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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力能扛鼎 第122节

    那片地方坡势陡峭,长了一大片酸枣刺林,马踩进去两步被刺疼了,又呼律律退了出来。这一轮围猎就算是失败了,骑射手只能沿着山路绕道去追。

    十几条猎犬却狂吠着冲入荆棘林,追上去截住大片鹿群,往山下撵。

    射手们各个拉弓引箭,可十箭射出去,只能命中一两头鹿,其余的残箭大头朝下,草似的戳了一地。

    唐荼荼把想见太子的念头且搁一边,看得专注起来,渐渐皱起眉。

    这命中率跟她想得不太一样。

    她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了。

    晏少昰:“普通弓兵皆是如此。要不怎么说进山的都是各营选出来的精射手呢?”

    唐荼荼:“……普通弓兵,十箭中一两箭?”

    晏少昰:“你当能百发百中?呵,话本子看多了,射技分三等——一为站定射死靶,二为站定射活靶,头等射技才是骑射——射死靶十发十中的,在疾驰的马上射活物,也不过就是十中二三的概率。”

    唐荼荼不敢置信,又盯着看了几眼:“是因为林中有风么?平时弓箭准头也这么差?!”

    这就是纯粹的外行了。晏少昰道:“唐有名将薛仁贵,三箭定天山,连发三箭射死敌方三员阵前将,世人叹为神迹。薛将军的震天弓算是强弓,连发三箭全中,这就是叫突厥人肝胆俱裂、跪地投降的神射手了。”

    倘若如此……唐荼荼一颗脑子飞速转了转,命中率低成这样,也难怪南宋被蒙古打得落花流水。

    唐朝时打的是突厥,突厥兵和中原打得有来有往,突厥战力比铁骑踏遍欧亚的蒙古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马背上的民族最擅骑射,这个时代,中原将士的马匹保有率本来就比蒙古低得多,听队长说,当年蒙古西征打欧洲小国的时候,跨越大洲去作战,都能将骑兵武装到人均三到四匹马。蒙古自己也知道这个逆天的优势,元初时,几乎把马政放到比国政还重要的地位。

    骑兵差人家一档,弓兵再差一档,力士再差一档……简直要命。

    她唯恐天塌,表情越来越凝重,晏少昰看出来了。

    “不是咱们的将士骑射不精,是‘骑射’的准头一直如此,寻常弓兵比的不是精准,而是对阵的气势——不论两军对垒,还是攻城守墙,军械齐全的一方,都会先以漫天箭雨扰乱敌军阵型,杀其锐气。”

    把敌人吓得肝胆欲裂,气势碾压?

    唐荼荼崇尚数据为王,很是较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给了另一种假设。

    “如果说,测好当天的风速、风向,再由有经验的弓箭手算好射距,统一弓兵展弓的力度和仰角,能不能提高命中率?”

    晏少昰叹笑:“临阵不过三矢,哪有工夫够你细细调度?”

    唐荼荼的文言文水平不足以让她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晏少昰看出来了,解释道:“弓兵的射距为百步到一百二十步上下,武将需得射一百六十步,阵前副将都是力士出身,拉七力硬弓射距不得低于一百八十步。”

    “弓兵最擅长克制敌方骑兵冲阵——两军对阵,待战鼓擂响,敌人往往先以骑兵来冲破阵型,满地丢盔弃甲,步兵再上前冲杀——临阵三矢,其意是敌人的骑兵从骑着马进入射程到冲到近前,只够每个弓兵放三箭,这三箭如若不能将敌人的骑兵击溃,己方阵型必散,这一战就难打了。”

    古代以左右脚各迈一下为“一步”,百步的射距,大概是150米。如有力气大的神将,射距能达到270米,骑兵三个呼吸间就能冲过这一射之地。

    唐荼荼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她隐约觉得计算射距和仰角还是有一定用处的,一时却想不到合适的办法避开“临阵三矢”的麻烦,把这个一闪而过的灵感记在了本子上。

    她眉毛画弯了,眉峰不见了,一张脸仿佛被磨平,只剩下圆润和柔婉,做出任何表情来都有点怪。晏少昰多瞧了两眼:“好端端的,傅什么粉?”

    唐荼荼:“啊呀,是不是花了?”

