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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力能扛鼎 第99节

    眼瞅着两头就要打起来了。

    巷子里头动静大,掌柜的嚷嚷着“白莲教”和“报官”,左右的路人听着声音,惊疑不定地往巷子里张望。

    唐荼荼浑身是嘴都解释不清了,看巷口围的人越来越多,只好抱着书跑了出去,三人灰溜溜地钻进了马车,吩咐车夫赶紧驱车,怕真引了武侯来。

    牧先生虽际遇坎坷,可再怎么说也是个体面人,平时往来的都是文士,大家伙儿说句话都轻声慢语的,连发脾气都少见。

    他多少年了没被人这么推过,还挨了一口唾沫,气得胸口上下起伏,之乎者也地骂了那掌柜半天。

    好不容易压下去这口气,牧先生才注意到唐荼荼和江凛都没作声,俩十来岁的孩子都比他沉稳,叫他自个儿臊起来。

    唐荼荼反过来劝他:“人家也是对百姓负责,放着钱不赚,也不能叫‘白莲教’危害百姓,也算是行业良心了。”

    江凛挂起帘子,一路看着道儿两旁的铺子。

    大老远地跑来,没得个结果,唐荼荼是不甘心的,又一路拐到几家小书肆,但凡看见门上挂着“坊刻”招牌的,都停车下去走了一趟。

    这回唐荼荼不敢拿着吓人的书去了,只挑了本讲小外伤包扎处理的书,下车问了问价。

    各家报价都差不多,头一家的掌柜虽然凶残,却并没有忽悠他们。

    “姑娘要是印得多,价钱还能再商量!”小二一听她要印许多,以为是大主顾,追出了两步。

    “不用,我再去别家看看。”唐荼荼摆摆手,心说便宜块儿八毛有什么用,一万两和九千两没差别,左右她都是印不起的。

    她才刚走出门,被外头手拉着手、乌泱泱行来的一群姑娘撞了个趔趄,唐荼荼忙扶着门框站稳。

    这家坊刻铺门前左右两边各支着张书摊,上头摆开的全是时兴的话本子。

    几个姑娘围着书摊站了一圈,叽叽喳喳叫唤:“诙谐居士这个月的新作出来了么?”

    小二哪儿还顾得上唐荼荼,一个箭步窜出去招呼买卖去了,笑脸相迎:“出了出了!”

    唐荼荼扫了一眼书名,酸倒牙似的皱起了眉。

    《将军蜜宠:娘子不要逃》。

    她又去翻了两本,全是讲情情爱爱的话本子——什么戏园子里的花旦招惹乞儿、乞儿最后成了将军的;什么貌美狐狸精为爱驻留在凡间,不去成仙的。

    封皮上各有花样噱头,很招大姑娘小媳妇们喜欢。用词大俗大雅,但凡认字就能读,许多话还暧昧至极,直看得唐荼荼连打寒噤。

    一群姑娘各买了三两本,清空了“诙谐居士”的书,小摊上的书瞬间卖空了一排。

    唐荼荼望着书摊,无语凝噎。

    她手里捧着治病救人的百万字巨著,被骂作白莲教邪书,光刻印一版都得好几年。

    再与小摊上炙手可热的话本子一对比,人家当月写出来的话本,当月就大量印刷了……

    唐荼荼胸口窒闷,憋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踩着车辕爬上了车。

    牧挂书到底还是有些人脉的,咽下了那口气,又给他们想办法:“二姑娘,我再去文社问问,许多文社也作私刻。”

    马车把他放在了一条街上。唐荼荼和江凛两人跑遍了整个东市的坊刻铺,无处可去了,只得先回家。

    街上往来行人多,江凛低了低声:“不如,我们去找二殿下。你和殿下又有旧交,找他帮忙总比咱们四处乱碰要强。”

    唐荼荼惊愕回以一眼——“旧交”?她哪敢这么大脸,把那位算作自己的朋友?

