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23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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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好。” 唐荼荼弯起眼睛。 主要是附近规模衬得起他的,只有那家吉祥酒楼,是赵大人领他们去过的那家私宅菜,楼里养着名厨,养着妓子,非官家预订进不去。 别的清一水都是小饭馆了,矮子里边拔高个,挑个最好吃的出来。 津门,最早筑城浚池全围绕着三岔口,后来舟楫通汇,商贾云集,三岔口附近越来越拥挤。后头迁居来的外地客挤不进去,海户又内迁,这才在东边平坦的滩涂上慢慢聚拢部落,成了县城。 地广人稀,左近的巷子也宽敞,能并排跑得开八辆马车,马才刚撒开蹄,就到了地方。 天刚擦黑,小馆早早挑起了灯笼,生意还行,一楼坐了两桌客人。掌柜的脸熟她了,刚亮嗓子唤了声“唐姑娘又来捧我生意啦”。 再一瞧后边跟着位穿着富贵的大老爷,还有几个佩刀侍卫,只当是哪个衙门的差爷,连忙洗净手过来接待。 “贵客上门!……” 客人纷纷望来。 唐荼荼赶紧两步挡住二殿下,扯着他一角衣袖上楼:“小二菜单拿上楼!” 晏少昰低头,看见行走间蹭着他的手背,心想:这一趟来得不亏,值当他千里奔行了。 “二哥你鱼虾过敏么?” “什么?” 对上二殿下征询的目光,唐荼荼解释:“就是吃了鱼虾会头晕呕吐、脸发肿吗?” 晏少昰凝神聆听:“你是说大头风?” “过敏是叫这个?”唐荼荼想了想:“应该不是,回头我问问杜仲,没准能填补上这块医学空白呢。” “那咱们就吃全鱼宴,八冷八热十六道菜,今儿不怕浪费,你只管吃!” 晏少昰又是笑,笑得胸膛连着背一起抖。她向来节俭,今儿能不怕剩菜,这是妥妥的贵客礼仪了。 大锅热灶,上菜很快,等了一刻钟店家上齐菜,小二恭恭敬敬退出去,带上了门。 晏少昰这才摘了那片面具,脸上留下些润肤的白脂膏,他拿着丝帕细致地揩干净。 他顶这么一张脸,一下子又叫蓬荜生辉了。 唐荼荼纳罕:“怎么摘了?” “戴着不舒服。” “看着还挺通风透气啊。”唐荼荼拿到手上翻来覆去瞧了瞧,轻轻拉扯这面具试了试弹性,越看越觉得细节传神。 她隔了一寸罩在自己脸前比划,看不着什么样,从自己荷包里摸出一面小圆镜来,把晏少昰看得一愣:“随身装了镜子?” 唐二以前荷包里装一堆小东西,晏少昰记得她的竹锥笔、墨条和随身带的小本本,还要塞几颗rou脯,是没装过镜子的。 到了爱美的年纪了? 那一行环肥燕瘦,不合时宜地窜到他脑子里,“女为悦己者容”几个大字也紧跟着蹦了出来,晏少昰惊得差点捏断汤匙。 他在这惊心动魄的想象里惊碎了半套魂,还是唐荼荼一句话给他搂回来。 “这几天不是在学雕版嘛,版上字是倒的,老师傅们写倒字熟能生巧了,可偶尔也要犯懵,错个偏旁部首的——我就更不行了,就自己想办法,先写好正字,把镜子立在前头一照,这不就反过来了嘛。” 晏少昰总算续上了这口气。 “你倒是干一行学一行。” 唐荼荼:“技多不压身嘛。” 临海的地方,桌上天天有鱼,津门招牌菜一百来样,其中八成全是鱼虾菜。 清蒸的鲜甜,水煮的麻辣,焖鱼从皮儿香到骨,红烧的料汁最厚重,煎酥脆的鱼皮被厚厚的芡汁包裹,鱼rou一丝一丝地在舌尖分层。 唐荼荼点菜时专门吩咐了店家去刺,饶是吩咐了,她还怕店家粗心给漏了。每道菜她都往鱼背先下一筷子,尝着一根刺没有,才放心让他吃。 这位身份尊贵的爷打小没自己剔过鱼,对这长刺的东西过分警惕了,一块指肚大的鱼rou都得抿三抿。 唐荼荼:“他家的菜地道吧?我吃了俩月鱼,就属他家的鱼最鲜。” 晏少昰筷尖一顿。 ——怪不得,眼睛明亮碎光闪闪的,比在京城时更亮了。吃鱼果然能补眼。 两人饭过半,外头影卫叩了叩门,小二隔着门招呼了一声:“二位客官,别怪小的多嘴,外头下雪了,看样儿雪还不小呢,这夜路难走,回家赶早不赶迟啊。” 唐荼荼起身开了窗,有长长的斜檐遮挡,只看到漫天蚊蝇一样的雪籽。她探出手去摸了摸。 “真的下雪了。” “今年雪不断,瑞雪兆丰年,大概是好兆头。” 这么小小一扇窗,身旁那人不知道怎么站的位,一直冲着她,说话间,很轻的气流落在她额侧,一下一下,有节律的。 唐荼荼头也没敢转。 