    她身上从不装镜子,掏出块帕子便擦,把一张脸抹出了不匀称的浮白,洒脱地揩了一把汗,瞧不见一丝半点儿在人前丢了脸的羞恼。

    晏少昰沉默地把那点子“女为悦己者容”的猜疑,甩出了脑子。

    这群校场兵在二殿下眼里就是一群杂伍,山高皇帝远的,兵与小将都是民夫出身,练兵能练出个令行禁止的规矩来就不错了。

    是以影卫猎了十几头鹿扛回来的时候,二殿下也没露出个笑模样,只当稀松平常。

    唐荼荼倒是很惊喜,蹲在一排死不瞑目的鹿尸前细看,研究影卫射箭的位置、角度。叁鹰和几个影卫又当起了夫子,席地坐了一圈,给她讲各种箭头造成的伤口形状、深浅区别。

    讲了好一盼。

    叁鹰:“便是如此。”

    唐荼荼:“鹰大哥果然厉害!”

    叁鹰嘿嘿挠头:“当不得当不得,唐姑娘一点就透。”

    唐荼荼:“还是鹰大哥教得好。”

    晏少昰轻哼,没出息,瞧见什么都一惊一乍的。

    唐荼荼有见人就喊大哥的毛病,末世里,豪爽地喊一声“大哥”,能破开心防,快速和异性建立交情,还能掐断所有可能存在的暧昧苗头,全拢入战友兄弟情谊里。

    叁鹰听着主子这声哼,蓦地打了个寒噤,记起了最近府里边的那些有鼻子有眼的传闻。他噌地往后一挪屁股,坐得离唐荼荼远了一丈。

    唐荼荼:“怎么了?”

    影卫们都笑起来。

    这些往时不苟言笑的影卫,其实还都是一群少年,叁字辈是先帝平叛之后才开始训的,六七岁上头择好苗子开始训,眼下都是十七八岁。最年长的廿一比他们早一辈,也才二十七八,眉眼中已见老成。

    影卫们笑闹着,转变只在一瞬间,他们所有人都警觉地收了笑,直身盯向了西边。

    “怎么……”唐荼荼才刚开口,她也听着了动静。

    那是一道尖利的哨声,离得远,好像是半山腰上传来的。

    入林的人都会戴这么个马哨,常常是呼喝同伴用的,可这哨声接连响了四五声,一声比一声更疾,却倏地戛然中止,透着不详。

    有两丈高的烽燧墙隔着,什么也瞧不着,可这一声哨似给别人提了醒,呼吸间,山林中几十道哨声不分先后地响起来,调子刺耳,鹿群痛呦声、人的惨叫声、兽吼声杂乱,那片密林中鸟雀惊飞,黑沉沉的脏了一小片天。

    断续的哨声很快成调,廿一瞳孔遽缩,听出来了:“是求救号!殿下……”

    晏少昰一挥手,几个影卫飞身到哨楼和密林高处张望,很快看清楚了,惊呼道:“殿下,南边的烽燧墙破了!破了丈宽的口!鹿群奔涌而出,林中有大批野兽冲过来了!”

    “点人!去救人!”几个校尉大惊失色,顾不得奏报,也顾不上听二殿下指令,扑上马就冲进去了。

    这道烽燧墙不光隔开内林和外林,还是挡在南苑前的最牢靠的一道屏障,墙不厚,可扎扎实实两丈高,畜牲哪里会翻|墙?几十年了,从来没出过岔子。

    墙破了,不光内林里玩耍的贵人们遭殃,要是叫什么畜牲窜进南苑去,惊扰了圣驾,九族都不够诛的!

    “殿下,咱们先行离开。”

    山坡面阳,密林茂盛得只能依稀瞧见人影,晏少昰心头不安愈重:“点两个人带姑娘走,剩下的跟我去救人。”

    唐荼荼惊疑不定地听着墙那边的兽吼,什么也看不着,不知是她错觉还是怎么,野兽咆哮声越来越多,越来越近了。

    她口干得厉害,撑开唇缝:“殿下小心……”

    话未落,烽燧墙北面墙洞的门竟霍然洞开!

    前脚刚进去外林的校尉与十几名骑奴仓皇回来,洞门窄小,马蹄踩踏,撞了个人仰马翻,跑得快的骑奴屁滚尿流地滚进内林来,惨叫着:“狼!狼……”

    后半句惊恐的声音变了调,分明有几条黑影扑上去,利齿扼死了他的喉咙。

    离得太近,头狼体型硕大,扑在人身上能从头覆到脚,狰狞的森牙赫然是一口刚刀。

    晏少昰怒喝一声:“愣着做什么!带她走!”

