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17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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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好算账,总不能厨子一手做菜,一手收钱,要雇小二得每个屋子再招一人。钱还没赚下,伙计雇了几十个,离谱!” 小掌柜二表姐想了想:“要是做成咱们学馆食堂那样子呢?三十文钱管饱,三十文一位,要是全家一起来就打个折,随便吃,管你肚打肚小,吃多少算多少。” “三十文能回本吗?” “薄利多销嘛。” 几个少年人激情讨论着,在桌上写写画画,敲定了各种琐事。 华琼以掌心掩着半张脸,笑得合不住嘴了,心说年轻人脑子活泛,连自助餐的形式都想出来了。 说干就干,华家三房都在西市左近住着,各家的佣人帮忙,抹泥起灶,两天就把雅间改造成了厨间,布置成了自助大排档。 本就不怎么雅致的招牌下,又添了行小字——三十文管饱,招来一片客人目光。 九月廿三,酒楼热热闹闹开了门。 鞭炮炸了三千响,不知哪家雇的舞狮队,在寒凉的秋风中跳出了热火朝天的气势来。 依着西市惯例,开张当天半价酬宾,又听是华家三当家亲自开的店,西市上不少铺家都来捧场了。 “华掌柜开门大吉啊!” “开门大吉,财源广进!” 华琼精神抖擞地应付了一刻钟,撑了撑场子,上楼去那间唯一留存的雅间里躲清静了。 她留了一扇门,瞧着一楼的动静。 一群傻孩子,忙得汗也顾不上擦,走路都是三步并作两步,仓促招呼着客人。 大堂坐得满满当当——而楼前大街上,几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下了马车。 他们各个穿着常服,身上的儒生气质却不减分毫,一看就是读书人。 有少年仰头望着:“这招牌起得够味儿!你们几个快点啊,二楼窗边全是人,别等雅间都满了,还得在大堂里吃味儿。” 这一群,是国子监的学生。 前晌,容嘉树和唐义山商量中午来这里吃饭、给荼荼捧场的时候,正巧被几个同窗听着了,一群人就呼啦啦地来凑热闹了。 唐义山跟在后边,忍不住笑:“他们几个耳朵太尖了——子敬兄又是从哪儿知道荼荼开张的?” 容府的二公子容嘉树脸上一烧,含糊说:“你母亲说给我娘听的……莞尔不懂事,闹着要来,撺掇了你家三meimei一起。” 容莞尔不捱这冤枉,一言回击:“分明是哥哥自己嘴馋,自己想来,怎么赖在我头上了?” 这下,容嘉树连着耳根一齐齐烧起来了,只好把“嘴馋”认下了。 几人进了楼里,只觉得这酒楼里处处新奇,竟然瞧不见小二上菜。 靠墙摆着一排木柜,里头摞了满满的盘子碗筷,人人进门不点菜,先领两个盘,自己挨个厨间去参观,再决定自己要吃什么。 那盘子的样式也与平时家里用的不同,是瓷盘里比较贵的四珍盘——一个圆盘横竖两条缝,劈出四个格子来,可以放不同的菜。 珠珠叽叽喳喳:“哥,这个怎么买呀?我去哪儿买呀?” 莞尔也叽叽喳喳:“拿着空盘子去讨食,好像叫花子呀。” 他们几个凑在一起,动作慢得出奇。 容嘉树想了想,在一楼转了一圈,悄默声地上楼了。避过拥挤的人流,他一间又一间地找上去,总算在三楼找到了唐荼荼。 一群厨子里,只有她一个姑娘,尽管穿着跟别的厨子一样的白厨袍,用干净布巾裹着头,她的个头和身段依然很好辨认。 面前三口大锅,锅里不知道在熬煮什么东西,咕嘟咕嘟冒着泡。 唐荼荼要防止糊锅,抄着大汤勺转着圈地搅,惬意地哼着别人没听过的曲调。站久了容易腰酸,她身子随着曲调晃悠着,像朵左摇右摆的花。 容嘉树清了清嗓子。 “……唐meimei?”他端着做派,温吞又和煦地唤。 烟熏火燎的,唐荼荼没听见。 容莞尔挤了个脑袋过来,亮着嗓子一声吆喝:“荼荼姐!!我哥来看你啦!!” 撂下这么一声,小丫头贼兮兮一笑,在哥哥的瞪眼中跑了。 第163章 唐荼荼:“哎,你们怎么来了?” 炉火炙热,她身上好像也裹上了厚重的烟火气,滚滚的蒸气涌了一屋,遮得她面容模糊,唯独一口白牙最显眼,那是一个明灿灿的笑。 容嘉树错开眼,只盯着她的锅看。 “听说你这里要开张了,莞尔拖着我过来捧场——义山和三meimei也来了。” 唐荼荼往窗外张望:“他们人呢?” 容嘉树写过多少锦绣文章,从来没这么艰难地措辞过:“他们还都在楼下参观,我……怕吵,就先上来了……” 好在唐meimei心粗,友善地笑了声,就继续看锅了。 她面前三口深锅,都没盖盖,做的是鸡rou猪rou咖喱、卤猪蹄和鸡爪,还有配菜用的猪大骨高汤。 