    “殿下啊……”唐荼荼望着街上喃喃一声。

    她不太愿意麻烦他,这亲疏关系隔得实在远。她心里给二殿下盖了个“心机家”的帽子,总觉得想要他帮什么忙,就得拿出什么等价值的东西作为交换。

    当初测海距的一个办法,换他帮忙找人;救九皇子而受的伤,换王太医治容二哥;半月前画出倭人小像,换来他的庇护。

    几件事儿姑且算是等平,大致不亏不欠。

    可自打半月前那一晚,被他握了一下手之后,唐荼荼又添了几分另外的别扭。

    这别扭来得没头没尾的,却叫她每天都要矫情两三回——吃饭也不敢快乐地大口吃了,上街也不好意思迈大步了,总觉得影卫在盯着,一扭头就会把她的一举一动汇报过去。

    哪有这样的……

    唐荼荼脸上飘起点热,她不安地挪了挪腿。

    “我去问问吧,利国利民的事,殿下应该会答应——雕版不难,就是个花钱的事儿,让人家掏银子不太好,咱们还是得备足钱,再托人家办事比较好。”

    她依稀觉得二殿下也挺穷的,五月因为学台那事儿赏她的时候,二殿下只赏了五十两;上个月花楼着火那事儿,他赏了一百两。

    这么些银子放民间是不算少了,但跟后宫娘娘们的赏赐一比,就少得有点尴尬了。

    在他府邸里不是也瞧过么,哪里有泼天富贵的样子?阖府拢共就那么几个伺候的,满园子花儿也舍不得种,池子里鱼也舍不得养;影卫各个一身布衣,白天穿灰晚上穿黑,瞧着凄凉又寒酸。

    他养那么多人,手头一定拮据。

    唐荼荼冒出来许多稀奇古怪的念头。

    江凛:“你说得对,银子的事儿我想想办法。”

    两个全身加一块超不过五百两银子的穷鬼,加上月俸十两半的牧先生,三个穷鬼想着一万两银子的办法,都有点头大。

    于是这一整天,唐荼荼精神抖擞地出了门,灰头土脸地回了家。

    她进门时,院子里连管家到仆妇杵了好几个,唐夫人正跟采买核账。

    因为八米二糠的小钱没对上,厨房和后院两个采买仆妇吵成了一团,亮着嗓门比谁声音大,这个说那个贪了,那个说这个昧下了,非要让夫人给个公平的决断。

    唐夫人拨拉着算盘,一脑门子官司,家账太琐碎,她又不精术算,几两几文的全算不清楚,看见荼荼回来了,忙唤她过来。

    刘嫂子连忙先发制人:“二小姐给评评理!我报账报的分明是一两六钱,老赵家的却说……”

    唐荼荼手里抱着装医书的绣袋,并不放下,她低头对着账面来回扫了两遍。

    院里几人眨了几下眼的工夫,唐荼荼就算明白了:“刘嫂子贪了半两银子,赵嬷嬷贪了三钱。”

    落下这一句,唐荼荼头也不回地飘回院儿里了,剩下一院子人鸦雀无声。

    半晌后,又小声嚷了起来,叫唐夫人喝住:“还吵什么!还有脸吵!”

    唐夫人总算捡起了自己的主母威仪:“知道你俩做事仔细,我才敢用你们!谁知一个两个的全把我这个不懂账的当傻子糊弄!买几匹素布就敢这么贪,平时贪了的有多少?把昧下的银子都还上,再有下次,直接打发了!”

    唐夫人训斥了一通道理,训得两个嬷嬷脸上青青白白,连忙各自还上银子并罚俸半月。

    院里的动静歇下来了,唐夫人进到她屋里的时候,唐荼荼已经调好了浆糊。她翻开医书有损的那几页,另取了一张纸,把被掌柜扯坏的书页小心粘上去。

    她做得极细致,胖出窝窝的手指也很灵巧,糊上去的几页一点痕迹也瞧不出,得上手摸才知道纸页厚了。

    可装帧却散了,侧面的缝线断了几条,整本书快要散架了。

    虽说这套书不是原稿,是复刻版,唐荼荼心里还是不得劲。

    这书叫王太医藏了二十年,保存得好好的,叫她借出来一天,就受了这么大的伤。

    邪书?邪个祖宗!分明是划时代的旷世奇作!