    第119章

    唐荼荼电光火石间意识到自己成了他们的负累,她死死盯着墙洞门的几条狼,确定自己没法对付,而林中哨声刺耳,还不知是什么光景。

    唐荼荼再不作犹豫:“你们留下,我自己能出得了林,救兵要喊什么人?”

    她说话没分量,两名影卫听主子令立刻动作,下意识地拿出了对犯人那套,锁住她肩膀护着她上马,唐荼荼甩开他们叱了一声:“我不用人送!做你们的事儿去!”

    暮色刚起,夕阳投下了一地暗影,唐荼荼也顾不上找自己骑来的那匹里飞沙在哪,挑了匹最近的马爬上去,狠狠一鞭子甩上马臀,心里默念着“救兵救兵救兵”,挟大任去了。

    “别……”

    晏少昰似被一尖锥戳进了喉咙,愣是戳出了他一声恨骂:“蠢死!”

    果然,唐荼荼的马一丝犹豫也无,冲着墙门断裂处的群狼冲上去了。

    这是战马,从小四面鸣锣、鞭炮栓脚的战马,吓大的马不怯战,物种天生的恐惧会被压制到最低。长到成年去了势成骟马,会长得愈发膘肥体壮,满腔的血性犹在,骨子里就是嗜战的。

    战马从来不是用来逃跑的,主人劈手一鞭子下去,这就是进攻的讯号,它们只知道迎难而上。所以遇险时如果要逃,得先调头,再以双腿夹马腹,冲出一段距离后才敢甩鞭子。

    她直愣愣这么一鞭,座下神骏撒开四蹄,朝着狼群的方向冲去了!

    “勒缰——!”

    晏少昰吼了一声,四周影卫的呼声混乱,那傻子也不知道听着了没,骑在马上手忙脚乱的。

    一下子加速到最快,只抓一条缰绳是坐不稳的,唐荼荼被甩得左摇右摆,成了狂风中一叶扁舟,还算她有点急智,趴下死死抱住了马脖子。

    晏少昰飞掠上马,头一个追上去了。

    她这一冲,阴差阳错地从狼口救下了几条性命,唐荼荼座下的马冲至墙门前势头不减,马蹄高高跃起,呼律律的嘶鸣声把几头野狼惊得四散而逃。

    唐荼荼抱得死紧,把马勒得直甩脑袋,马蹄一通乱点。

    临她一个马身时,晏少昰陡然间腾身跃起,一个起落,稳稳地坐到了唐荼荼身后,横臂一揽,铁杵似的手臂将她锢在了身前,说话的动静像骂人。

    “撒手!”

    唐荼荼惊住了,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殿、殿下?”

    头顶咬牙切齿道:“就不能给你个好脸!人话都听不得!回头学不会骑马,你……”

    “我学,明儿就开始学……”唐荼荼缩了缩脖子。

    她把手缩回来,缰绳被他抓了,她手没地儿放,哆哆嗦嗦捏在自己裤子上,只余后怕。

    晏少昰一时词穷,无暇措辞了。

    野生狼群一般不超过十几二十头,可此时鹿群发了疯似的从南边的烽燧断裂处涌出,这群在内林中贴了一年膘的家伙成了脂肥rou美的点心,吸引了无数野狼和豺狗,原本平静的原野上处处都是野兽身影。

    刚喘了口气儿的校尉看清此情此景,目眦欲裂,差点从马上栽下来,扯着嗓门叫着。

    “列队!列队!鸣金号!不能让狼群进墙!”

    立刻整合剩下的几十名骑奴,守好两处断裂,远处的哨卫似也发现了这头的动静,自烽燧墙下的哨塔起,冲天的号角声海浪一般层层向外扩散。

    晏少昰与一群影卫停也不停,在残红夕阳下,跑出一条尘烟滚滚的线。

    林中的惨叫声不止,戛然而止的哨声却也更多了,一行人马上直追,逼伏着外林落了单的野狼退去。

    外林总共四座山头,从前边两座矮山一直绵延到后山的人迹罕至的荒林去。

    褚家和狄家的人是今早进山的,一群少爷胆儿怂,没敢往深山里走,只浅浅地入了林,晏少昰领着人循声追去,没一会儿就撞上了。

    那群侍卫虽然都举着剑,却没个章法,跟几头落了单的狼缠斗,落于了下风。晏少昰狠狠甩了几鞭,驾马迎头撞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