少杀多少,无我令不许退。”

    要让蒙古人知道,他刻薄寡恩,故友死后,还要因为家国大义宰了这灵童,千里追杀,免得他成了元人的刀,长大后忘干净家国故土,挥剑直指中原。

    既如此,乌都骨子里那一半汉人的血,就能彻底地洗干净,把他往大萨满的位子上再推一把。

    廿一心遽跳:“万一伤着小公子……”

    晏少昰隔着袖,掌心抚上小臂位置。

    里边系着一条细细的红穗线,红得几乎要褪色,缠缠绵绵绕在他每一次脉搏的跳动上。

    影卫们唏嘘着耶律烈心狠手辣,却忘了他也是铁石心肠。

    群马拉着巫阁上了大渡船,晏少昰遥遥望着。

    “元人大费周章地找灵童,几万元兵进了城,不敢屠城,不敢祸民,连民居都不敢占,搭了帐篷睡街上;纵深进入胜州的几万元兵,与其说是为了攻城,不如说是围着此镇,将周边武备清扫干净——对乌都毕恭毕敬至此,自然会有千万人舍命护着他。”

    这群野畜收了爪,大概是因为请灵的这一路上不能见血。

    灵童年纪太小,心志不坚,得干干净净地被关进高塔中,不可心生怨怼、憎恶,不可嗜杀,和世上千千万万人事都不可产生牵扯,得被送上祭台,打小起做一个孤寡的神。

    倘若他猜错了,倘若当真害死了她师兄……

    晏少昰想,那就赔她一个亲哥罢。

    第266章

    三月初四,清明当日。

    印坊里最后一波病人将要离开了,两月里送走了四波病人,一应事务都有旧例可循了,井井有条忙活着。

    男女老少终于摘了帷帽,穿回自己的衣裳,坐院里忙着叠金银纸船,等着回家祭祖。

    唐荼荼抄起鼓槌往铜锣上重重三敲,展了个笑:“诸位听我一言。”

    “疫情未绝,回了家也不能掉以轻心啊,谨防再次染上——每个村镇的医馆、药铺,每日黎明时分都会下放新一天的洗眼水,一瓶只售五个铜板,每瓶保质期为三天,可以用来清洗眼睛,清洗伤口,什么跌打损伤都能拿来洗一洗。”

    “装药水的小瓶对大伙儿没什么用,但匠人烧瓶很费事,大家用完了要把瓶子送回换药点。”

    一瓶盐水五个铜板,定价低得离谱了,盐水上游的原料供应有了章程后,成本会越来越低的,但琉璃瓶的价压不下来。

    谁也不敢说装药水的小瓶子是贡给皇家的琉璃厂造的,怕百姓不去换药,反把琉璃瓶昧下私下买卖。

    唐荼荼絮絮叨叨说了好一程,叫底下长着耳朵的都磨了个耳熟,病患纷纷笑道:“姑娘快歇歇吧,这程子你天天讲,全记住啦!”

    唐荼荼放下心。

    如果有得选,她也不乐意做碎嘴子招人烦。这通讯交流全靠嘴的时代,想让每个人听你话不是容易事,要么像二哥,权字当头,要么像华琼,站在那儿就叫“财源”。

    她两者皆无,吃喝坐卧跟病人在一块住了这许久,官家女的架子早端不住了。

    大伙按捺不住一窝蜂散了,来接亲的家属又留下许多礼物。农门没什么稀罕东西,腌菜咸蛋鸡鸭鱼rou,质朴也实用。

    病人散尽后,印坊的大门又关上了,隔断了刚透进来的那一点自由的空气。

    医士仆役各个唉声叹气。

    唐荼荼忍不住笑:“知道大伙都辛苦了,再熬三天,每人去年掌柜那儿领十两赏银——县衙里还会颁彰功书,就是一本写有你功绩的书,举人亲笔作文,县令盖上小印,是能留作传家宝的珍贵物件啊!”

    众人哄然笑起来,被她三两句哄得又提起了劲。

    印坊大扫除,所有围绕疫病所增建的设施全要拆除,回到原样。

    医士们忙的是另一事。影卫搬来两只沉甸甸的木箱,里边是各镇各村交上来的两千余份病案。

    唐荼荼弯着身,把病案一摞一摞往桌上抬,话是对着医士说的。

    “我常听你们唠嗑时说起来,说十几岁的小大夫处境尴尬——好的大夫都是一张张病案堆起来的,老练才能通达。可大夫的考试比科举还难,没考进内舍的医士不能入医籍,不能自个儿开堂坐诊,只能在大药房干点碎活儿,熬五六年甚至更久,攒足了经验才能写方看病。”

    倒也有出类拔萃的,像杜仲师从御医,自己本事也强,去年在太医署上舍大考中评了甲等,这就算是出师了,在官府登名入册便能执医坐诊了。

    再有廖海这样的,家里开着本地最大的医馆,家学渊源深厚,将来自有长辈给安排前途。

    大夫也论师承,论家学,论财力,一等差一等,能差出天地之别来。

    从县学出门的医士,还不算医,多数会落入无病人可看的窘境里,要么埋头苦背经方典籍,花几年考进去,要么找家大药房做抓药小徒,干白工,一年一年地熬资历。

    他们没有规范的实习渠道,最后往往进退两难,变成游街窜巷的赤脚郎中,撑一杆幡,写上“包治百病”,跟医馆抢生意。

    一群十七八岁的少年眸子星亮:“姑娘又想出什么主意了?”

