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20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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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大人气得跳脚:“还不进去救人!冲进去的那是县太爷家的闺女!你们一群孬脚玩意!连个丫头都不如了吗!” 衙役们连忙有样学样,披了几身湿绸匆匆往里冲。 水蒸汽还没散尽,混堂里全是袅袅白烟,唐荼荼眯着眼睛连看带摸索,昏迷的人不止七八个,倒了满地。 昏迷前侥幸选好位置的,还只是开水烫伤。最惨的是几个倒在水池里的,摸不着气了,也不知道还活着没。 竹管破漏处还是沸水四溅,几人小心避过,只走了一小截路,便明显感觉到呼吸憋闷了。 唐荼荼看见个人形的东西就往上摸一摸,摸到确实是人,立马让唐大虎他们把人抬出去。 澡堂最深处是几个私室,像桑拿间一样的小房子,很有品味的搭成竹屋样,挂着帘子。唐荼荼进去一看,好家伙,三个男人横七竖八倒在里头,小桌上还摆着酒。 真勇啊。 她心想:嫖完了来喝酒,喝酒同时还蒸桑拿,蒸桑拿还不留窗。这是嫌自己命太长。 这三位倒是没被沸水烫着,纯粹是缺氧晕过去的。 “唐大虎!这儿有三个。” 唐荼荼吆喝了一声,自己拉起了一个往背上搭。成年男人可真沉啊,她趔趄几步,把人送出了门,唐大虎唐二柱几个连忙搭了把手接应。 到背最后一个的时候,这是个武人,长得比前两个还壮实,热成了一只粉红色的虾。 唐荼荼刚把他一条手臂搭上肩,这公子哥被她身上的凉水绸缎激了一激,竟悠悠转醒,看见背自己的是个梳着髻的姑娘,吓得大惊失色。 “你是谁?!出去!快出去!” 说着,慌忙从她背上翻下来,抓起手边一条浴巾直往下身挡。 唐荼荼气都快唤不上来了,脑袋正发晕,他个大老爷们还矫情扭捏,两只手全用来护裆了,自己脚软腿软又没法走。 唐荼荼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把把他遮裆布给扯了。 “挡个屁!走!” 背着他的姑娘威武雄壮,这公子一口气没上来,彻底晕过去了。 初三一早,杜仲一行人才刚进城门。 这座军事重隘城墙巍峨,东方日出斜照在城楼上,愈显得气势雄浑。杜仲还没来得及欣赏,便被几个衙役截了道。 “敢问,可是小杜神医?” 几个衙役掏出画像,跟他比对。 杜仲一路舟车劳顿,反应有点钝,还没迷瞪过来,几人已经把他提溜上马了。 那画像分明只是白描,寥寥几条黑线勾了脸廓,唯独眉眼画得真,简直像是杜仲拿脸蘸了墨摁到纸上的,瞎子也不会认错。 “公子!公子!你们要带我家公子去哪儿啊!” 身后的药童扯着嗓门呐喊。马上两个衙役折回去,把药童也全提溜上马了,直奔县衙而去。 县衙成了短暂的急救所,赵夫人把客院全腾出来,收容了十来个烫伤严重的。 唐荼荼一宿没睡,这会儿站在二门口,听大门外吵嚷的动静。 来抓jian的、哭嚎的、讨说法的,反正全是来抢人的。受伤的嫖客太多,家属得了信儿全来了衙门,县衙快要被这些百姓拆了。 十几个衙役结成人墙拦着他们,又不敢拿杀威棒威吓,两边快要动手了。 唐大虎一脑袋汗,几步跑进来:“二姑娘!拦不住了!让他们把伤者带回各家救治吧,咱们一直扣着人也不是事儿啊……” 他在二姑娘的目光中,渐渐低下声去,心里急得直犯嘀咕。 早过了小雪节令了,二姑娘却让那些烫伤的人泡凉水,烫着腿脚的拿凉水泡腿脚,烫着背的拿布巾蘸凉水敷。烫着脑袋的,倒是不用凉水洗头,二姑娘却不让大夫给人家包扎,说是得敞着散热…… 泡了半宿凉水,今儿一早发烧的就有好几个,烧得面红耳赤,唇色焦白。 二姑娘却说“发烧不是因为着凉,是伤口感染和缺氧导致的脑水肿”,她只许大夫施针,大夫熬好的汤药、要往伤口上涂的膏药,她全不许用。 整个衙门都快被她逼疯了。 得亏唐老爷是京城刚下放的官,礼部,五品的郎中,在县百姓眼里算是天官了,又有皇帝金口玉言夸过的“深明大义”,这才能支使得动衙役。 他听荼荼义正辞严,主意拿得坚定,听她所说也确实有几分道理。唐老爷叹口气,又出去支应了。 赵大人一宿没回衙门,留在了琵琶巷,说是要严查各家澡堂的水管问题,防止事故再次发生。 这理由非常正当,正直,正气凛然,谁也分不清他是不是专门躲事。 屋里的年轻大夫匆匆行出,低声道:“唐姑娘,不妙啊,伤者上吐下泻,吐出来的水都带了绿色儿了。” 绿色的是胆汁,人把胃里的食物排空以后,没东西可吐了,会呕胆汁,刚开始是黄的,慢慢吐绿水就是要虚脱了。 唐荼荼仅有的那点医学常识,已经不够她做这样的判断了。 大夫催促道:“唐姑娘,喂药罢。” 唐荼荼深吸口气:“好。” 