她一吃完饭脑子就钝,又有此风花雪月衬着景,真是一丝一毫的念头都不敢有,怕起了刹不住。 半晌后,落在额侧的气流挪开了。 晏少昰望了望西北方向的离宫别馆,那是漕司府督造好的皇上行宫,前年刚修好。听说用尽天下五方之好物,父皇惦记着问起了好几回,一直想来,又因朝事占着手,一直没能成行。 最高的观景台上亮着天灯,那灯笼巨大,于雪中穿云破雾,颇有龙庭气象。 “要是我没猜错,这片地方,就是太|祖当年起事之地。” 唐荼荼:“……哪儿?” “行宫那处。” 晏少昰抬起肘弯,在窗前踱步转了半个圈。他小臂上隔着中衣系着一条红穗子,编缕成带,中衣外侧又缝了个小口袋,从里边掏出一枚小小的罗盘来,辨清了东南西北。 唐荼荼看着眼熟:“这不是我编的剑穗么?” 他笑了声,气流撞耳,“是那一条。穗子太长,做剑穗要拖地沾泥,只得缠起来。” 尽管隔了一臂远,唐荼荼还是不由自主地揉了揉耳朵,咕哝:“那是我怕不够长,专门留了一截穗子没编,你剪短一点啊。” 这么贴着中衣系在胳膊上,像什么样子…… 晏少昰没理她,双耳自动过滤这小混蛋所有的不识趣。 他辨清了方位,望着行宫方向说:“这地方贫瘠,可龙兴之地,堆也要堆出一条小龙脉来,不然总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可你看这地方一马平川,如何也堆不出山来,所以史书将太|祖起事之地改成了蓟县‘九龙山’,祖庙每三年大供一次,皇族儿女都往蓟县去。” 唐荼荼听傻了,又觉得这事儿逗,由他这曾曾曾孙来揭祖爷爷的短更逗。 “那我抽空去行宫外边看看。哎,不知道皇上什么时候来,等过上几年,行宫里的陈设旧了,一翻新又是大工程。” 晏少昰:“就这两年,一定能成行。回头转告你爹,仔细行事,别卷进地方争斗里。” 唐荼荼斜过脑袋,明眸皓齿一笑:“二哥去我家坐坐,自己跟他讲呀,我一个闺女跟我爹说官场的事,得把他吓出个好歹来。” 倒也是。 只是,他跳过无数次唐家的院墙,在许多个夜里跟她碰过面,还是头回收到“你来我家坐坐”的邀请。 遗憾的是,“我此行行程机密,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搁,再留一日就要回边关。” 唐荼荼不问什么要事,什么机密,她得寸进尺只抓关键词:“噢,这趟就是专程来看我的呗?” 她二哥噎了噎,默默看雪不吭声了。 唐荼荼两颗门牙咬住下唇,才没笑得太猖狂。 楼下一桌好酒客喝得烂醉,酒气弥漫,掌柜困顿地打着哈欠,看见贵客下楼,利索地打包了一份煎鱼籽包。 “姑娘昨儿不是说想外带一份做夜宵么,给您包了两层,油不了衣裳。” 唐荼荼利索地接过来,数好碎银付了账,碎锭子磕在柜台上轻轻一声响,她笑吟吟谢一声:“劳累您招待。” 晏少昰拢了拢臂上的穗绳,站在后首沉默看着。 她在这里适应得很好,一切都好,没什么需要牵挂的。 马车吱呀行驶开,雪渐渐大了。 车轮碾过地上的碎雪,发出很轻的咯吱声,唐荼荼借着雪光看前路,还怕他们人生地不熟的走岔了路。 谁知车夫一路不迷糊,连哪里能穿街、哪里有近巷、哪条路夜里不歇灯都知道,在这七拐八拐的地方轻车熟路,还特意避过所有的穿堂风。 这是个本地人,十有八九是他们的探子——唐荼荼记了记这人的侧脸,知道她身边这样的探子一定还有更多,是殿下留给她的一道锁,家里真有难事时,必定会有大用。 于是心尖尖又软了一层。 唐荼荼坐直身,在这晦暗的夜里看向对座,膝头撞了撞他的腿。 “二哥?” “嗯。” 她又挪起脚尖,踩踩他的鞋帮子。 “二哥啊。” “嗯?” 他一动不动,眉眼都懒得偏一下,全是纵容。 唐荼荼吃吃笑了半天:“头回你逼着我喊‘二哥’,我嗓子眼直发干,喊久了居然也挺顺口的。” 晏少昰笑一声,又是鼻腔里溢出来的一声呵。这阴不阴阳不阳的笑听久了,反倒染上了他自己的气质,有那么一丝睥睨世事的味道。 可他实在困得狠了,困了也跟常人一样,垂着头阖眼就能着,又很快被马车颠簸吵醒。 唐荼荼轻轻推开车门,看看前路,已经到衙门后巷了。 她以气音唤了声:“年大哥,就在这儿停吧。” 车夫才一愣怔的工夫,车速一缓,唐荼荼就轻巧地跳了下去,回头挥挥手,轻声说:“不必送了,这条巷子坑坑洼洼的不好走,你们赶紧回吧,明儿见啊!” 她踩着碎雪一路跑走了,芙兰跟在后头,脚步轻灵地追上去。 廿一立刻回头望,听到主子在车里深长地叹了口气:“回吧。” 回去还得赶赴第二场酒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