这几样吃食炖煮的时间都长,唐荼荼一个人能顾上三个锅,她把各种调料列成表格,每放完一样打个勾,保准哪样也不落下。 炖菜没有太多火候讲究,去腥三件套煮出味了,倒酱油和作料粉,大火煮熟后改小火炖,小火炖透后扔把十三香…… 等到了时候,葱花芝麻往锅里一洒,万事大吉。 葱姜料酒花椒八角茴香香叶桂圆大枣丁香rou桂……几十种调料,唐荼荼凭着自己绝佳的时间观念,几乎能把大厨的菜谱完美复刻,把烹饪美学变成工序美学。 屋里陆续进来几位客人,始终没有单独说话的工夫。 容嘉树站了会儿,不便打扰,踱着步子一寸寸打量这间屋。 靠墙两张桌子,各种作料摆得比食材还多,都长着奇怪样子,有的像树叶,有的像草籽,有的像树干上剥下来的皮,装在各种布袋、纸盒、瓷瓶里,摆了几十样,乱中又有独特秩序。 爹说君子远庖厨,分作两解,其一是“凡有血气之类弗身践也”,怕杀生多了,伤损自己的仁爱之心;第二解是坊间的谬解,说成天围着灶台等琐事转,心不静,不利于治学修行,也有几分道理。 容嘉树从来谨遵教诲,没进过几回厨房,许多调料他都不认识,站到桌前低着头瞧。 旁边有磨好的香料粉,写着“华家秘制蘸料粉”,不知是什么做的,色泽偏红,闻着很香。 他想拿筷尖挑一小撮尝尝味道,又怕弄乱东西,招唐meimei埋怨。 这孩子脸皮薄,什么也没好意思碰。 “容二哥。” “我在。”听到唐荼荼这么叫他,容嘉树忙回身应和,竟见荼荼meimei左手端着一只小碗,伸到他面前。 那碗里盛了一块排骨,冒着guntang的热气。 “你尝尝咸淡如何?” “……为何,要我尝?” 容嘉树下意识追问了一句。问完,他又懊恼,懊恼自己怎么成了个笨嘴拙舌的傻子。 “我烫着舌头了。”唐荼荼上下牙抵着舌尖尖磨了磨,感觉那颗小水泡还没消,她嘶了声,含糊不清地咕噜。 “上午我试菜试得把舌头给烫着了,不想吃这辣的——你尝尝吧,不然我还得另外喊人。” 她张嘴时,免不得露出了五毫米的舌尖尖。 ——君、君、君子非礼勿视! 容嘉树看都没敢多看一眼,立马低头,在她的注视下,脑门的汗直往鬓角淌。他夹起那块可怜的排骨细细咀嚼,连软骨都咬着吃了,才品出一丝味道。 措辞特讲究:“香而不柴,味醇汁浓,rou香外裹以微辣、微麻、微咸的酱汁,也没叫酱汁喧宾夺主,我觉得正合适。” “再写长点都能作篇赋了。”唐荼荼笑意压不住,“你还吃吗?还吃自己舀,不用客气。” 她招呼了一声,自个儿忙自个儿的,抄起墙角备好的银丝炭铲了一屉,平平地盖在火上,旺盛的火苗便被掩住了。 唐荼荼又怕炭盖得严实,没留好通气口,一会儿火灭了,又拿火钳扒拉出几条小缝。 她没怎么用过灶台,虽说在家里看厨嬷嬷做过,知道怎么弄,但并不熟练,蹲在那儿鼓捣好半天,被火气熏出一脸汗。 容嘉树站在侧旁定定看着,几息之间,他脸上的表情从不解,到诧异,再到怜惜,飞快变换了一遍。 少年心里像被砂纸磨过,拉扯出酸涩胀痛的滋味来,忍不住问。 “你娘,怎么叫你做这个……” 都在一条巷子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各家的底儿互相之间都清清楚楚的。容嘉树在母亲和老嬷嬷嘴里听过唐家的故事。 他想,荼荼平时跟在继母身边,继母再好,到底是与亲娘不同的,她平日不知道得有多少辛酸苦楚,不敢与人讲,得自己咽。 这程子一直见不着她,问起义山,义山目光闪烁,只说二妹在忙,忙什么又不肯说。 还是前几日莞尔从珠珠那儿撬开嘴,才知道她病了。 好不容易痊愈,眼巴巴地来找亲娘玩,华太太富庶,能开得起酒楼的人家竟然舍不得雇仆役,竟让自家千金姑娘进后厨做帮佣! 何其荒唐! 她得多难过……这厨间分明如烤炉,他进来站这一会儿都觉得闷,唐meimei热出一头一脸的汗。还有这些磨成粉的、奇怪的香料味儿,折磨得人鼻子直发痒。 容嘉树胸腔里窜了团火:“你起来!不要生火了,我叫个小二去……” 前半声还恼着,后半声又软下来了。 他想,自己又是什么立场呢? 唐荼荼没大听明白,她专心弄着火,也没瞧见身后复杂的目光,照旧笑盈盈的:“技多不压身嘛,而且吧——” 她费了老大力气,才从灶膛前抬起头来,深深嗅了一口rou香,又深深唤气,双眸晶亮。 “你不觉得被这种浓郁的香气包围着,有种奇特的幸福感吗?” 容嘉树放下了捂着鼻子的手,艰涩道:“……唐meimei说得对。” 他话刚落,娇贵的鼻子受不了这刺激,鼻子抖了又抖,抖得山根都皱起来了,眼看着一个喷嚏就要出来了。 “容二哥!” 唐荼荼斥一声,猛地抄起自己搭在肩上的汗巾,一巾子捂他鼻子上,瞪着他:“去外边再打!你一个喷嚏下来,我这三锅菜还能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