    “荼荼,等你有空了,教娘算账吧。”

    唐夫人有点脸热,慢腾腾说起来:“在老宅的时候,家里中馈有你奶奶和大伯娘管着,娘只需算清楚咱自己家里那几两银子就行,这会儿越来越不够用了,连下人都开始糊弄我了。”

    她说了好一会儿,唐荼荼都只嗯嗯应住,“嗯”得认真,却不接话。

    好半晌,唐夫人才意识到这丫头压根没听进去,心神全投入到那本破了的书上了,她是一天天地“嗯”习惯了。

    这装帧用的缝线很复杂,居然不是一条线穿透的,这儿穿出来,那儿又进去,唐荼荼研究了半天也没看明白。

    唐夫人只消两眼就看懂了:“娘替你缝吧?”

    “嗯?母亲说什么?”唐荼荼耳朵一动抬起头来,露出一双澄明的眼睛,晶亮亮的。

    唐夫人失笑:嗐,还是个孩子。取来针线给她缝书了。

    第97章

    倭使的后续审问由大理寺接了手,晏少昰清闲了几天,早早下值回了府。路过叠落山墙旁的砖花洞时,听到几个影卫在闲唠。

    “那唐姑娘驾了辆骡车往火场上冲,一手提一个汉子——好家伙,二百斤的壮汉被她拎着后襟提溜了起来,一路就这么提着人往车上扔。”

    “修罗在世都未必有这样的力气!这还是个十四岁大的丫头,等她再长长,力气更大,那还了得?能一拳毙马的力!”

    每个影卫都不光是功夫厉害,都有些别的特技,像这名影卫最擅长学舌,学人声音、调子、语气能学得惟妙惟肖,口才好又话唠,讲故事不比外头的说书人差。

    廿一瞧了瞧主子的神色,见主子脸上并未露出不虞,反而饶有兴致地站在墙下听了会儿,知道这是主子爱听的。

    另一个影卫缓声说:“姑娘心细,傍晚总是要在院子里熏香驱蚊的。夜里还会留些汤粥点心,放在库房中等我们自取。”

    “前儿个夜里给我留了龟苓膏。”

    晏少昰不再听了,举步离开,走着走着自己笑了声:还没俩月呢,就把他手下的人心给收买了。

    廿一也笑了:“叁鹰受了些伤,这半月没派活,他已经把这故事翻来覆去讲了好几遍了,府里人人都知道了。”

    倭使的事儿不解决,总觉夜长梦多。晏少昰问:“大理寺的判文递上去了么?”

    廿一道:“进了内阁了,批红本送入了御书房,皇上留中不发,还没批答。”

    晏少昰:“叫皇兄催催罢。”

    父皇年纪越大,越被仁善名声所累,拿个主意温吞得叫人心烦。

    他在太子的位置上坐了二十年,手里握着储权的时间太长了,而皇爷爷春秋鼎盛,到老才因为肝病要了命。

    几位皇叔死得死,瞎得瞎,还在世的几位都是早早被皇爷爷逼着就了藩的。父皇靠仁善之名做了二十年的太子,骨子里的锐气和血性磨平,满脑子就只剩下“孝”与“慈”。

    万事有得必有失。

    晏少昰走过一排花砖格窗,往左校场驯马去了。

    今日,御马监送来一匹纯血的蒙古马,那提督太监笑说:“这是蒙古大疆节的赛驹,野性不驯,入棚一个月了,连牵着走都不让——老奴实在没法儿,给殿下牵来了,殿下瞧瞧入不入得眼?”

    他们一年会送来十几匹所谓“野性不驯”的马,等二殿下驯服了,再大夸特夸一番,下次再送匹“野性不驯”的来——也不知是谁在哄谁玩。

    晏少昰哂了一声,心里门儿清,却依旧改不了心痒。

    这回的蒙古马还真有些不驯的味道,个头足有八尺,上个鞍都似要它的命,狂躁地甩着头尥蹶子,把几个驯马的太监拉了个仰翻,哎唷声一片。

    “不必上鞍了。”

    晏少昰踩着上马石借了一脚力,翻身上去了。任凭野马高仰着脖子,后蹄乱踢,他也双腿死夹马腹,坐得稳稳当当。

    跑了十几圈,一人一马总算磨合出两分默契。

    晏少昰拿了块布巾擦去马脖上的汗水。这畜牲佯装乖巧,睁着一双大眼凑上来,忽然耸了耸鼻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