她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站出来的,也不知道自己个医盲,站出来干什么,仅凭着那一点常识救不了人。 可看着他们六神无主,烧伤的地方还没冲水,就要先涂上油膏;要把一身水蒸气烫伤、昏迷中还在抽搐的病人挪动回家,唐荼荼就恼火得绷不住了,气得脑袋突突直跳。 “大夫!药来了!” 退热解毒的药黎明时就煎好了,火上一热,赵大人家的嬷嬷急忙连锅带碗地端过来。 刚喂下两口去,宅子后门腾得开了。衙役提溜着几个少年,三步并作两步往偏院冲,喊道:“唐姑娘!唐姑娘!把小杜大夫找来了!” 第186章 按上古《周礼》的分法,人医粗分成三类:食医、疾医与疡医。 最好干的是食医,讲究调节饮食,吃喝养生,食医进出的都是高门,越讲究的人家,入口的东西越精细;疾医是慢大夫,病人就算急破了天,也得让大夫望闻问切走上一遍。 不该是这样。 疡医治病一点也不体面,被提溜过来不说,落地后杜仲还没找着北,唐荼荼还没顾上给他讲前因,一群医士立马围上去了,七嘴八舌说着。 “伤势最重的是这位,头颈与后背全烧伤了,昏迷了一个时辰,喂了碗参汤勉强吊着气。” “多数都是双足烫伤。” “小神医快想想办法。” 人人喊他“小神医”…… 杜仲慢慢张开嘴,一个惊讶的“啊”口型没做到位,又凭着定力合上了。 在京城给师父打下手打了八年,从没有过这样的礼遇——两刻钟前,他背着行囊下了车,仰首望着天津城门。 彼时,杜仲还暗暗沉了沉心,心想这回是来吃苦的,没了师父照应,该受的刁难都得受着,行医难,外科更难。 谁知一刻钟后,他摇身一变,成了诸位口中的“小神医”。 “对不住。”唐荼荼做了个口型,冲他歉意一笑。 这一夜,唐荼荼为了压着大夫们别给伤者涂药,反反复复讲了三遍“杜仲是小神医,他是御医王常山的亲传弟子”,拿杜仲的师门给他撑台面,这才能让医士听她的话给伤患冲凉水,才得以压着他们的不满与质疑,一直拖到杜仲赶来。 好处是杜仲一进门,年轻的医士唯他马首是瞻,不必再自证身份,面对各方刁难。 坏处嘛……万一杜仲治不好,唐荼荼怕是得挨门挨户地去伤者家里赔不是。 “有吃的么?” 唐荼荼:“有有有!” 杜仲用一盏茶的工夫洗净手脸,往嘴里塞了个煎饼果子,穿起白大褂回了偏院。 他一根木簪绾起头发,戴上并不好看的白帽,帽中心一个正红的“+”号,海南进贡来的橡胶手套往两手一罩,立刻有了名医风仪。 这些奇物,除了太医院有,跑京城里也是见不着的,医士们全看呆了。 唐荼荼这才顾上跟杜仲说情况。 “本地大夫说要先涂膏药,各家都有独门的灵丹妙药,有油膏,也有凉血药膏,涂胳膊上沁凉凉的,可我看伤者皮损很严重,拦着没让涂药。” “还有大夫竟说要用新尿一盏,找童子尿涂抹伤口,被我轰出去了。” “这几个伤者……我没敢碰,只用凉水一直冲——尤其这位,水管是在他身后崩裂的,烧得不成样子。这人是自己跑出澡堂的,夜里精神还好,疼得叫唤了半宿,喂了点止疼的散剂,天快亮时晕过去了。” 唐荼荼把那伤者背上盖着的湿布掀起。 杜仲的两个药童看到那伤,全倒吸了一口凉气。 烫伤太严重了,后背几乎没一块好rou,乍看是通红一片,血色透出了皮色,渗液与溃脓密布其间,唐荼荼掀湿布的手都哆嗦。 杜仲:“用什么水冲的?” 唐荼荼:“井水太冰了,我又怕里头有脏东西,是火上烧开以后再晾凉的。” 唐荼荼对烫伤的急救常识了解不多,只知道要冲凉水,她没见过这样表皮都被烫没了的,冲水又怕更严重的感染,勉强只想着一个把开水晾凉的办法。 “你做得对。”杜仲伸指在那人背上摸了摸,橡胶手套轻轻拂去他几片白皮。 “范围虽大,不深,烧在后背上倒也好,先清创吧——川贝你来,清到创面出血为止,从背到肩颈一寸一寸清过去,别遗漏。” “哎!师兄去忙别的吧。” 旁边一个药童应声,杜仲立马转去下一位伤者。 唐荼荼留在病床边多看了几眼,才知道什么“清到创面出血为止”,就是薄泠泠的、揭去这伤者一层皮,刮去溃脓,吸干净渗液。 昏迷的伤患愣是疼醒了,没力气嚎叫,一看托盘上血呼啦擦的纱布棉花,眼前直发晕,结结巴巴问了问自己伤情,又昏过去了。 十来位医士围着床站了两圈,两眼中射出满满的求知欲。 “医士”不是正经大夫,是还在县学念书的预备大夫。 这时代学医门槛高,不像后世一样分科,内外科、小儿科、妇科、耳目口齿五官科、针灸角法、体疗养生,他们要一齐笼统地学。 官学学制是五年起,可对大夫来说,五年时间远远不够培养成材出师——是以官学里虽然分出了医药门,招收的却是清一水的世医子弟,家里祖宗往上倒好几辈全是从医的。 这样的医士有深厚的家学渊源,提笔能写方子,落笔能针灸,只是他们还没考医试,没有正式行医资质。 昨晚这些年轻的学生提着医箱匆匆赶来,主动请缨帮忙照看伤者时,唐荼荼立刻把那群顽固不化的老大夫“请”出了县衙。 还是年轻人好,愿意听从道理,也愿意试试她的“冲凉水”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