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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图关 第66节

    “这是好天气?”新人皱起脸,“坏天气得多糟糕?”

    “那你每次上飞机前最好祈祷一下。”

    “真的?”

    陆闻恺指向远处,山脊线下有极细微的光点,一闪一闪,“看见了吗?上天有灵,会给我们指引。”

    新人悻悻地说:“别诓我了,反光的是飞机残骸。飞机失事,遗落在山谷里,后来的飞行员靠这些残骸的反光导航,这条航线才被称为‘铝谷’,但更多的残骸掩埋在大雪里,连同飞行员一起,无法定位找回。”

    目前气流还算平稳,陆闻恺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坐姿:“你为什么考飞行员?”

    “听说飞行员油水多。”

    “现在还这么觉得?”

    “我老家在桂林一个小地方,年年打仗,庄稼田早毁了,家里缴了地租,不剩几斗米。陆军来招人,大哥就去了,没多久,政府发了一笔抚恤金给我们,说人没了。我是家里老二,还有个小妹,家里把小妹卖给村头一户人家,凑上抚恤金,准备给我娶媳妇儿。那天,我爹和媒婆去姑娘家里,回来遇上了鬼子。”

    他顿了顿,依旧平静道:“后来飞行员也来了,我问他们能赚多少,能不能把我老娘接去昆明,他们说行,我就来了。”

    机舱里安静了一会儿,陆闻恺说:“可以吃午饭了。”

    新人便把准备的盒饭拿出来:“我听‘飞虎队’的人说,鬼子的盒饭可香了,有腌的鱼。”

    陆闻恺把饭盒里唯一一块腊rou夹给新人,什么也没说。

    新人愣愣地看着他。

    刨净一碗粗糙的红米饭,陆闻恺让新人将饭盒收起来。他松开飞行帽的系带,从里边抽出一张相片。

    他目视前方,将照片递给新人。

    “这是……”新人瞧了瞧相片背面,小字写着“未婚妻小年”,“竟不曾听说,二哥有婚约。”

    “给自己留点念想,不容易迷航。”

    新人挠挠头,“我娘想给我张罗,好让我着家,可现在哪有姑娘还愿意做空军太太?谁不知道空军就是短命鬼——”

    “胡说。”陆闻恺冷声呵斥,“怕死,做不了飞行员。”

    “他们说航校三杰,属飞将军杜三哥飞得最好,可飞到现在的是你,难道你不怕死吗?”

    陆闻恺觉得这新人呆呆的,倒有趣,“有念想,便没那么怕了。”

    新人仔细瞧着相片,感叹:“我若有这般美娇妻,死而无憾。”

    陆闻恺一下收走相片。

    “你既敬我一声二哥,我应请你来喝喜酒。”

    “何时摆酒?”

    “有那么风平浪静的一天。开始攒礼金吧,小子。”

    穿越雾霭,灼眼的白光照射机翼。

    *

    飞机在湛蓝的天空拖曳出云线,学生们纷纷看向学校旷地。

    开学迎新当天,半个昆明城停电,工学院的同学把家伙什运来本部,四下忙活,以保证自习室与校舍供电。就在这时,咖啡社成员把椅子搬到旷地来,开始布置他们的“露天电影会”。

    咖啡社通过了校方准备,原定今日举办电影会。停电反而助长了他们的兴致——黑暗中露天电影,多么罗曼蒂克。

    校内一片忙乱,工学院希望他们能把场地让出来,改期举办电影会。他们不肯退让,拿来成打的蜡烛和灯油,分发给同学。

    “现在没有你们工学院的用武之地?????了!”

    工学院几个男孩素来喜欢诽谤女同学,当面竟说不出一句有见地的话。咖啡社美女眨眨眼,他们便羞红了脸。

    陆诏年一把冲上前,斥责他们咖啡社骄奢yin逸,浪费物资。

    周围的同学都忘了劝阻,几人言语冲突激烈,不顾仪态地扭打起来。

    陆诏年拧了半天零件,满头大汗,手脚乏力,一个不留神,教对方占了上风。

    眼前的女孩紧拽着她发丝,骑在她身上,耀武扬威道:“弄这么灰头土脸给谁看?谁不知道你是陆家大小姐,那陆公馆灯火通明,盖过总统府呢!”

    “你无凭无据——”

    “哦,你还有个哥哥,让你哥哥来救你啊。”

    陆诏年蓄足力,推开女孩。

    杨小姐喘了喘气,从地上站起来:“那陆公馆如何,我确无凭据。可就说这学校,连宿管都成了你陆诏年的私人女用,同学们都有目共睹啊。”

    “尹宿管夫妇是我的老朋友,纵如此,我没有因他们行一点方便。今日大停电,同学们在想办法发电,可你们呢?这么多照明物资,市面上可买不到,难不成是将军府私藏?”

    陆诏年定定道:“如你所说,同学们皆是见证人。兹事体大,我这个陆家千金应作表率,给总统府写信禀明。”

    “陆诏年,你!”