    唐荼荼笑盈盈一指面前几大摞。

    “这不,病案来了——这是此次赤眼疫、全县所有患者的病案,都在这儿了。我们先按照各镇、各村、各街道为单位分类,再仔细审对病案,看看有无错漏,最后总结出一个赤眼病有多少种不同的表征,多少对症的药方。”

    一群少年摸不着头脑,抓起几张病案翻了翻,实在是大同小异,料想这两千份病案里也不会几个特别的,一个眼疾能变出多少花样?

    半晌,有人问:“姑娘,整理这些做什么?”

    廖海笑说:“姑娘是怕我们记不住?那您可放心,我们都是打小背着方剂长大的,多的不敢说,二百个方子倒背如流不在话下。赤眼一症变化不多,好用的单方就五六个,再把病案过一遍眼有甚么用?”

    “问得好!”

    唐荼荼回身擦干净黑板,在上头列关键字。

    “我想做件大事——这阵子,我跟印坊里的大爷大娘多方打听,在他们印象里,许多人一辈子也没看过几回大夫。”

    这年头不像后世,头痛脑热嗓子疼都要往医院跑。这年头的百姓崴断脚趾头都敢坐家里静养,讳疾忌医的由头多得数不清,远远不止“没钱”一条。

    街市上的医馆常常坐落在街尾,因为左右的商铺都不愿意挨着医馆做生意,天天死人晦气。

    但贫门百姓劳形,卫生习惯也差,是以此地的重疾大病率并不低。

    唐荼荼:“假设一个生来健康的人,一生中要得两次大病,三次小病,总共是五次就医经历,那就是五份病案。全县汇集起来,疾病种类便包罗万象。”

    “如果我们能给每一个百姓、每一户人家,建立一份个人健康档案,记录每个人从生到死、一辈子得过的所有大疾大病,每一次的就诊时间、病症详情、用药记录、药物反应,将过往病史全部汇编成册,专门建一所医档局,存放病案。”

    “档案一式两份,一份由各家医馆汇编整理,交与医档局;另一份留在病人手中,下次就医的时候拿着病案去找大夫,对自己的病情心里边有数,万一出现了医患矛盾,也可以溯源去找是哪方的过错。”

    ……医档局?

    叫局叫司的都是官署,唐姑娘……是想建一座小衙门?!

    在场所有医士全愣住了。

    连与她详谈过好几回的杜仲表情都不轻快,又陷入新的愁结里。

    唐荼荼接着说:“如此一来,咱们县里就有了一个庞大的病案库,今世可查,后世可查。”

    廖海双眼发直:“全县!那、那得多少病案!”

    唐荼荼:“我算过了,静海县六万民,加上产妇与新生儿建档,全县每年的病案会以八千份的速度累增,大约在三年后,所有县民的医档都会进入病案库里。”

    她知道这群娃娃术算不好,遂只说结论,不写计算过程。

    唐荼荼也没敢跟他们说,想要医档成型,义诊是少不了的,义诊回数一多,形同免费的全民健康普查,百姓的就医观念会飞快转变,病案新增的速度会暴涨。

    一群少年半天回不得神,唐荼荼心里的槌子慢腾腾敲了两下。

    她痴迷于数据的魅力,因为痴迷,所以也分不清自己是不是急于求成了。

    可医档的功用沉甸甸压在她心头,一套全县百姓大健康档案,可不止是供大夫查阅、增长见识习学药方这么一个作用,对临床试验的影响巨大,如果真的做出来了,这会是一个横跨全年纪、包容全部疾病的超大样本。

    医疗事故的鉴定,传染病流行病的防治,研究不同地域百姓的体质疾病、某某类职业病,甚至是将来小外科手术的推行效果,全能从数据中一目了然地看出来。

    她不怕事情繁琐耗神,唯独怕没人帮她。

    以一个县作为医改试点是最合适的,想试水,离不开一群懂医的本地人。游说这群在校医学生,比游说他们父辈要容易得多。

    唐荼荼慢声慢调又说:“八千份听着吓人,其实匀到每月上头就不多了,大约是五个档案员能整理出来的。”

    这是她从爹爹编修黄册一事上得来的灵感。堂堂大盛朝,人口将要破亿,竟连全国人口统计都能做,这时代的档案管理学必定有一套成型的章法了。

    后世一个熟练的档案员每天能录入百份档案,没了科技的加成,人力能做到什么地步,唐荼荼心里没数,得试试看。

    六万民,八千份,五个档案员。

    数字的锐减让这事儿踏踏实实落了地。廖海率先拍板:“既然姑娘觉得行,那咱们就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