    “这点琐事,我还应付得来。”陆诏年微抬下巴,“你提到我那飞行员哥哥,那我也提醒你,你们将军府用的穿的,是飞行员拼了命运回来的。”

    陆诏年拍了拍衣裳上的灰,捡起工具,走开了。

    学长凑上来:“没事吧?”

    “这帮人,就知道风花雪月。也不看看时候?”陆诏年微微叹气,“抬头不见低头见,本想与他们维持友好关系,现在可好,回到大清。”

    “她们几个娇小姐,飞扬跋扈惯了,别计较。”

    陆诏年瞧了学长一眼,笑。

    “怎么了……”

    “没什么,方才被按在地上,我确实想着——哥哥要是出现就好了。这说明,我还不够独立吧?”

    “一个人想被保护,理所当然。虽然这么说有点晚了,但下次遇到这种事,你还是交给我好了。”

    陆诏年一愣:“我不是……”

    一位女同学从围墙那面走了过来,轻唤学长的名字。

    “我听说打起来,你没事吧?”

    “没事。”

    他们言行亲昵,当着陆诏年的面,后知后觉感到不好意思。学长介绍说,这是他的女友,英文系一年级新生。

    陆诏年有些惊讶,第一时间道了“恭喜”。

    学长面颊发烫:“你先去忙吧。”

    *

    天黑前,学校自习室恢复了供电。欢声笑语中,陆诏年悄悄回了住所。

    同学们都不在,陆诏年摸黑找到火柴,点燃油灯。

    “一个新的学年开始了,即使遭遇停电,学校里依然朝气蓬勃。今得知,此前向我告白的学长交往了女友,我笨拙地道了恭喜,教人尴尬。那位女友是新入学新生,来昆明不久,短时间与学长相知相恋,好像罗曼蒂克电影。然而我兀自感到疑惑——学长之前的感情并不是真的?若是真的,他对这位女友岂非虚情假意?抑或,移情别恋是人之常态?人如何称量感情的轻重,如何放弃自己的感情?

    小时候,母亲告诫我不能非议他人的感情,我鲜有兴趣,可最近,我开始对他人感情感到好奇。人们道恋爱寻常,难道每段寻常里,便不会存在非常?既如此,非常之情感,何以不为世人所接纳?……”

    陆诏年把信笺装封,写上研究所的地址,待明日去寄。

    入睡之际,陆诏年听到外边楼梯传来说话声,想是迎新会结束,同学们回来了。她翻了个身,睡沉了。

    先是感觉到轻微的动静,而后感觉拥挤。陆诏年躺平,手碰到有温度的皮肤,猛然惊醒——

    昏暗里,窄小的木床上,别人的呼吸近在咫尺。

    “我想抱抱你。”熟悉的声音让人安心。

    “你回来了?”沿着男人的胳膊,陆诏年找到他脸庞。疑心是梦,她掐了一把。

    陆闻恺嘶了一声,陆诏年怔然片刻,咯咯笑起来。她埋进他汗味混杂的怀抱,险些笑岔气。

    她坐起来,推开他去点燃油灯。

    火光映亮彼此的脸庞,陆诏年低头,捋了捋鬓边发丝。

    “怎么不打声招呼。”

    “我在医院,顺儿跑来跟我说,你和人打架了——”

    陆诏年惊愕地抬头:“你受伤了?”说着上前察看。

    “是去医院探望别人,耐尔,那个美国大兵,你记得吧?”

    “哦,我听说了,好几个美国飞行员生病。”

    换陆闻恺讶异:“你听说了?”

    “那几个美国飞行员带着女伴招摇过市,昆明城这般小,人人都瞧见了。何况我们几个学生常去基地做事,他们每人被罚款二十五元美金的事,我也知道呢。”

    陆闻恺笑。

    油灯为他饱经风霜的皮肤镀上金色,眼睑下有一抹浅影,遮住了疲乏。

    分明再熟悉不过了,陆诏年却觉心跳得厉害,不能直视他的眼睛。

    余光瞥见立在壁柜前的吉他,她出声:“你的……?”

    “杜老三的东西。”陆闻恺双手撑在身后,很放松。

    “他把吉他落在女人那儿了,美国人从女人那儿拿来。我问他买,他们笑法币是‘墨西哥纸’,不如袁大头。最后二十五美金成交。”

    “欸?!”

    陆诏年把吉他拿到灯下,无论怎么看,这只是一把普通的马丁吉他。可她说不出菲薄的话,吉他背身写着“2305”——杜三哥的座驾编号。

    “做学生的时候,都赶时髦学花头,追女大学生,他却只道有钱不如吃顿板栗鸡。”

    陆闻恺将吉他拿过去,“这些年聚少离多,不知道他藏着这嗜好。”

    陆闻恺拨弦弹出几个音,“我看,他眼光太差,到最后都没交一个知心人。不如这吉他。”

    断断续续的,陆闻恺弹起一曲《莉莉玛连》。

    陆诏年蹲在陆闻恺跟前,看着那双微垂的眼,直到房间里安静。

    “may i……”

    他掀起眼帘,她靠近,“be yuitar?”

    作者有话说: